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的小憨头【1】

我是小憨头。他们都叫我村口的小憨头。因为我从四年前开始,每天除了上学就是每天坐在村门口等人。我们村每次大家茶余饭后聊着天、突然冷了场,都会彼此招呼一句:“小憨头呢?”, “村口呢!”“还在村口啊……”,“可不吗,那还能去哪?我上午去卖豆腐脑时,就看着他了”,“好家伙,那么早!你怎么又去卖豆腐脑了?上次不是卖瓜呢?”--一下子话题就来了,气氛又热起来。 

我有自己的名字。我的名字里没有憨,也没有头。之所以叫憨头,是因为我的同学说我是村里最憨的孩子。我问他们什么是憨,他说是憨厚。我问什么是憨厚,他说是老实、实在。我问他,那大家喜欢憨厚的人吗?他们都说全世界的人都喜欢憨厚的人。于是我大喊,我以后就是小憨头了,你们都叫我小憨头。

他们哄堂大笑,拍着手围着我转圈,叫着我的新名字,小憨头。久而久之,我自己的名字自己也记不清了。大家说我笨,是村里最笨的小孩,我问他们什么是笨,他们说记性不好就是笨。哦,原来我记性不好。怪不得我脑袋挠破了都想不来自己的名字。等到我爸我妈哪天带着姐姐回家,我一定会从村口的小石头墩子上一跃而起,抱着他们问,嘿,爹娘,俺叫啥来的?

我们村的小孩都很顾家--麻雀老师说,顾家就是爱家、保护家人的意思--他们很喜欢玩过家家。而且是玩法花样翻出。像是胡同口小卖部电视里放的那种甜蜜情爱剧,我们是不稀罕玩的,嫌太千篇一律。我们玩得可复杂了,像是食人族单身王老五和海的女儿,像是山顶洞人和百变小樱,像奥特曼和麻雀老师的组合。除此之外我们还引进一夫多妻制、一妻多夫制、男主内女主外制、男扮女装制……总之这比隔壁村的跳皮筋啊、摔卡片来的趣味横生多了。

之所以玩法多,全归功于村里最有才华的小孩,扁豆姑娘。为什么叫扁豆姑娘呢?

是这样的,我们村里有两个特别漂亮的女孩子,有着连老刘家的疯狗看了也要乖乖呜咽的两张脸。相对应的,村里有个相貌平平的恶妇,每天炫耀自己闺女考上了镇上的什么学校,学的是可以拯救人类的种田专业。她想方设法地鼓吹大家跟她一起为闺女的才华鼓掌。村里年轻力壮的男孩都去很远的地方改变世界了,她就只能拿我们这种八九岁的小可爱开涮。她会用鼻孔凝视你,然后喷出一波恶心的气流,说你长大后能配得上全世界的公主但是离她姑娘还差点距离。

不得不承认,她女儿确实是个值得鼓掌的好榜样,只是有好几次朴实的村民们鼓着掌时,那对漂亮姐妹过来凑热闹,村民们都对这两个小红脸蛋嘘寒问暖,瞬间把农学院高材生的巅峰人生丢到一边了。

渐渐地,这个高材生的母亲便开始说什么红颜祸水,并凭着她从女儿那里学来的种田技术给漂亮姐妹起了外号:漂亮姐姐为土豆,漂亮妹妹为扁豆:因为过熟的土豆会发芽,而发芽的土豆有毒,而且过生的扁豆也有毒。那么大姐姐是成熟的土豆,小妹妹是青涩些的扁豆,总之这种需要解释一番的,都是有文化的人才能起的名字。后来土豆姐姐也考到了镇上的农学院,恶妇便当真相信这是因为自己给土豆起了个接地气的外号,让她自幼就对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欲罢不能。

扁豆姑娘的才华真是和她的美貌一样让我流口水。她称自己是编剧,而且还是世界上年龄最小、最有才华的编剧。她写出了那些与众不同的过家家剧本,并免费为大家导演,让我们这些山里的孩子在近乎原始的生存环境里,通过模拟大城市家庭的互动、并添加上超越城市容忍边界的想象力,接受了来源于文明社会并高于文明社会的教育。

