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在石门公社度过的,小学距离我家卫生院宿舍不远,几片破旧且透风漏雨房子是教室,一块长方形铁块栓在走廊外柱子上是上下课的钟,教室的窗户是通透的,中间竖着几根生锈的铁棍,屋顶乌黑的瓦片常有拉着长长的丝垂挂下来满身是刺的毛虫,黑板有凹进去沾上白色粉笔沫的坑洞,课桌是各种木头拼起来的,长短不一怎么也排不整齐,凳子是长条的有些已经缺胳膊少腿。我印象深刻的语文老师是个瘦小的老先生,他读课文是用方言唱读,手里攥着根藤条,我现在疑心他有肺结核,满地吐的青色痰。那个年代冬天特别冷,学生都带着用薄薄的篾片编织起来手提的炉子,教室弥漫着烘烤的脚臭味、木炭烟火味、烤豆子的香味,昏暗的教室常能看见同学头发上爬动的虱子,老师冻的哆哆嗦嗦在黑板上写板述,下面同学咯吱咯吱咬还未熟透的黄豆。记忆中的小学没有大门,经常有扒完校内猪粪,狗粪的三两妇女提着竹篮、水桶嚷嚷吵吵到学校旁边的池塘洗衣服,时不时带着嗤嗤发笑声。那时我读三年级,依稀记得上完课就完事了,好像没有家庭作业这档事,父亲是卫生院院长,他也从未过问我的学习情况,晚上点着有个弧形灯罩的煤油灯,灯芯时不时要用剪刀剪去黑焦的头,我常会在灯下聚精会神的翻几本已经卷了角的小人书,要是能有一小袋葵花籽吃真的可以高兴一整晚。母亲抬起脸,抿着嘴,用几根针娴熟地编织着毛衣,偶尔会伸手翻一翻在炉子上烘烤的衣服,催促我上床睡觉,我常偷觑、遗憾、埋怨未能吃到柜子上的金黄色诱人的麦乳精,因此老借故还未听收音机播放的小喇叭广播和孙敬修爷爷的讲故事。
岁月荏苒,除了留在我生命里的无边的蓝天,宽阔的沙滩,广袤的田野,金黄的油菜花,还有我的小学同学郑卫红,她有着银盆月亮般圆圆的脸,上课严肃的就像树一样静静地听老师讲课,数学考试永远是第一,我后来转到县城秀谷一小,虽然数学也是班里第一,但还是由衷的钦佩她,因为她格外的懂事,我多次望见她右肩背着沉重的袋子跌跌撞撞的走着,寒风不停拨乱她的头发,脸涨的通红,左手搀扶着她步履蹒跚的奶奶,她嘴角翘着,似乎微喘着气,坚毅的眼神把孤冷的世界隔开,直到她们的背影消失在青石板铺就的幽深小巷里,我才离去,自强不息深深烙印在这一代人的笑容和骨子里。
太阳炙烤着大地,没有一丝风,石门粮站里的几棵梧桐树上的夏蝉高亢叫个不停,此起彼伏。院内挤满了大汗淋漓的交公粮的人们,一群群围在磅秤前,头上的草帽被挤得东倒西歪,堆积着笑容殷勤的递烟给过秤的工作人员,“一直是晴,我这谷子晒了有几个礼拜,你用手试试,保险个个饱满”,一大叔满眼流露着期盼,过秤的人耳朵上夹着笔斜叨着大前门烟,用尖锥刺进尿素袋子,努力辨别几分钟,“真个不骗你,你放心”“行,过秤”。我突然发现郑卫红也在人群中,走过去看见她额头密密麻麻布满细小的汗珠。“爸爸,这是我同学,医院的”郑卫红仰头说到,郑卫红的父亲猛吸了口烟,呛人的烟雾从鼻孔喷出来,随手从口袋拿出一角钱,叮嘱道“去,买冰棍吃去”,我们高兴的一人一根冰棍坐在墙角允吸着。巴掌大的褐色树叶忽悠忽悠地飘落在我们身前,憋闷的天气似乎不那么热了,郑卫红轻轻撩起额头粘在一起一缕头发,笑着说“我们一起去玩水吧,别告诉我爸,会打人”,我踌躇片刻说道“我不会游,不敢下深水,有些怕”,“多找几个同学,你在中间,护着你”,我们坐在标语还未完全脱落的墙根下静悄悄地说了一下午的话。
