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镇过年了,我回到鲁四老爷的宅子里,喊了一声四叔。
“你回来啦,好像胖了”
“是的,重了些。”
“城里那群新党真是不安生,搞什么变法,你知道吗?”
我万料不到四叔这般直接,谈话是总不不投机的了,却也不便反驳。
“其实,新党究竟好不好,我也说不清。”
我趁他不再紧接的问,连开步便走,心里很觉得不安逸。自己想,这样回答怕有些不适。
况且,一直到昨天遇见祥林嫂,也就使我不能安住。那是下午,我到镇的东头访过一个朋友,走出来,就在河边遇见她。我这回在鲁镇所见的人们中,改变之大,可以说无过于她的了:五年前的花白头发,即今竟黑了许多,不像四十上下的人;口角有了笑影,脸上也白胖了,先前悲哀的神色全然消尽了;眼睛里散发着光彩。她两手各提着一竹篮,内中都是厚实的饭盒,笑吟吟地朝我走来。
“你回来了?”
“是的。”
“这正好。你是识字的,又是出门人,见识得多。我正要问你一件事……”她那神采奕奕的眼睛忽然更亮了。
“就是……”她走近两步,放低了声音,极秘密似的切切的说,“我梦见变法失败,太后要杀新党!”
我很悚然,一见她的眼盯着我,背上也就遭了芒刺一样,我在极短期的踌躇中,想,她怎么会和我说这些。
“听说你在日本留学,那么,就先回日本避避风头也罢。”
“啊!回日本?”我很惊讶,支吾着,“日本?那是……,实在,我说不清……”
“说不清”是一句极有用的话。不更事的勇敢的少年,往往用这说不清来做结束,便事事逍遥自在了。
但是我总觉得不安,过了一夜,也仍然时时记忆起来,在无聊的书房里,这不安愈加强烈了。不如走吧,明天进城去。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
果然,特别的情形开始了。傍晚,我竟听到有些人聚在内室里谈话,仿佛议论什么事似的,但不一会,说话声也就止了,只有四叔且走而且高声的说:
“不早不迟,偏偏要在这时候——这就可见是一个异类!”
我先是诧异,接着是很不安,似乎这话于我有关系。试望门外,谁也没有。好容易待到晚饭前他们的短工来冲茶,我才得了打听消息的机会。
“刚才,四老爷和谁生气呢?”我问。
“还不是和样林嫂?”那短工简捷的说。
“祥林嫂?怎么了?”我又赶紧的问。
“带着男人和娃,跑了。”
“跑了?”我的心突然紧缩,几乎跳起来,脸上大约也变了色,但他始终没有抬头,所以全不觉。我也就镇定了自己,接着问:
“什么时候跑的?”
“什么时候?——昨天夜里,或者就是今天罢。——我说不清。”
“怎么跑的?”
“怎么跑的?——还不是偷跑的?”他淡然的回答,仍然没有抬头向我看,出去了。
晚饭摆出来了,四叔俨然的陪着。我也还想打听些关于祥林嫂的消息,但忌讳仍然极多,特别是临近祝福的时候。
我从四叔俨然的脸色上,又忽而疑他正以为我不早不迟,偏要在这时候来打搅他,也是一个谬种,便立刻告诉他明天要离开鲁镇,进城去,趁早放宽了他的心。他也不很留。这佯闷闷的吃完了一餐饭。
冬季日短,又是雪天,夜色早已笼罩了全市镇。人们都在灯下匆忙,但窗外很寂静。雪花落在积得厚厚的雪褥上面,听去似乎瑟瑟有声,使人更加感得沉寂。
我独坐在发出黄光的莱油灯下,想,这充满传奇色彩的祥林嫂,先前还将形骸露在尘芥里,从活得有趣的人们看来,恐怕要怪讶她何以还要存在,现在竟然无声无息地跑了。
我静听着窗外似乎瑟瑟作响的雪花声,一面想,反而渐渐的舒畅起来。先前所见所闻的她的半生事迹的断片,至此也联成一片了。
她不是鲁镇人。有一年冬初,四叔家里要换女工,做中人的卫老婆子带她进来了,头上扎着白头绳,乌裙,蓝夹袄,月白背心,年纪大约二十六七,脸色青黄,但两颊却还是红的。
