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星期一的早晨,方博变成了一只仓鼠。
(二)
准确的说,方博依旧是只仓鼠。
不是满笼子吱吱跑圈的生物,而是一个用料讲究针脚却粗糙的布偶。
黄白绒布的身体,黑色的圆眼珠,腮帮子被棉花塞的很鼓,短手短腿的怀里,还抱着一颗大爱心。
而爱心上,缝着一枚戒指。
怎么还是没有变回来。
捏了捏那个饱满的脸颊,马龙有点怅然。
可仓鼠依旧是呆呆的,没有一点表情,是个人类的时候脑瓜就不够聪明,这下好了,干脆成了个不言不语的傻子。
傻死你算了。
把不大不小的布偶抱在怀里,马龙往厨房走去,路过客厅的时候,顺手把挂在墙上的日历撕了下来。
星期一,又是新的一天。
工作起来没有日夜的人,星期的概念早已经模糊,还好日历的每一页都印的很清楚,星期,年月,宜忌,样样都有。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这样老派的物件居然也很好用?
马龙想不起来了。
他只记得,当年搬到这里的时候,方博拿着小锤子在墙上笃笃的敲钉子,然后把一本日历挂了上去。
“你在做什么?”
他记得自己这么问过。
“算日子”
那人调整着挂历的高度,头也不回。
“算我自由的日子?”
马龙也记得自己端着咖啡杯,靠在书房的门上,看着那人踮着脚费劲的用挂绳去够钉子,蓬松的头发被阳光照的暖洋洋。
那是世上最有魔力的后脑勺。
有那么一瞬间,马龙是真的想去揉一揉,却也只是想了想,然后立刻为自己这片刻的心动而愤怒。
那时候,他和肖门的怨才刚结下,正是最抵触的时候,如果可以,他绝对不会去主动触碰一下方博,虽然每晚,他都会在卧室柔软的大床上,把那人要到睫毛都被眼泪打的湿漉漉。
这并不矛盾。
交易内容,职责所在。
马龙记得那时,他总爱在心里这么说。
(三)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交易也是同理。
当初说好的,方博帮他解燃眉之急,换自己和他交往七年,然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两不相欠。
而如今时限用尽,只等说再见。
可方博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马龙也是后知后觉的发现,他和方博,相遇的时候没有好好说你好,心动的时候没有好好说喜欢,爱的时候没有好好说爱,连分手的时候,都没有给对方好好说再见。
你说我们这是愚蠢还是自私?
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仓鼠布偶,他想口头批评一下那人,却发现那家伙也正在看自己,乌漆漆的眼珠,居然让马龙觉得有点怀念。
方博就是这样看着他的。
从第一次见面,到后来每一次的见面,方博总是喜欢这样看着他。
用一双黑色的眼睛,故作正经的看一眼就立刻收回去,然后继续故作正经。
虽然每次都假装没有看见,可是马龙知道,只要感觉到那人的目光,他就会不由自主的收紧心脏。
那时候,他把这归类为本能。
只是,从前他一直觉得只有方博能给自己一丝慌乱,但如今,这个布偶居然也有了这样的魔力。
这果然是方博。
马龙叹了口气,心里越加笃定。
而这样奇妙的事,就发生于自己今年的生日之后。
那是一个平常的星期一,唯一不平常的,是他和方博的契约从午夜零点就正式作废了,也就是说,从睁眼的那一刻起,迎接自己的,就是一个崭新的将来。
只是不知为何,那天他醒的很晚,印象里,他从未睡的那么久过,久到睁眼就已经是日暮西山。
于是在傍晚的夕阳里,马龙拥有了他迟到了七年的自由。
从前有一纸协议在,总觉得被一条叫愧疚的绳子束缚着,而以后,他终于可以摆脱枷锁,过属于自己的人生。
那将是一个没有方博参与的人生。
这是好事情,可不知怎么的,马龙忽然有点不习惯,他总觉得这样的自由来的太过突兀,就像身边的那只布偶一样突兀。
他喜欢这样的毛绒摆件,学生时代也的确会摆满一床,可印象里,他从来没有收集过这样的一个。
那是只仓鼠布偶,不打不小的个头,就在自己旁边摆着。
而那是方博的位置,从前,只要自己一抬手,就可以把那人搂个满怀,而此时那里一片空荡荡,枕头没有凹进去的痕迹,连床单上也没有一丝褶皱。
方博大概是走了。
天寒雨水多,肖门的祖宅里有生着火的壁炉,他没理由留着。
马龙承认,那一瞬间,他心里似乎是闪过了失落,可是很快他就告诉自己那是错觉。
只是一时的不适应,没关系的。
他在心里反复的说。
你和他的关系,从昨晚零点开始,就彻底宣告结束。
这难道不是好事吗?
