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一年,我十八岁。七月初,过了我的生日的第二天,继父就死了。半个月后,我第一次见到了传说中的姐姐。
她穿着一件白裙子,匆匆地从我面前跨进了昏暗的堂屋间,半掩的木门被打开了,屋内似乎一下子亮堂了起来。我望见了她白皙的小腿下面穿着的一双黑色的塑料凉鞋,那颜色同她臂上绑着的黑纱是同一个深色系,但是那纯一的色,怎么也比不过她站在继父的灵堂前,脸上露出的复杂而又难看的神情。
我的母亲披着孝服,跪坐在东面的草席上。边上,纸盆里的火光已经快要熄灭了,燃尽的纸钱一层一层地摞在一起,冒出了浓浓的烟圈。一时间,开门的声响,带来了一股热风,被吹散开的灰烬,在屋内漫天地飞舞荡漾,卷起来又轻轻地飘落下去。
于是,坑坑洼洼的黑泥土上、架在三条长凳上的黑棺材上,然后黑的发、白的孝服、和白的裙子,还有铺在棺材四周的白石灰上,都沾染了零七八碎的细小的黑灰。
我站在屋外,默默地看着我的母亲陡然地松开了抓着姐姐左腿的手,无措而哀哀地伏在地上哭泣,姐姐转回瞥向她的脸,向前走去,她一言不发地跪在了死去的人前面的蒲草垫上,慢慢地低下了头。
我的母亲有一个我认为不祥的名字,她叫素云。人们常说“彩云易散”,但是彩云到底灿烂过,而我的母亲却一直是一片惨白无依的素色浮云。她三岁死了父亲,九岁失去了母亲,十二岁时,她的大姐出嫁了,把她送给了同村一位跑江湖做闲帮的人家当童养媳。
这位闲人在本地很有名气,三教九流都有些交情,哪里有了纷争和矛盾,都要请他去调解。当然这些我都是听我的母亲和姨母争吵时说的。
一个说:“陈家是富户,妹婿和你同岁,他长得又好,我哪里知道你老公公吃喝嫖赌把家业都败了光?再说,我又怎么拒绝得了他那样的人?”
一个说:“你嫁得可是姨娘家,难道就多了一个我?我又能待上几年,我又不懒,就吃穷了你家?”
两姊妹不欢而散,那是在母亲第二个丈夫死的时候。她抱着我哭了半夜,我却觉得这样也很好。
我五岁的那年夏天,我的父亲夜里去捞鱼,淹死在了涨水的大河里。头七夜,小脚的奶奶当着姨母的面,挥舞着大扫帚,把我们娘儿俩这两个“扫把星”赶出了院子。
母亲想为父亲守三年的孝,她总是不时地对着姨母家的人说:“都怪我,昏了头了,说什么想吃碗鱼汤呀,都怪我呀……不管如何,我要全了他的情,你说是不是,你说是不是?”
她抓着每一个靠近人的手,求着宽恕,求着谅解。开始的时候,人人都点头,大家抹着泪劝慰她放宽心,带着孩子好好过日子。渐渐地人们都疏远了她,嫌弃起我,说:“这么大的孩子,也该学着干点活了。”
终于在翻过年,插完秧的第二天,姨母来到我们住的朝东的西屋间。母亲正一边捣着丝瓜叶,一边撕着我脖子上的蜕皮,准备给我涂痱子粉止痒。
姨母挪开了装着叶汁的木碗,坐在了母亲身旁,问她:“素云,姨娘说的事,你想得怎么样了?”
我趴在草席上,好奇地抬起头,望着她们。母亲紧紧地抿着嘴,一句话也不说,而姨母却不甚在意地说道:“你才二十出头,难道就这样过一辈子,你不为你自己作想,也要为茵茵想想。再过两年她也可以去上学了,不提前处处,人家怎会愿意养她?”
“你不放心,可以去打听打听萧木匠的为人,他是有文化的人,要不是你年轻,他老婆又考上了大学跟人跑了,他能看上你?再说,他的女儿珊珊下半年又要去乡里上初中了,家里没了别人,你想让茵茵上学的事,也不算事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萧珊珊。到了秋天的时候,母亲终于答应了这门亲事,她抱着我说:“茵茵,等你上了学,就好了。你说是不是?”
“是的。”我在母亲怀里笑着说,“妈妈,我会好好上学的。”
2.