命运的年轮更迭、转换一次又一次周而复始。质朴、憨实的农村人往后的人生大多数和祖辈一样靠地里刨食,80年代轰轰烈烈的南下浪潮到沿海城市打工,谋生,在那里无数怀揣梦想的年轻人留下了血与泪的青春,据说村村都有未归人,这我真的无从考证,或许是句诙谐调侃的话吧。县城的有限资源掌控在少数不为人知的家族群中,偶尔利益交换使得平行线有交集,那也是血液、性、金钱发生了化学反应,现在的考公考编较之八九十年代是质的进步。别无选择的郑卫红初中毕业后,15岁的她坐上拥挤的绿皮火车南下了,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坐火车,郑卫红有些紧张,手悟着用线缝住装钱的内衣口袋,直到终点站硬是一口水都没有喝。听到列车广播已经到达终点站东莞,她慌张的起身,跺了跺有点麻木的脚,背上行礼包,随着浩浩人流出了站。深吸一口新鲜空气,终于见到接她的表哥,简单寒暄几句,又搭车到了虎门,开始工作了,流水线一天12小时作业,机械的重复几个简单动作,生命的意义对于这些打工妹或许和他们祖辈一样,只是换了个方式,不再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厂区女生宿舍大楼看上去不是很破旧,12人一间,分别来自四川,湖北,湖南,安徽,江西,最年长的也不过20来岁,为了生存工厂也有地域的小群体,因为人不讲道理时惧怕的是拳头和巴掌,郑卫红显然没有学会跳脚骂人的技巧,遇事从头到脚凉浸凉浸的,会不由自主的打着寒颤,有些怯弱,而泼辣的湖北室友王淑芳俨然有强烈的主人翁精神。这事要从隔壁宿舍丢失东西说起,隔壁宿舍有个叫绿豆芽的女孩张芹,因为拉长是她亲戚,大家都让着她三分,助长了她整天叽叽喳喳不停东家长西家短搬弄是非,人在特殊环境中更易滋生坏毛病,小学未读完的张芹下班总是对同事横挑鼻子竖挑眼,欺负老实同事时,还要撇开事实,把自己说得干净,大有替天行道之意,恨不得把月光都收到她口袋里。
“我牛仔裤丢了”张芹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叫,几个宿舍人都跑了出来,看到人多了,张芹精神头更足了,索性拍着塑料脸盆,瞟着不慌不忙走出来的王淑芳,她清楚王淑芳不是省油的灯,张芹心里劈叭打着如何拿下她的如意算盘。
“会不会是谁收错了,”“掉楼下吧,找找看看”众人议论纷纷,“不可能,是有人偷偷收进去的,今天抓住了非让她妈滚出厂去,欺负到我头上了”张芹说我发誓,王淑芳连珠炮说道“你不用发誓,也不要甩脸子给谁看,你几道花花肠子谁都清楚,一撅屁股就知道你拉什么屎,早上你晾衣服把郑卫红衣服全丢到楼下,腾出位置你晒,不是吗?”大家屏息凝神静待一触即发的大战。张芹丢掉手里脸盆,挽起袖子,她意识到这场仗输了将彻底颠覆她在厂里地位,墙倒众人推将遗臭万年。张芹见王淑芳大步迎上来,两人眼睛对视着,有些沉不住气开始慌了,以为短兵相接一叫骂就能唬住对方,平日的嫉恨和不顺眼被当前气势硬生生压下去了。张芹眼一闭心一横,突然掏出螺丝刀向王淑芳刺去,郑卫红在一旁用胳膊挡了下,鲜血流出来,王淑芳扑上去和张芹撕打在一起,互相扯拽着头发,咬对方耳朵,胆小的纷纷后退,整个战场一片狼藉,王淑芳身大力不亏获胜,张芹躺在地上不停的咒骂、呻吟。最后厂里面管理来了,全厂通报后张芹和王淑芳都开除了,为这事郑卫红深深内疚过。