我对扁豆姑娘爱得五体投地。她也爱我爱得无法自拔。我们是最天造地设的灵魂伴侣。我总是她新剧本的第一男主。无论她何时跑到村口、拿着什么五毛钱小零食来请求我帮她试演新的过家家剧情,我都会不等她走近就飞奔过去。爹也不管了,娘也不等了,去他的吧,我要我的爱情。

在她的剧本里,我玩得最开心,因为我总能扮演她的丈夫,她的保护神。要知道,等试演完毕、剧本上线、其他孩子们都开始抱团游戏时,我只能做他们情境里的猫和狗。

大部分时候我都会全情配合。她让我赚钱养家,我就真的扛着斧头上山劈柴、第二天去村口收木材那换来个十块二十块的,买了水果蔬菜送去她家;她让我演外出打工仔,我就真的在村子外面找个犄角旮旯呆了一星期。当然,我眼睛得瞟着村口,要是爹娘来了我还得让他们跟我一起蹲会,不然我忍不住跟着他们回家,那被扁豆姑娘看到,就该留下不敬业的印象了。

还有一次,她让我漂洋过海来找她,可是在到岸前不幸溺死,等她表演一分钟的独角苦情戏后钻出水面。她还说不能死得太快太突然,不能像石头蛋子一下‘噗嗤‘一声就无影无踪,要缓缓地含着泪痕地、喊着她的名字地沉下鱼塘。她给我个莲蓬杆子,这样可以在水下呼吸。

我们来回排演了十几次这个镜头,因为我太享受她看着我下沉、在岸边嚎啕大叫我的名字的模样:“小憨头,你不要走!我不能没有你!”。我故意算错时间,总是在她一分钟苦情戏没结束的时候忍不住溜出水面再看看她因为我的离去而哭泣的脸。

所以我们不停重来,直到老刘家的疯狗路过的时候真以为我溺水、不由分说地把我扯上岸、害我呛了好几口水。

看着扁豆在岸对面哭哭笑笑、眼角本来因为失去爱情而攒出的泪全变成喜洋洋的泪了,我心里也暖得像疯狗甩在我脸上的舌头那样热乎乎的。

当然有时候我也并不听话。比如说她要我扮演负心汉、对她吐口水、说这辈子恨死她的时候。我按照她的指示表情狰狞、双手掐腰、双眉飞到天上去、双目吃下全世界,大吼一声:“你这个香扁豆!我真的爱死你了!”

“是臭扁豆,我真是恨死你了!”她纠正我。

“我说不出来……”我瘫坐在地上,身体比真溺水了还要虚弱。我不懂她那么美,那么善良,那么有才华,怎么能忍心把自己写成个臭东西;我这么爱她,她怎么忍心让我说恨她。

有时候她逼我离婚。她说:“小憨头,我们真的不合适。离婚以后孩子我带,你不用管。房子给你。这样你还是可以做一个潇洒的单身贵族,赢得大把女生的喜欢。”

“我不要离开你。”

“说台词。”

“我不说。”我脸又开始红。一想起她那个绝情的台词我就揪心。这部戏里我是个数一数二的浪荡子,喜欢房子票子和马子,讨厌白白净净的老婆和聪聪明明的孩子--这就是写傻子。怎么会有人放着这么可爱的人去讨厌呢?

“小憨头,这是演戏。我不会离开你的。你听话,就按着台词来。”扁豆过来拍我的大脑门。

我挺不好意思。家里也没人给我洗洗头,所以我每日趁着老刘不在家去他家鱼塘涮涮脑袋。只可惜今天是个周六,昨天我还放任其他小孩试我的胆量、把蟑螂放到我脑袋瓜上。

我支支吾吾地说起剧本:“啊,不……不要以为你说这种话我就会感谢你……你是无法用这种牺牲自己的爱情绑住我的。”

扁豆刚要说下一句台词,我又打断:“什么是牺牲的爱情?你要牺牲了?”

虽然没跟着剧本,但是这个问题好歹也是专注读者向编剧的悉心求教。扁豆没责怪我,倒是停下自己的装腔作势,好好回答我的问题:“牺牲嘛,不一定是死掉。牺牲也可以说舍弃自己最喜欢的东西。这部戏呢,女主角牺牲了自己最喜欢的东西,为了男主角未来的幸福。所以这是牺牲的爱情。”

“啊,最喜欢的东西?女主角最喜欢房子,最讨厌孩子,所以她牺牲自己最喜欢的房子?”

