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被贬

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

我是古帝高阳氏的子孙，我已去世的父亲字伯庸。

高阳：颛顼之号。苗裔（yì）：苗，初生的禾本植物。裔，衣服的末边。此苗裔连用，喻指子孙后代。朕：我。皇：美。考：已故的父亲。

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

岁星在寅那年的孟春月，正当庚寅日那天我降生。

摄提：太岁在寅时为摄提格。此指寅年。贞：正。孟：开始。陬（zōu）：正月。庚寅（gēng yín）：指庚寅之日。古以干支相配来纪日。降（hōng）：降生。

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

父亲仔细揣测我的生辰，于是赐给我相应的美名：

揆（kuí）：推理揣度。肇（zhào）：开始。锡（xī）：赐。名：命名。

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

父亲把我的名取为正则，同时把我的字叫作灵均。

字：表字，这里活用作动词，起个表字。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

天赋给我很多良好素质，我不断加强自己的修养。

内美：内在的美好品质。重（chóng）：再。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

我把江离芷草披在肩上，把秋兰结成索佩挂身旁。

扈（hù）：楚方言，披挂。江离芷：均为香草名。纫（rèn）：草有茎叶可做绳索。秋兰：香草名。即泽兰，秋季开花。

汨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

光阴似箭我好像跟不上，岁月不等待人令我心慌。

汨（mì）：水疾流的样子，此处用以形容时光飞逝。不吾与：宾语前置，即“不与吾”，不等待我。

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

早晨我在大坡采集木兰，傍晚在小洲中摘取宿莽。

搴（qiān）：拔取。揽（lǎn）：采摘。宿莽：草名，经冬不死。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

时光迅速逝去不能久留，四季更相代谢变化有常。

忽：迅速的样子。代序：指不断更迭。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惟 通：唯)