秋深了,寒风吹起,屋后的银杏树开始发黄。那一年,直到晚稻都要卖光的时候,我和母亲还在姨母家吃白食。据说萧木匠的女儿萧珊珊并没有住校,而是萧木匠搬到镇上照顾她去了。萧珊珊的母亲寄来了钱和信,说正在想办法要把女儿接到城里去上学。
姨奶奶为了这件事走坏了她的小脚。她有时对母亲说:“这都是你的命,没法子的事。我豁出我的老脸,被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轰出了门,丢了我一辈子的脸呀!”
有时她又摸摸我的头说:“我家茵茵长大后可不能那样蛮横,不讨人喜欢。素云呀,你可不能犯傻,谁知道那小丫头片子什么时候能进城,她说进就能进?等过几年,萧木匠年纪大了,她再招个婿,还能有你什么事?要是你真等个几年,还能再生个儿子?”
我想母亲肯定是愿意等的,否则她不会最后又嫁给了萧木匠。而且她那时好像本来就不急着再婚,她常常陷入“没有为你父亲守足三年”的愧疚中。她总是说:“你去见见你父亲,多烧些元宝给他吧,我就不去了。”
可是母亲身边却没有人愿意让她再等下去。就连六岁的我,听说母亲要在冬至前离开姨母家,嫁到旁的村子里去都显得异常地开心。
“妈妈,我明年也能去上学了?”
母亲搂着我不说话。
新的家却没有让我开心多久。姨母家的房子大,但人也很多,天天热热闹闹地,让我和母亲无处躲藏。我们小心翼翼地做着活、吃着饭,大表叔家的小儿子养的大黑狗常常唬着我夜里做恶梦。
新家里没有大黑狗,也没有那么多的人,只有常常喝醉了酒的男人的叫骂声,还有下雨天摇摇晃晃的泥墙在掉土。
第二年过年,姨母送来旧衣服,她看着母亲红肿的脸,叹口气说:“让你表兄们打一顿,看他还敢犯混。明年开春带他去新.疆建房子,好好修理修理,他必定不敢了。从前看他孝顺又勤快,要不是他老娘瘫了,不可能这么穷。哪里知道几年功夫,人就变成这样了。但是你放心,人受点教训,一懂事,日子肯定就好过了。”
开春,那个颓废的男人变得精神起来,他握着母亲的手说:“对不起,我只是心里难过。但是,素云,我没有瞧不起你。你放心,我这次一定挣了钱带回来,给你买衣服,也让茵茵去上学。”说完,还摸了摸我的头。
我没有相信他,躲在门里不肯出门送他。母亲却一直跟去了车站。我一个人在家煮好饭,一个人吃着中饭,吃着吃着哭起来,又不知道哭些什么。傍晚母亲才从姨母家红着眼回来,晚上她又抱着我睡。
夜很深了,我听见她说:“茵茵,到了秋天,你就好上学了。啊,茵茵,我的茵茵。”我听着她的哭声睡着了。
夏天还没到来,姨夫和小表叔带着那个人和一千元回来了。母亲哭断了肠,从胆里吐出黄绿水。姨奶奶家的表叔们还有姻亲们,和死了的人的本家叔伯们打了群架,为我们抢到了三百块。
我和我母亲“扫把星”的名头上又多了一个“丧门星”,母亲和姨母吵了一架,我却觉得没有想头的日子也很好的,我受不了母亲今天高兴明天伤心的样子,她好像不是从前的母亲了。
可是这以后母亲变得更厉害了,并不是说她瘦了,也不是说她更忙了,而是我和她说话她几乎听不到了,天天沉着脸做着活计没有高兴的日子。我对她说:“妈妈,我不要上学了,我长大了就去赚钱给你。”她却狠狠地打了我一顿。
3.
冬去春来,母亲又一次从姨母家回来,她眼角的皱纹里显出别样的神釆,那样一看,才觉得她原来真的还没有过二十五岁的生日。
然后我听说姨母村里也要办小学,听说萧木匠当了小学的老师。据说他是高中生,下乡当知青却返不了城,他家的兄弟姐妹太多了。他的父母来信让他扎根农村,最后“便宜了素云那个小妖精”。这句话是村子里忽然多出的混混和无赖们说的。
是的,我母亲又结婚了。那一年我八岁整,其实是虚岁九岁,但是我上学了,我固执地说我八岁。这一次和上一次不同,我和姨母坐在靠门的一张长凳上,母亲和萧老师隔着姨母家请客吃饭的八仙桌说着话。
萧老师说:“你还这么年轻,我都四十出头了。”
母亲说:“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萧老师说:“要不是这次珊珊写信来,非要我也结婚,还说要我原谅她。我这一把年纪了……”
母亲说:“我年纪也不小了,我还有孩子。”
萧老师说:“我知道,我知道。上次李婆婆劝我时说过,你是个好女人。我第一次结婚时也不过这般年纪,一晃十年、二十年都快过去了。”
母亲说:“我家茵茵要上学,起码要上完初中。”
萧老师说:“这是当然的,我也要供珊珊上学,要学费、生活费,你也要多理解。”
母亲说:“我们不领证,不办酒。”
萧老师问:“这是为什么?”