“不,不是的……”

“那是什么?她喜欢房子还是孩子?”

“她是个善良的人,应该是更喜欢孩子吧……”

“那她牺牲什么了?她带走自己最喜欢的东西了呀。”

“大家都是这么编的。牺牲掉房子的人总是很惨。”

我挠着我的大脏脑瓜子,“我不懂。”

扁豆也泄了气:“我也不懂。”

“你不懂还这么写?”

“电视演到这段的时候大家都很感动。所以我就借鉴过来了。”

“唉,扁豆,你不能写你自己都不懂的东西。”,我拍着大腿惋惜。

“其实当时我也挺明白的,可是现在不知怎得我也不明白了。你说我要怎么改呢?”

“我说啊,你就这么改……”

我把她的女士草帽抢过来搭在自己头上,嗲着嗓子说:“啊,就让我在房子里孤独此生吧,让孩子陪伴你吧。”

扁豆也把小胡子黏在下吧上:“咳咳,别以为这种牺牲自己的爱能绑住我。”

我鼓着掌,“你瞧,这下就说通了吧。”

扁豆若有所思地盯着我袜子破洞戳出来的脚指头:“啊,好像真的更合情合理了。”

所以就这样,有时候我豁出命为她的角色补上灵魂,有时我会因为实在说不出违心、伤人心的台词和她闹别扭,有时我也会像真正的灵魂伴侣那样为她的作品添砖加瓦。

我真不敢相信上帝对我的爱。他让我在七岁的时候就有正当理由和那么美丽的姑娘“孩子他爸、孩子他妈”地呼来喝去,而且还适时地调离我们的父母到十万八千里开外,让我们纯洁的、靠谱的爱情可以无忧无虑地驰骋在那些稚嫩、却诚心的剧本的字里行间。

当然,有时候我会担心,或许某一天,我不再是扁豆的最佳男主角。她会找一个更听话、台词念得更动听的家伙切磋剧本,会找一个鼻梁比我高、眼睛比我亮的家伙和她夫妻相称。有时候偷偷想着这些可能发生的事情,我就忍不住抹眼泪,鼻子一擤一擤的。

我们太小了。才八岁。谁知道九岁时我们还在不在一起呢?就算九岁在,十岁呢,十一岁呢,一百岁呢?我们活蹦乱跳的,心情天天那么愉悦、吃得又那么健康,一定会活到一百二十岁。要是人生的每一年我都会担心下一年能不能和她相伴,那我这一生多痛苦啊。

有一次,她的一个关于“鼻炎男友和爱猫女孩的爱情”的剧本上线了。作为主角--一只猫,我的任务就是时不时地拿狗尾巴草撸男主角的鼻子,逼着他打喷嚏。他上厕所太久我也撸、和女孩有口角我也撸,只是他脱鞋或者洗澡不能撸,因为剧本设定男主的特异功能是‘脚臭波,而且我是个母猫,不能偷看男主洗澡。

有一次男主角怒骂女主角:“你都没有为我想想!我每天都要因为这只猫打几千几万个喷嚏!我的眼睛、鼻子、嗓子眼都要飞出来了!”

女主角回骂:“那就让他们飞出来吧!这样你就不用天天罗里吧嗦地烦我了!”

男:“我不说话,谁来跟你聊天?我不说话,谁来给你讲睡前故事?”

女主角脚尖一翘、鼻子大气一喷:“啊哈,你以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一个男人嘛?自然有成千上万的人替代你给我讲故事,而且人家还没有鼻炎!”

听到这,我想起他们在吵架,而根据指示我应该拿着狗尾巴草去撸男孩的鼻子了。可是听到女主角的台词,我的心拔凉拔凉。我我仿佛听见豆角姑娘在说:“啊哈,你以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一个小憨头嘛?自然有成千上万的男人替代你给我演剧本,而且人家还乖乖念词!”