外貌、头脑、处事、手腕,这些都该有,马龙如今也都有,可是还不够。
他还该有家庭,有妻子,有孩子,有足够让父母不再挂心的人生。
和肖门小少爷的纠缠可算不上什么好事。
而对方博来说,和致使家族元气大伤的男人交往更是愧对师父。
所以就该是这样。
干净利落的分别,当断则断的放手,于情于理,都对两人是有利无弊。
就算是当初意气用事的一时冲动,也实在是冲动的太久了,恩爱的双方尚且有七年之痒,更何况是他和方博这样的契约同居,以金钱为媒介的关系,能维持这么久,已经实属难得。
还奢求什么。
马龙在心里笑自己的不舍,却在下一秒看见了那枚戒指。
那是一枚本该带在方博无名指上的戒指,此时却挂在小仓鼠的爱心上。
方博变成布偶了。
最会天马行空的马龙突然生出了这样的念头。
(四)
“你这个呢,说的好听吧,叫天马行空,说的不好听,那就是个疯子”
这是很多年前张继科说的,用以评价马龙的葡萄与小西红柿交友论,而马龙记得自己那时也不恼,只是笑着问一句“听说你弟弟明天要过来?”,然后意料之中的看见张继科义愤填膺.
“马龙你个损人,咱俩斗归斗,你别整我弟,不厚道”
每次这样,马龙就会回以一个更加深的笑容,看着张继科被气的更加跳脚。
当然,马龙也会觉得委屈,他爱捉弄张继科,这是真的,可是天地良心,他从来都没有想过欺负张继科的弟弟。
他喜欢那孩子,打心眼里喜欢,第一眼就喜欢。
那是一种哪怕如今马龙已经三十岁,回忆往事时,也会在心里开出一朵花来的喜欢。
算一算,不多不少,刚好开了十年。
十年前,马龙二十岁,大一,金融系,摄影社团的一员。
玩摄影是很花钱的,幸好马龙属于不缺钱的那种。
父亲当年白手起家,打拼了二十年,如今也算是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听说最近还要和一个根基深厚的家族企业商议合作的事情,虽然要谈很长时间,但是谈成之后,收益却巨大。
“这是我最后的一单生意了,等做完了这单,你老爸我就要歇歇了”
马龙记得大一那年寒假,他放假回家,看见父亲带着金丝边的眼镜,坐在沙发上看文件,而不懂生意往来的母亲正在一旁剥橙子。
“去哪儿歇?”
“哪里都行,你妈年轻的时候跟着我吃了不少苦,这下老了,想带她到处看看”
“那我呢?”
马龙记得他把自己往沙发上一摔,然后张嘴等着母亲一瓣一瓣的喂橙子。
“随便你小子怎么折腾,抱着那堆长枪短炮过一辈子都行”
“妈,你管管你家这口子”
他跟母亲告状,却被一枚橙子堵住了嘴巴。
“跟妈说说,这第一年的大学生活怎么样,有喜欢的女孩子吗?”
“没有”
不知道怎么的,马龙有点心虚,拿起一颗橙子自顾自的剥起来,连眼睛都不敢跟母亲对上。
“那就是有了?”