母亲说:“我想好好和你过,我们不办酒席,这样我就不会克到你。”
萧老师一挥手,说:“无稽之谈。”
我感到母亲很高兴,虽然她没有笑,好像那时她就不会笑了一样。连后来我开始读书了,被表扬了,拿了奖状了,也没见她真正开怀笑过。她仿佛完成了某项任务后再也不愿管我了,只每天勤勤恳恳地忙着活计,照顾继父。
有关继父的一点点小事,在她那里都成了大事。直到我到乡里上了初中,我觉得母亲的心才安定下来。我不知道是因为继父兑现了诺言让我上了学,还是母亲认为继父不会为她所克。
也许更重要的原因是姐姐写来信让继父不用寄钱给她了,她大学毕业了,可以自己挣钱了。在这封信里,姐姐问候了母亲和我,这让我们两个人都流下了眼泪。
继父比母亲关心我的成绩,我后来才感觉到母亲像失去了生活的乐趣。不过当时并不了解这些,只觉得继父的赞美让我开心,虽然他更多的时候会说起姐姐。
在我上完三年级的时候,姐姐复读几次后终于考上了大学,继父鼓励我写信给姐姐。我转过头望着妈妈,她却更茫然的看着我。我只好低下头轻轻地说:“我不知道写什么?”
继父微笑着说:“随便写写,你想写什么就写什么,不会写的字我教你。”
我没有随便写,不会写的字也没有问他。我写下了萧老师让我向她学习的话,还写了萧老师说过的有关她的所有的事情。我写了整整十页稿纸,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而哭,但我写完后确实哭了很久。
第二天我跟着继父去汇钱,自己把信扔进邮箱里。过年的时候,我收到两本《少年文艺》,但是没有回信。后来每个月我都读一本《少年文艺》,再后来,姐姐开始给继父写信了。
四年的时间,继父去看望了姐姐两次,回来一边叹气一边自言自语地说不停。
“珊珊这孩子太要强了。”
“怎么能恨自己的母亲呢?”
“她又要打工又要学习,又想考研身体怎么吃得消?”
母亲开始只在一旁默默地听着,忽然她问道:“考研是考什么?”
继父一愣,张着嘴,想了想才说:“初中上完了,上高中,然后可以考大学,考上的叫大学生。上完了其实还可以再往上考,那就叫研究生,上面还有博士生。”
“那要上到什么时候,”母亲转过头,看着我说,“茵茵你能考个老师就很好了,老师不用交学费,还有补贴,知不知道?”
“嗯。”
“哎,孩子能上就让她上呗。”继父还在嘀咕着什么,母亲已经走开了。继父的工资已经好几个月没发了。只靠他的一点稿费和田里的粮食根本不够开销,母亲又多养了几张蚕。
等到初三的时候,我没有能考上中师,差了七分,只好去读高中。因为要住校,母亲想让我退学,继父没有同意,他借了钱让我报了名。
姐姐在中秋的时候寄回来五百元,再次让继父不要寄钱给她了,她说等再过两三年她会回来看继父的,继父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看哭了眼,他不仅自己写信,又催我也写信给姐姐。
我并不愿意写,他生了气,沉闷得坐着。母亲突然跑到房里拿出一包纸递给我,她说:“你快写,快写。这三百块钱我也给你,留给你上学。”
她抖索着打开纸包,几十张十元的钞票露出来:“我本来不想用它,又想留给你出嫁,也有个人记得,现在就给你用。”
她说得颠三倒四,又催我快些写信。最后那天继父的信也没有写成,三个人坐在屋里痛哭了一场。之后,我们三个人好像才真正成了一家人,少了些客气,彼此亲密了许多。
4.
再后来,我十八岁了,我变得开朗起来。
元宵节的夜晚,继父说:“茵茵十八岁了,我们要好好给她过个生日。珊珊的,我错过了,可不会再错过我们茵茵的了。”
我听了就笑,然后对母亲说:“妈妈,到时候你要帮我做个大蛋糕。”
母亲笑而不语,继父却驳了我的话:“你也是大姑娘了,让你母亲教你。等你姐姐回来时,你也露一手,让她看看,我们可比她强多了。”
我裂嘴笑,母亲问:“珊珊今年能回来吗?”