她能写出这样的剧本,一定也是这样想的。至少,找千万个人来代替这个独一无二的小憨头,对她来说是一个现实存在的选项。

想到这,我心都碎了。当初我爸妈走时,我都没这么难受过。

手中的狗尾巴草掉了,眼泪也豆子般地往外溜达。哭着哭着,气也喘不上来,我干脆一屁股摔在地上,张着嘴大哭大闹。

“你疯啦,小憨头!”

大家围上来扯着我的衣服,推着我的肩膀。

“我们玩得好好的,你干嘛大吵大闹?”

我也不知道是谁踢了我一脚。我趴在地上,嘴巴都要张得裂到后脑勺去了。心脏像被一只手攥着。

“把他拖出去吧,真够吵的,这傻子又犯病了!”“拖远点,别让我们听见他的声音。”

我感到有人抬着我往出走。我不踢腿,也不乱挥胳膊。我只是甩着脑袋,想看到扁豆姑娘。我好想问她是不是这个独一无二的小憨头真的能被替代,想问问她有没有想过有一天换一个人当她剧本的第一个读者、第一个演员、和他夫妻相称。

“放下他!”--扁豆姑娘作为舞台监制,正在一旁做着笔记,改着剧本 。听到我的嚎声,她扔了剧本就窜过来,“怎么了?”

“小憨头犯病了。好好的开始哭。”

“啊,忘了说了,这里本来就有一场哭戏。放他下来。”

我被放下来了,却还是忍不住抽泣。

扁豆姑娘蹲下来,嘴巴里香香的,头发也是香香的,“小憨头,哭戏结束了,不要哭了,好吗?”

我觉得自己真蠢,简直就应该叫做小蠢头、小笨头、小猪头。我把地上的沙子一把把抓起,让砂砾嵌入指甲缝、摩擦掌心,“好……我不哭了……”

她看我又在折磨自己,一把打掉我手里的沙子,温柔地打、恰到好处地打,“小憨头,哭戏结束了,小猫累了,要睡觉了。你退场吧。出来跟我改剧本。”

我乖乖地拉着她的衣角离开那些凶巴巴的孩子。我们坐到角落。她把马扎给我坐,我不坐,非要坐到地上。她也索性不坐了,一屁股和我坐到地上。

她摸着我的头。细嫩的手指在我刚刚吓得发麻的头皮上细细摩挲,“怎么了,小憨头?”

“你……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你怎么开始念台词?”

我突然想起来,‘不要离开我’是她剧本里最常出现的话。我改口,“那你不要让我离开你好不好?”

“啊,我没写过这句……我没有让你离开我。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怕。”我突然想起这又是一句台词,赶紧补充,“我就是很害怕。我不敢想象别的人成为你的男主角。我想一辈子都能演你的剧本。我会好好念台词。就算是坏人的台词我也念。我会按照剧本说我讨厌你、不喜欢你,但是我会在结束后跟你说好多好多遍我爱你。”

“噗嗤”,扁豆姑娘笑了。眼睛弯弯亮亮,可爱极了。

我知道我被叫做小憨头,不是因为我憨厚,而是因为我憨。不是什么好意思的‘憨’。是大家都不想沾边的那个“憨’’。我这个憨人按理来说不应该和扁豆姑娘这样的机灵小孩成为挚友,更不要说以任何名义成为夫妻。现在我在这里大哭大闹、大吵大叫,还犯着剧本里那些早晚会被抛弃的角色犯的通病--“恳求对方不要离开”、“随随便便闹脾气”--根本就是不知好歹。

想到此,我羞愧难当,恨不得扁豆姑娘恶狠狠地刮我一眼,丢一句“做梦”,我再每天早上给她家做饭、打扫房间、晚上帮她给她奶奶用搓脚石磨死皮、给猪喂三月肥,好声好气地求她原谅我。

可是扁豆姑娘是善良的。她心地那么美,那么纯净,像大白兔奶糖化成糖浆、流过喉咙那般让世界变得那么甜。她拉过我的手,掰出我的小指头,再用她的小拇指勾住:“小憨头,我这辈子都让你第一个演男主角,好吗?”