卫老婆子叫她祥林嫂,说是自己母家的邻舍,死了当家人,所以出来做工了。四叔讨厌她是一个寡妇。但是她模样还周正,手脚都壮大,又只是顺着眼,不开一句口,很像一个安分耐劳的人,四婶便不管四叔的皱眉,将她留下了。试工期内,她整天的做,似乎闲着就无聊,又有力,简直抵得过一个男子。
她不很爱说话,别人问了才回答,答的也不多。直到十几天之后,这才陆续的知道她家里还有严厉的婆婆,一个小叔子,十多岁,能打柴了;她是春天没了丈夫的;他本来也打柴为生,比她小十岁:大家所知道的就只是这一点。
日子很快的过去了,她的做工却丝毫没有懈,食物不论,力气是不惜的。人们都说鲁四老爷家里雇着了女工,实在比勤快的男人还勤快。到年底,扫尘,洗地,杀鸡,宰鹅,彻夜的煮福礼,全是一人担当,竟没有添短工。然而她反满足,口角边渐渐的有了笑影,脸上也白胖了。
新年才过,她从河边掏米回来时,忽而失了色,说夫家的堂伯恐怕寻她而来。四婶很惊疑,打听底细,她又不说。四叔一知道,就皱一皱眉,道:
“这不好。恐怕她是逃出来的。”
此后大约十几天,卫老婆子忽而带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进来了,说是详林嫂的婆婆。那女人虽是山里人模样,然而应酬很从容,说话也能干,寒暄之后,就赔罪,说她特来叫她的儿媳回家去,因为开春事务忙,而家中只有老的和小的,人手不够了。
“既是她的婆婆要她回去,那有什么话可说呢。”四叔说。
于是算清了工钱,一共一千七百五十文,一文也还没有用,便都交给她的婆婆。那女人又取了衣服,道过谢,出去了。其时已经是正午。
祥林嫂被两个男人强行拖走了来,一开始还哭喊了几声,此后便再没有什么声息,大约给用什么堵住了罢。
于是祥林嫂事件便告终结,不久也就忘却了。
只有四嫂,因为后来雇用的女工,大抵非懒即馋,或者馋而且懒,左右不如意,所以也还提起祥林嫂。每当这些时候,她往往自言自语的说,“她现在不知道怎么佯了?”意思是希望她再来。
新正将尽,卫老婆子来拜年了,已经喝得醉醺醺的,自说因为回了一趟卫家山的娘家,住下几天,所以来得迟了。她们问答之间,自然就谈到祥林嫂。
“她么?”卫若婆子高兴的说,“现在是交了好运了。她婆婆来抓她回去的时候,是早已许给了贺家坳的贸老六的,所以回家之后不几天,也就装在花轿里抬去了。”
“阿呀,这样的婆婆!……”四婶惊奇的说。
“阿呀,我的太太!你真是大户人家的太太的话。我们山里人,小户人家,这算得什么?她有小叔子,也得娶老婆。不嫁了她,那有这一注钱来做聘礼?他的婆婆倒是精明强干的女人呵,很有打算,所以就将她嫁到山里去。倘许给本村人,财礼就不多;唯独肯嫁进深山野坳里去的女人少,所以她就到手了八十千。现在第二个儿子的媳妇也娶进了,财礼花了五十,除去办喜事的费用,还剩十多千。吓,你看,这多么好打算?……”
“祥林嫂竟肯依?……”
“这有什么依不依。——闹是谁也总要闹一闹的,只要用绳子一捆,塞在花轿里,抬到男家,捺上花冠,拜堂,关上房门,就完事了。可是祥林嫂真出格,听说那时实在闹得利害,大家还都说大约因为在念书人家做过事,所以与众不同呢。太太,我们见得多了:回头人出嫁,哭喊的也有,说要寻死觅活的也有,抬到男家闹得拜不成天地的也有,连花烛都砸了的也有。祥林嫂可是异乎寻常,他们说她一路只是嚎,骂,抬到贺家坳,喉咙已经全哑了。拉出轿来,两个男人和她的小叔子使劲的捺住她也还拜不成天地。他们一不小心,一松手,阿呀,阿弥陀佛,她就一头撞在香案角上,头上碰了一个大窟窿,鲜血直流,用了两把香灰,包上两块红布还止不住血呢。直到七手八脚的将她和男人反关在新房里,还是骂,阿呀呀,这真是……。”她摇一摇头,顺下眼睛,不说了。
“后来怎么样呢?”四婢还问。
“听说第二天也没有起来。”她抬起眼来说。
“后来呢?”