我高中受到不良风气影响,经常逃课去县城小圆盘附近看电视录像,玩游戏。记得有一天下午3点左右,录像厅突然停电了,大家或在昏暗的录像厅内抽烟或走出去,我和两个同学依在门口,外面乌云弥漫开来压得很低,黑压压的乌云中伴随着闪电和雷鸣,狂风夹着铜钱般的稀疏雨点砸向地面,咆哮的狂风把树叶、纸片卷起在半空中缭绕,十几分钟后天色又明亮了。我吃惊地看见急匆匆路过的郑卫红,憔悴的脸上刻满了沧桑,嶙峋的肩胛耸起,连忙上前打招呼,寒暄中了解到她的遭遇,她意味深长不平静的劝我珍惜读书的机会,别贪玩外面很艰难,干不完的活受不尽的罪。日后我也尝到了学习的苦头,直到我大学都不停的方方面面追赶,参加工作后也丝毫不敢耽误时间学习。但我的一厢情愿却输给了权力和金钱,我也没料到有这么多人会对我产生浓厚的兴趣,煞费苦心播风弄雨的卑劣计算我。
大三的暑假我再一次遇到郑卫红,她体型显得臃肿,旁边一个快有她高的男孩,郑卫红拉着我的手激动的说:“你是我们那年级唯一一个大学生,太好了,现在的石门小学变样了,条件好的很,”询问她的婚姻,郑卫红眼眶发红,强忍泪水,转而又说“只要爱着什么,生活就有盼头有趣,哪怕只是爱花花草草。”微风吹动着她的头发,飘过点点细蒙蒙的雨丝,命运对农村女孩是个解不开的死结。离开东莞郑卫红转展去了福建晋江一家鞋厂,工资比在东莞高些,据说有员工中毒的事情,只要短期看不到或许就没有毒,那个年代打工人没有任何保障和维权意识,你不干马上就有一群人填上去。在那里她邂逅了一个贵州的男孩张恩铭,漂泊的心似乎找到了依靠,每天下班他们都会在厂门口摊子上吃炒粉,或许是唯一解压高强度工作方式,郑卫红每天都很兴奋,快乐的像只害羞小虫飞着、舞着,也忘记单调的工作,也忘记了忙什么。爱情是美妙的,闭上眼,享受年轻人在一起兴奋、欢喜,常哼着家乡的童谣。周末郑卫红会穿着粉底蓝格子衬衫,深蓝色的牛仔裤和张恩铭像城里人一样逛商场,琳琅满目的商品,精美高档的服装,光怪陆离的珠宝首饰,郑卫红兴奋抬眼这里、那里瞧着,看着黄金金,亮闪闪的首饰,又害羞的躲开营业员的目光,真想上前摸摸又挪开身去,因为她知道这些都不属于自己,来到服装区,羡慕的看着城里人挑剔的试穿衣服,小朋友围着模特转圈。她想起家乡的杂铺店,隔板上陈列的玻璃罐,有瓜子,水果糖,麻饼,现在恍若隔世缥缈虚幻两个世界。日子过得飞快,半年过去了,这对小情侣几乎如胶似漆粘在一起,同事们也津津乐道,天空是晴朗的,一切都是美好的。没有意想的是结实的张恩铭连续几周低烧,喉咙有血丝,关节开始酸疼,医院检查是白血病,郑卫红心是灼痛的,像在黑地里摸索着,磕绊着,走路踩着棉花。最后厂里面给了一些补助,郑卫红帮着收拾东西默默不语地送走了张恩铭,也送走了她的爱情。