我感动得哽咽起来。我用袖子使劲呼噜眼角,咬牙切齿地表忠心:“我会永远做你的丈夫。什么样的丈夫都做,好的,坏的,为爱你而死的,不够爱你而伤害你的,都是我。我会尽全力去爱你,比你写的那些顶可怜、顶窝囊的男人还要爱你。”

扁豆姑娘的笑声像风铃般架着一缕小风在我身边打旋,“好,好……”

我皱着眉头,在心里下着世界上最大最大的毒誓、让自己对她比现在还好一百倍、一千倍。我觉得这一切都还不够,真的不够,今天阳光那样好,那帮不善良的小孩子离我们又是那样远,扁豆姑娘的棉衣又是那样香。

我很认真地望着她,“我爱你。我真的爱你。”

我突然想起胡同小卖部的老王叔嫁出女儿后家里安置到了一个电视。最初几个月,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去他店里看电视。每天晚上七点到九点,他会把电视搬到村子门口,让我高举天线。我当然乐意帮忙。天天守在村口,感到实在无聊。不过我人小手臂短,天线总也不能到达满意的高度,但又比我高的人都不想帮忙--就算愿意帮忙我也把他们嚷嚷了,毕竟这是我的工作,不准别人插手 -- 所以放映效果总是“滋滋啦啦”的,但大家倒也宽容,坚信全世界的电视都是这样。

有一晚,大家饭后围坐村口看爱情片。我看着扁豆姑娘的脸被电视荧光闪得一会红一会绿,不禁傻乐。因为冷,扁豆奶奶手缩进袖子,脖子挤进衣领,挤出层层叠叠的皱纹,像个老乌龟。

电视里那个叫做安德烈.佛罗丝的男演员眼睛像灯泡那么大那么亮。他向女演员柔丝.佛朗德发着电。

“柔丝,”,安德烈背后是呼啸海风,再退一步就是万丈悬崖,“我爱你。你听到了吗?回应我!回应我!”

柔丝神情凝重,眼泪划过,像蜗牛爬过般留下亮晶晶的两条轨迹。她苦笑,甩甩头发,橘红色发尖的水珠挂着盐粒飞入阳光,夸张地闪耀片刻,消失不见,“我听到了。”

安德烈脚后跟本来已经悬空在外,听到这句话他惊讶又惊喜地向前一冲。观众看到如此英俊的男人放弃跳崖自杀,热烈地鼓起掌来,好像自己的父亲、儿子、丈夫刚刚跳出鬼门关。

安德烈一只手扶住柔丝的背,一只手环住柔丝的腰。他的脸在电视屏幕中逐渐变大。他带着浓密睫毛的眼睑也温顺地盖上了。

所有的大人都赶紧伸手蒙住小孩子的脸。就连瞳孔都激动得变大的未来编剧扁豆姑娘也被她奶奶捂住双眼。

而我是唯一一个爹娘爷奶都消失不见的孩子。所以没人捂住我的眼睛。我看到当安德烈说完我爱你后,用自己的唇贴上柔丝的唇。

音乐响起,屏幕上飘出一句话:从那之后,他们永远地在一起了。

那之后我问大人,两个嘴巴贴在一起是什么意思,大家都不愿意理睬我。

有一次邻居老刘家的疯狗又闯祸了。它撞翻了别人家的好几个南瓜。那几个瓜全裂了,汤汤水水的都从裂缝中顺出来,泡了一地,沤得臭气横天。我帮疯狗顶了罪,还殷勤地拿了几个我家的瓜还给邻居。于是老刘同意回答我的问题。他说,嘴巴贴在一起,就是吻。

“吻,就是一个封印。干什么的封印呢?你还记得他们吻了以后屏幕里飘过来一行什么字?”

“他们永远在一起。”

“对,吻,就是永远在一起的封印。”老刘无奈地望着我,“家里没个大人,孩子就早熟……”

这样想着,我问扁豆姑娘:“我刚说的我爱你,你听到了吗?”

扁豆姑娘脸红成了桃子,“嗯……”

我将信将疑地给了她那个叫做吻的封印。

天空没有裂开,大地没有震碎,草还是绿,花还是红,扁豆姑娘还是扁豆姑娘。远处的几个孩子瞟了瞟我们嘴唇贴在一起又分开,继续自己的游戏。虽然世界什么都没有变,但就这样,我们应该就会永远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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