我想到草木已由盛到衰，恐怕自己身体逐渐衰老。

惟：思虑。迟暮：衰老。

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

何不利用盛时扬弃秽政，为何还不改变这些法度？

抚：趁。此度：指现行的政治法度。

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

乘上千里马纵横驰骋吧，来呀，我在前引导开路！

骐骥（qí jì）：骏马。道：通“导”，引导。

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

从前三后公正德行完美，所以群贤都在那里聚会。

三后：夏禹商汤周文王。固：本来。

杂申椒与菌桂兮，岂惟纫夫蕙茝！

杂聚申椒菌桂似的人物，岂止联系优秀的茝和蕙。

申椒菌桂：均为香木名。蕙（huì）茝（chǎi）：均为香草名。

彼尧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

唐尧虞舜多么光明正直，他们沿着正道登上坦途。

耿介：光明正大。遵道：遵循正道。

何桀纣之猖披兮，夫惟捷径以窘步。

夏桀殷纣多么狂妄邪恶，贪图捷径必然走投无路。

猖披：猖狂。捷径：邪道。

惟夫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

结党营私的人苟安享乐，他们的前途黑暗而险阻。

偷乐：苟且享乐。幽昧（mèi）：黑暗。

岂余身之殚殃兮，恐皇舆之败绩！

难道我害怕招灾惹祸吗，我只担心祖国为此覆没。

殃（yāng）：灾祸。败绩：喻指君国的倾危。

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

前前后后我奔走照料啊，希望君王赶上先王脚步。

踵武：足迹，即脚印。

荃不查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齌怒。

你不深入了解我的忠心，反而听信谗言对我发怒。

荃（quán）：香草名，喻楚怀王。齌（jì）怒：暴怒。

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

我早知道忠言直谏有祸，原想忍耐却又控制不住。

謇謇（jiǎn jiǎn）：形容忠贞直言的样子。

指九天以为正兮，夫惟灵修之故也。

上指苍天请它给我作证，一切都为了君王的缘故。

九天：古人认为天有九重，故言。正：通“证”。

曰黄昏以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

期：约定。羌：楚语，表转折，相当于现在的“却”。

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

你以前既然和我有成约，现另有打算又追悔当初。

成言：诚信之言。

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

我并不难于与你别离啊，只是伤心你的反反复复。

既：本来。数化：多次变化。

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

我已经栽培了很多春兰，又种植香草秋蕙一大片。

滋：栽种。树：种植。亩（mǔ）：二百四十步为亩。

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

分垄培植了留夷和揭车，还把杜衡芳芷套种其间。

畦（qí）：五十亩为畦。留夷揭车：均为香草名。

冀枝叶之峻茂兮，愿俟时乎吾将刈。

我希望它们都枝繁叶茂，等待着我收割的那一天。

冀（jì）：希望。峻：长。刈（yì）：收获。

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

它们枯萎死绝有何伤害，使我痛心的是它们质变。

萎：枯萎。绝：落尽。芜（wú）：荒芜。秽（huì）：污秽。

众皆竞进以贪婪兮，凭不厌乎求索。

大家都拚命争着向上爬，利欲熏心而又贪得无厌。

竞：并。

羌内恕己以量人兮，各兴心而嫉妒。

他们猜疑别人宽恕自己，他们勾心斗角相互妒忌。

羌（qiāng）：楚人语气词。兴：生。

忽驰骛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

急于奔走钻营争权夺利，这些不是我追求的东西。

忽：急。驰骛（wù）：乱驰。

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

只觉得老年在渐渐来临，担心美好名声不能树立。

冉冉（rǎn rǎn）：渐渐。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早晨我饮木兰上的露滴，晚上我用菊花残瓣充饥。

英：花。苟：确实。

苟余情其信姱以练要兮，长顑颔亦何伤。

只要我的情感坚贞不易，形消骨立又有什么关系。

信姱（kuā）：诚信而美好。练要：心中简练合于要道。

掔木根以结茝兮，贯薜荔之落蕊。

我用树木的根编结茝草，再把薜荔花蕊穿在一起。

掔（qiān）：持取。贯：拾取。

矫菌桂以纫蕙兮，索胡绳之纚纚。

我拿菌桂枝条联结蕙草，胡绳搓成绳索又长又好。

矫：举起。索：草有茎叶可做绳索。此作动词，意为搓绳。纚纚（lí lí）：绳索美好貌。

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

我向古代的圣贤学习啊，不是世间俗人能够做到。

法：效法。

虽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

我与现在的人虽不相容，我却愿依照彭咸的遗教。

周：合。彭咸：殷贤大夫，谏其君，不听，投江而死。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我揩着眼泪啊声声长叹，可怜人生道路多么艰难。

民生：万民的生存。艰：难。

余虽好修姱以鞿羁兮，謇朝谇而夕替。

我虽爱好修洁严于责己，早晨被辱骂晚上又丢官。

修姱（kuā）：洁净而美好。谇（suì）：进谏。替：废。

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揽茝。

他们攻击我佩带蕙草啊，又指责我爱好采集茝兰。

纕（xiāng）：佩带。申：重复。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这是我心中追求的东西，就是多次死亡也不后悔。

悔：怨恨。

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

怨就怨楚王这样糊涂啊，他始终不体察别人心情。

灵修：指楚怀王。

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

那些女人妒忌我的丰姿，造谣诬蔑说我妖艳好淫。

众女：喻群臣。谣：诋毁。诼（zhuó）：诽谤。

固时俗之工巧兮，偭规矩而改错。

庸人本来善于投机取巧，背弃规矩而又改变政策。

偭（miǎn）：违背。改：更改。错：通“措”，措施，指先圣之法。

背绳墨以追曲兮，竞周容以为度。

违背是非标准追求邪曲，争着苟合取悦作为法则。

绳墨：正曲直之具。曲：斜曲。周容：苟合取容，指以求容媚为常法。

忳郁邑余侘傺兮，吾独穷困乎此时也。

忧愁烦闷啊我失意不安，现在孤独穷困多么艰难。

侘傺（chà chì）：失志貌。

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

宁可马上死去魂魄离散，媚俗取巧啊我坚决不干。

流亡：随水漂流而去。此态：苟合取容之态。

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

雄鹰不与那些燕雀同群，原本自古以来就是这般。

不群：指不与众鸟同群。前世：古代。

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

方和圆怎能够互相配各，志向不同何能彼此相安。

异道：不同的道路。

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诟。

宁愿委曲心志压抑情感，宁把斥责咒骂统统承担。

屈：委屈。尤：过错。攘：除去。诟（gòu）：耻辱。

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

保持清白节操死于直道，这本为古代圣贤所称赞！

伏：通“服”，保持，坚守。厚：厚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