2018年发生了几件令我记忆深刻的事。
其中一件是我去年温故里提到的那位浪潮编辑。去年我说他经历中年危机,为升职加薪烦恼,在北京辛苦供房贷,从坚贞不屈的新闻斗士华丽转身去做流行文化营销IP王三三,走上人生巅峰。
然后四月的时候突然就舍身取义了。他做了陶事件最早的发声者,并且一直坚持到了最后。无论是出于利益相关方的共情,还是媒体人的卓绝文笔和悍勇,或者说长期一线记者天衣无缝的社会反应,他都成为了最专业最称职的事件发声者,不仅让对手挑不出来任何可以污蔑和攻讦的错处,甚至能让对方流血偿债。虽然在此过程中的姿态很狼狈,甚至可以说是胼手胝足筚路蓝缕,但他一直坚持了近半年之久。纠缠如毒蛇,执着如怨鬼,如鬣狗,如秃鹫。简直是眉间尺路遇客卿,为不相干之人之死舍身忘我,砍下自己大好头颅以击楚王,咬住对手的脖子不松口。
吃饭闲聊的时候我们谈起这个问题时,他说更殊异的感受在于,他能感到冥冥之中的使命感。包括他前二十年的人生价值观,他的求学经历,他过去为生的职业技能,很可能都是为了在此一刻站出来,为一个毫不相干的人肝脑涂地。
这种话说得简直有些辉煌和壮丽了。
我最大的痛苦在于认识那批时至今日仍愿意挺身而出的反贼,因此而为自己的冷漠和懦弱感到愤怒。这种愤怒会在看到一些残忍社会事件终于引发熙熙攘攘的讨论时更烈,我会愤怒于这些未能及早发声时至今日还在装外宾的人们,同时也会愤怒于既然已经见过那么多为何时至今日还蜷缩在暗洞里喘息苟活的自己。
我的绝望里有充满了血亲复仇和私力救济的原始法则,有不断崩坏和走向邪恶的法律和道德体系,有无差别犯罪和相互倾轧的黑暗森林。我更绝望于熟稔于诛心构陷和意识形态举报的每一片雪花,我始终明白即使是雪崩将至之时他们也如此无辜,但仍旧在情感上无法原谅每一个人。与此同时让举报和批斗能成功大行其肆的恐怖利维坦机器,却如同永恒的深渊横贯于人类的命运长河中。
而我认识的一些朋友,他们却仍然愿意燃烧自身命运借以照亮前路。我看过他们即使有数次毫无胜算的败仗仍带着澎湃的激情继续奋战,十年饮冰难凉其热血,也看过这些理想主义者为拉曼查的荣誉迎击风车。他们似乎在点燃一簇微弱火种,在所有人都难以幸免的恐惧现实前仍鼓起振奋和希望的火焰。就像海子说的,以梦为马的人们能“借此火得度一生的茫茫黑夜”。
我已经坚信我们难以逃脱在洪水中湮灭的命运,但却仍然为无常时代泥淖中挣扎的人性光辉所感动。
这是我更大的痛苦。我更大的痛苦就是这种已察觉的自身难保。8月的一个深夜里我突然情绪崩溃,都是投胎做人,凭什么要我受这种苦楚?这一个疑问横贯了我数月数年,几乎从整个2017年至今,我都在一遍遍地问自己的,这是不是与我德行匹配的下场?
2017年如梦终场的时候,我意识到了自己生命力的减退。我感受到生存的痛苦和漫长生命的煎熬,同时为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事感到悲伤。人类历史上要经历如此之多的欢乐和痛苦,所有的创造和毁灭,所有的意识形态、宗教、道德法则和言之凿凿的真理,我们爱过的、恨过的、痛苦过的没一个人,所有的英雄,所有的极权者,所有的凡人,都毫无逻辑和道理,没有善恶和因果,不过是宇宙里的一颗阳光下的尘埃。
原来不是怎样的原罪要让人受这种苦楚,也不是怎样的德行竟要匹配这样的下场。而只是因为诸法无常。无常是无善无恶的,就像克苏鲁神话里的古神,他们自宇宙还是一颗粒子之时便已存在,他们将横贯人类种族并不长的命运。没有人要你受苦,他只是不关心人类的死活。
这样一个可怕的事实是,无论贫穷屈辱或者欢乐幸福,无论终极善恶,达摩克利斯之剑始终高悬于头顶。
而另一件动人的事在于,其实死亡并不是死亡,因为人所热爱的一切,所憎恨的一切,源于漫漫星河中的一颗原子和分子,在恒星消亡的燃烧中诞生,诞生于宇宙大爆炸至现今为止所有的历史之中。而当我们死去,我们也重新成为宇宙的碎片,进入由死到生的无限轮回。可能就像《湮灭》里最美的那一场景,人的生命有机体最终和植物、动物甚至时空融合在了一起,成为了一株鲜花编织而成的树。建构与破坏无限往复,从死到生的永恒循环,所有的生命都将重逢于苍穹大地怀中。
离2018年还剩下一个月的时间,今年的如梦还未开场,我却写了这篇温故。今年我曾在空无一人的山顶看风卷起远方太阳的尘灰,曾潜进海里在珊瑚间捡起不知多少年前不知何人落下的金戒指,曾在五一长假里度过七个不眠痛哭的夜晚,曾看到突然暴雨的下午乌云把白日遮盖如同进入漫漫无穷的长夜,我曾看废墟荒地里马口铁皮屋里隐约透出人声,也曾看凌晨两点的软件园高楼里连片浩瀚的白光。我看车延着蜿蜒崎岖的山路战战兢兢地盘旋而上,看见泥泞的红土路上抱着孩子的惶恐的人脸。既然如此,为什么还会为土地上不幸的人们感到悲伤?
我不知道。大约即使人生存的每一分钟都不过是风吹起的不值一提的灰尘,但人终究还是希望这每一分钟都是自由,都是快乐。都能坦然,欣然,能大笑,能歌唱。只是这样朴素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