“后来?——起来了。她到年底就生了一个孩子,男的,新年就两岁了。我在娘家这几天,就有人到贺家坳去,回来说看见他们娘儿俩,母亲也胖,儿子也胖;上头又没有婆婆,男人所有的是力气,会做活;房子是自家的。——唉唉,她真是交了好运了。”
从此之后,四婶也就不再提起祥林嫂。
但有一年的秋季,大约是得到祥林嫂好运的消息之后的又过了两个新年,她竟又站在四叔家的堂前了。桌上放着一个荸荠式的圆篮,檐下一个小铺盖。她仍然头上扎着白头绳,乌裙,蓝夹祆,月白背心,脸色红润。仍旧是卫老婆子絮絮的对四婶说:
“祥林嫂变化这实在是太大了。她男人是坚实人,但爱吃冷食,年纪轻轻便患了伤寒,命都去了大半条,祥林嫂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新花样,弄了个大铝锅,搞了好几个隔层,热菜热饭地哄着,她男人竟然被她养好了。还有她儿子,本来老趁她打柴摘茶养蚕的功夫乱跑。春天快完了,村上倒反来了狼,叼了好几个小孩,唯独祥林嫂守着她儿子没事,屋里还烧着奇怪的炭火,狼都不爱近她屋。谁料到现在大伯来收屋,又赶她。她索性带着男人娃子来求老主人。好在她现在一身本事都在,太太家里又巧要换人,所以我就领她来。——我想,熟门熟路,比生手实在好得多……。”
祥林嫂比初来时候神气舒畅些,不待指引,自己驯熟的安放了铺盖。她从此又在鲁镇做女工了。
大家仍然叫她祥林嫂。
然而这一回,她的境遇却改变得非常大。上工之后的两三天,主人们就觉得她手脚比先前更灵活,记性也好得多,脸上整日充满笑影。有些人故意刁难她曾经是个寡妇,说这种人虽然很可怜,但是败坏风俗的,祥林嫂她单是一瞥他们,并不回答一句话,只是继续把男人和娃都照顾得很好。
她有一次私下来里对四婶说“我自从改嫁寻死活过来那天,就感觉不一样了。我知道男人吃冷饭容易伤感,便想尽办法热了食物养他的胃,我知道下雪的时候野兽在山坳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知道春天也会有。我一清早起来就关好门,不让阿毛坐在门槛上剥豆。他是很听话的,我的话句句听。我就在屋后劈柴,掏米,下锅。我还在屋外撒了些狗粪,让狼知道我们家有狗。
“你怎么现在知道得这么多?”四婶问道。
“因为阎王爷觉得我太惨了,他不让孟婆给我汤喝,反而往我耳里吹了口气,瞬间我就感觉哪里不一样了”。
我被极响的爆竹声惊醒,看见豆一般大的黄色的灯火光,接着又听得毕毕剥剥的鞭炮,是四叔家正在“祝福”了。我在这繁响的拥抱中,也懒散而且舒适,从白天以至初夜的疑虑,全给祝福的空气一扫而空了,只觉得天地圣众歆享了牲醴和香烟,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蹒跚,豫备给鲁镇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
听说祥林嫂后来改名换姓投奔了革命。再后来,我也说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