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冬,像掏去了山的灵气,焦枯的山林瑟瑟发抖,一声凄厉的鸦叫在风中回荡,不一会儿就只剩下风声凌厉了。
山腰里的陵园,在这样的日子里鲜有人来,祭奠也是要挑好时节的。
一个僧人,站立在一座新墓前,良久,他脸上枯槁,目光浑浊,灰色的长袍把它与墓地连成一体。许久,他蹲下身,缓缓的从旁边的树坑里,抓起一把尘土,走到碑前,轻轻张开手,任尘土,如轻纱般,飞舞洒落。
尘土中,他似乎看到一个头扎白色蝴蝶结,在晨曦中骑着自行车的女孩,微风吹起她的发丝,轻轻的拂过他的脸庞,有些微痒,她笑声中有花的淡香,春的生机。
女孩是随父母一起回国的。住在离他家筒子楼不远的小洋房里。在遇到那个女孩詹明欢之前,他不知道人可以那样爱笑,而笑,可以那样灿烂,也不知道这世间还有那么多光怪陆离的故事,从明欢的嘴里讲出,仿佛那才是世界的本来面目。
本来他读完了初中就要参加工作,和他的爸妈一样,成为一名光荣的工人。可他这一次反抗了爸妈的安排,办公办学的进入了高中。因为他最大的快乐,就是听明欢的笑,看明欢在晨曦中,骑自行车,睡觉有明欢入梦。
那时,他有使不完的劲,每天奔波在学校和工厂之间。从那时起,他就知道,人只要有希望,就有脱胎换骨的力量。
可慢慢的,他的快乐变成了一种焦灼,因为在明欢的身边出现了一个固定的男孩子,高洋。她和他一样是学校乐队的骨干,明欢是小提琴手,而男孩吹着长笛。他们还常用别人听不懂的语言交流。
他觉得心中的希望在一点点熄灭,而他却无能为力,原先的力气也悄然不见。每天在猜忌中度日,让他烦闷不安,有几次因为在明欢家长时间的徘徊而上班迟到,但师傅的提醒也无法重燃他的热情。
就在他日渐消沉的时期,明欢来上课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从前,那明亮欢乐笑声,也渐渐听不到了。就连从前最喜欢他的老师也在全体学生的面前,公然的训斥她,这个世界正在对她来说变得越来越危险。
这一切的改变,他无法理解但却带给他,莫名的兴奋。从前那种有力量的感觉,又渐渐的回来了,因为他是学生中的工人,这种身份让他在学校团体中的地位越来越高,随着他们团体的不断壮大,他手中的权力似乎也在增大。
从前他只是觉得自己的身份光荣,但从未想过一个光荣的身份,能带给他无限的机会和巨大的权力。从前她觉得,他的梦想有些虚无缥缈,但是现在他知道,梦想是梦想,现实就是现实,现实与梦想相比,那个离他最近,哪个就是他的希望。
现在他的希望是明欢能够看清现实,现实中,他已经渐渐掌握了控制权。
一天傍晚,他走出学校办公室,的时候,一个身材瘦小,穿着与他极不相称宽大深色中山装,在走廊的拐角里,怯生生的看着他。他认识这个瘦小的学生。是高洋的同班同学,他们有着相似的家世。一同受过学校的询问和教育。“你干嘛?”“我有情况要反应”,薄薄的嘴唇里,吐出了颤抖的声音。
夜深了,雨很大,冰凉的风在空洞的街道上肆意游走,雨夜迷失了方向,胡乱的打着转。一个黑衣人从高洋家里出来,打着伞,提着一个大箱子,顶着风雨吃力的行走,没走多远,一群人从黑暗中,跳了出来,围住了黑衣人。
随后的两个月里,明欢和高洋家里的遭遇,已超出了他的控制范围,他没想到一个告密者,一箱子古董书籍,就能让两个有着共同经历,信念相似的家庭,瞬间失去地位、房子、工作、学业,四散别离。
他这才发现,他想要控制现实也只是一个梦想。
再见到高洋,已是四年以后。那时他也不再是学校的活动骨干了,因为他自己也被没搞懂的原因,送去劳动锻炼。他锻炼的地方离高洋的地方很近。
高阳已经没有了,四年前的俊朗。一只脚跛着,那双在长笛上显得异常修长的手,如今粗壮弯曲。
而他始终没有勇气去找明欢 ,他不敢想象她现在的生活,只记得最后一次见明欢时,她眼中的愤怒和怨恨。
就在回城的消息传来之后,高洋在当地也结婚了。他不愿再回城,对他来说回城,意味着难以接受的转变。
明欢回到城里,考上了大学。他依旧在以前的工厂上班。有几次他看到明欢骑着自行车上学的样子,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从前。明欢的模样又出现在他的梦里。
几经打听,他折得知明欢的母亲已经去世,父亲多病,她一边照顾父亲,一边读书,靠父亲的微薄工资生活。
他将自己省吃俭用下来的钱,买了东西送到了明欢家,却得到了明欢那句,“希望你不要再出现在我的生活里”的拒绝,眼神依旧是愤怒与怨恨。
无奈之下他只好写信,说出了多年来对往事的愧疚与自责,希望能够补偿她,并祝福她生活幸福。信依旧被原封不动的寄了回来,只在信纸的背面写下“一切祝福本是尘土”的句子,字迹充满了怨恨,深深陷入纸中。
以后每年,他都会给明欢寄去祝福和汇款,而每年得到的都是被退回。
他如同生活在悔恨的牢笼里,白天他用辛勤工作的疲惫麻痹自己,而晚上悔恨和有罪的意念常常以不同的方式钻进他的梦中。
他对她心里的恨意无能为力,就像是多年前他对她的爱意一样。这种痛苦磨灭了世间的其他情感,所以他变成大家眼中工作勤奋努力,生活简单古怪无趣的人,大家都猜测他的头脑出了问题。
直到他年过40,无意在书中读到“人在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苦乐自当,无有代者。善恶变化,追逐所生。道路不同,会见无期。何不于强健时,努力修善,欲何待乎?”的经文,就如在这充满悔恨悲凉的世界里,找到了能带离他离开心里困苦的归宿。从此他便开始研修佛学,但每年的习惯依旧没变。
等他退休后,便在长居附近的山里寺院做起了居士,直到五年后,他寄出去的信又被退回,上面写着“查无此人”。他以为她搬走了,想再打听到一个地址,没想到要的答案却让人伤心不已,病逝。
他像被掏空了一样坐在石阶上整整一个下午,等到星子初现。他才决定回寺里正式出家。
每年在明欢离去的那天,他都会来到墓前诵经,希望在轮回中她始终清笑如花,如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