80年代金溪县农村有在正月舞龙舞狮的风俗,而且选出来人都通晓点武术,石门的民风朴实不乏彪悍,老人流传着舞狮一黑二黄的说法,失了规矩可能就要发生械斗。记不清楚哪年,郑卫红宗族的村民执意舞的是黑狮,二月初五一大早,半牙的月亮还没有落下去,挂在天空,噼啪的敬神爆竹划破宁静的沙公庙,庙台前摆着切成大方块插着筷子猪肉,鸡蛋和糯米糍粑,队伍吃过早饭出发了,半响舞狮队伍路过一村时,人们径直奔跑过来,围观的人里三层外三层,村民目睹多年未遇难以置信黑狮灯,不满、指责、躁动的情绪快要一点就着,青壮年摩拳擦掌,有的背后斜插着劈柴,质问推搡开来,场面失控拳脚相加,甚至最后双方都互相搀扶着离开,郑卫红的父亲腰和颈都受伤,以后田间地头劳作都很吃力。94年郑卫红从福建晋江回家后啥都没说一肩挑起家里家外的担子,锄地,浇灌,耕田,插秧,施肥,常累得背像断了似的,脸、肩膀晒的褪了皮,手指变得异常的肿胀粗大,天蒙蒙亮就牵着牛出了村口,累了就蜷在田埂上,抱着锄头打盹,听着蛙鸣虫叫,一想起奶奶哼的童谣,月公公月婆婆……,不知觉眼眶湿润了,但看着长势喜人的禾苗,闻着瓜果蔬菜的清香,望着弟妹安静的在屋里学习,想起小时候一起嬉戏打闹,郑卫红心里是幸福的。
2003年我从江财毕业,离开学校的前一天晚上,天空一片深蓝,一颗颗淡黄色的星星镶嵌在夜空,璀璨又神秘,宿舍的同学们都走了,楼道内一片寂静,气氛有些悲凉,抑制不住拨通了郑卫红的电话,郑卫红说了一些祝福的话,也叮嘱我一些她工作的经验和体会。第二天我最后一次打扫了宿舍,留下一件体恤衫就匆匆去了车站,七月的太阳并非特别热辣,但额头渗出汗珠,后背好像有虫子爬过,焦急的在拥挤的长途汽车站候车。从省城回家简单的收拾两大包行李就匆匆北上,到了北京西站没有歇息,扛着行李我一路打听坐公交车到了丰台区造甲村,报道的单位是中铁建工集团北京分公司。办理入职手续时,一个留着短发高个的妇女笑盈盈的过来,她是党委副书记郝丽,也是她把我从分过来的学生档案中挑到她管辖的部门,就我的专业可以从事人事、财务、经营、核算,结果郝丽指派我去了宣传科,工作是单调、枯燥的,像作坊式广告公司里面一样裁板,抠字,刻字,贴标语,半年后变得疲惫、茫然,打算换岗位的天真想法变得愈加强烈起来,一年后我最终选择离职去了别的公司,我的霉运和社会毒打就此也开始了。人的意念活动不是一种虚妄的想法,终究要反映到一定有形物质或者目的上来,在自己脚下的路会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但现实是没有人会注意这些印记,除非执意将这些痕迹暴露出来供世人甄别,牛鬼蛇神也就显形了。
岁月不饶人我和郑卫红都走过了贫瘠的少年,度过了可以说狼藉的青春,已经步入中年,我常无言的劝告自己虽然我的人生是失败的,但也不能沉湎在过去,被愤懑的阴影笼罩,年复一年的消磨意志。法律正义的迟到,也许永远不会到来,谁让我触碰权贵势力,一碗水端不平时,牺牲最善良最弱小的我来平息事情,这或许就是人性,更不应该相信良心和公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