继父喝了一口酒咽下,答道:“她的工作都弄妥当了,各方面的关系理理顺,下半年有假期的话应该能回来一趟的。再不济,过年肯定要回来的。”
母亲不安地转转,说:“我倒有些发慌,我们都没见过呢。”
“担心什么,等茵茵今年也考到N市。以后天天在一起,珊珊现在也成熟多了,我们家茵茵更是懂事的孩子,没什么可担心的。真的,我现在才觉得过得顺畅起来。”
他端起酒杯说:“素云,谢谢你,我们三个人再喝一杯。”母亲红着脸喝掉了酒杯里的酒,而我则觉得考到N市也不是很难的事。
但是我开学后不久,继父却生了一场病,然后总是觉得浑身无力,不小心就感冒咳嗽。
天越来越热,他的身体越来越差。我赶回家,和姨母家的表兄一起强陪着他去大医院做了检查。医生讲这是劳累过多引起了多种慢性疾病,慢慢发展成了多脏器功能衰竭,他们也无能无力。
一路上,我们什么话都没有说。回到家,继父对母亲讲:“并没有什么事情,就是累了,要多多休息就好了。”
他让我返回学校,我回到学校交了请假条,又回到家。母亲终于明白了一切,他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我们发电报、打电话给珊珊,可珊珊单位的人说她去哪里考察去了。
我想去N市找她,但我不想离开家。我不知道母亲是否能坚持下去,我也不想他最后的时候一个女儿都没有见到。
七月二日早晨他醒了过来,我问他想不想吃点什么,他说:“今天几号了?”
我告诉了他,他笑了:“今天我们茵茵过生日,我们要吃蛋糕呀!”
于是,中午和晚上,他都吃了两小口母亲做的蛋糕,又喝了几口米汤,对我说了句:“茵茵生日快乐呀,下次我们要吃茵茵做了蛋糕!”然后睡了过去。
第二天,我学做了半天的蛋糕,终于做出了一只像模像样的,我把它挂在井上,等着他醒来。傍晚了时候,他醒了过来,我把蛋糕拿给他给看,他已经笑不出了,轻轻地说了句:“谢谢茵茵,帮我跟她说。”
我说:“我会跟她讲生日快乐的,每年的今天,都会讲。”
他看着蛋糕不动,我捏了一点放到他嘴边,他嘴唇动了动,仿佛说了句好吃。
我听见母亲的哭声,还有他吸气的声音,最后他发出一声微弱的叹息,闭上了眼。
表兄帮我们又去发了一次电报,姨母们找来了许多石灰,里里外外都撒了许多,他们说:“不能放多长时间呀,天太热,而且现在都要求火葬,再不抢时间,就埋不了了。”
“总要等珊珊回来见一面吧,他念念不忘珊珊,总不能不见一面。”母亲回答道。
半个月后,珊珊终于回来了。还没有等到我们找机会告诉她,继父对她的念想、对她的愧疚,她已经开始收拾起她从前遗留下来的东西,还有继父的一些遗物。
她一边收拾一边和我说:“你有想要的,你可以先挑。不然,我也要处理掉。”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我也不知道如何和她相处。我不想变动任何东西,忽然又发现我没有立场说任何话。
她看看屋外还在哭的母亲,然后又看看惶恐的我,说:“别想得太多,也别总陷入怪圈,往前看,一直往前走。父亲的日记你可以抄好后再寄给我,我再留两本父亲看过的书就可以了。”
在临别的前一晚,她找到我,直接了当地问我:“你还会参加高考吧?”
我告诉她:“会的,今年的高考试卷我做过后,感觉还行。明年我肯定会考上的。”
她认真地听了我的话,然后说:“父亲的愿望也是这样,我希望你能考好。我会资助你三年的学费和生活费,但第四年你必须靠你之前三年攒的钱来度过。而且你要有准备,可能等你上完大学后需要自己找工作了。当然有事你可以写信或者打电话给我。”
我感谢了她,并没有拒绝她的好意,我说我会还她。她点点头,我想说说继父,她说不必了,我们了解的不是同一个人。
第二年夏天,我没有考去N城,而是去了另一个城市。
我觉得我在十八岁那年长大了许多,我对我的未来已经有了模糊的想法。我不想我的将来像我母亲一样,三四十岁时就像老妪一般无悲无喜。我也不想像珊珊那样活得一丝不苟、百炼成钢。
我仍想在七月的炎夏里和一些人互道一声“生日快乐”,然后不必多想什么,痛快地哭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