作为过来人的母亲看的透彻。
“怎么样?多大了?可爱吗?我给你说,你可别欺负人家”
我哪有欺负他。
马龙没说话,只是一个劲儿的埋头吃橙子,新上市的脐橙,有一点酸,可心里却有点不可捉摸的甜。
父亲说的长枪短炮,是马龙的那一堆宝贝器材。
而让他口不对心的,是被他藏在相机里面的人。
马龙很喜欢摄影,他喜欢用自己的角度和光影去留住那些稍纵即逝的风景。
不如以后做生意的同时,再业余做个摄影师吧。
他记得自己那时总是这么说,而张继科总是嫌弃的摇头。
可拉倒吧,你明明是专业学摄影,业余学金融。
而对这个说法,马龙通常都是笑一笑,不置可否,毕竟,同样是金融专业,日常却喜欢研究怎么做小甜品的张继科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我至少能兼顾,你个考试还要看我答案的人,笑话谁呢。
马龙记得他和张继科总是这样斗嘴,坐在学校湖边的草坪上,跟辩论一样,反复的进行这样无意义的斗嘴,印象里,好像是自己赢的多一些,他记得自己可以一边气定神闲的调焦距,一边毫不费力的把那人噎的说不出话来。
而斗到最后,往往是张继科躺在草地上,以一个做作又帅气的姿势枕着手睡觉,而他则对着湖边的风景景,四处的拍。
马龙喜欢拍风景,而且只拍风景。
天上的云,欲飞的鸟,早开的花,风里的树。
一张又一张,拍好了,就留着自己欣赏。
而那人就是那时闯进了他的镜头里。
马龙永远都会记得那天,万里无云,阳光明媚,晴朗又辉煌。
有只蜻蜓停在湖边的一杆荷叶上,薄薄的翅膀翕动着,脆弱又美好。
他调好了焦距,然后对准了那边,可还没等按快门,一个单薄的背影就闯了进来,蜻蜓也被惊飞了。
Fuck。
马龙在心里骂,可那人却转过了身,手里捧着从湖里掬来的水,轻手轻脚的走了过来。
那绝不是本校的学生,那分明还是个孩子,还是脸很圆的孩子,身上虽然瘦瘦小小的,但是脸上却并不单薄,圆圆的脸颊,配上搭在额上的柔软额发,跟个初中生一样。
大概是感觉到了什么,那孩子看了过来,楞了一下之后,忽然对着镜头笑了。
一双眼睛,本来也是圆溜溜的,却正因为笑意而弯弯,湿润的瞳孔,像是春雨过后的麦田一样,生动而鲜活的积着水。
咔嚓。
不知怎么的,马龙忽然按了快门,等反应过来时,相机里就已经多了一个小圆脸。
这可不太好。
马龙看着这张没有调好光线和角度的随手一拍,心里叹气。
作为自己的第一张人物相,一个小圆脸可实在算不上什么优质的麻豆。
学校里从来不缺年轻精致的男女,何况身边还有一个被民推系草张继科,所以马龙并不是没有见过好看的人。
可也没有拍过其他人。
怎么能这么圆呢。
马龙用手指轻点着刚拍的图片,都调到了删除键,却还是选择了取消。
他心里全都是那人刚才的笑,虽然已经是盛夏,可那孩子的眼睛,居然能无端端的让他想起春天来。
这是他从未在别人身上有过的体验。
算了,谁说模特就要宽肩窄腰大长腿,我的这位小麻豆,就是圆圆的眼睛和明亮的笑容,爱谁谁,管得着吗。
那时候,马龙还有些孩子气,他记得自己对着手上刚拍的小圆脸,佯装生气的质问。
谁准你进来的,我的镜头,哪能说进来就进来。
很贵的。
(五)
事实是,人家也不是冲他来的。
那小孩掬着水,小心翼翼的走了过来,一边走还一边冲自己摇脑袋,嘴里甚至比着口型。
嘘。
好。
马龙也轻轻的回着口型,有点看热闹不嫌事大,他大概已经猜到那人要做什么了。
果然,那孩子蹲下身,把手放在张继科那张英俊的脸的上方,然后松开了掌心。
“下雨啦”
恶作剧成功,连带着声音都是脆生生的开心,只是尾音却软软,有点别样的好听。
“靠,老子被子没收”
睡梦中的张继科立刻被惊醒,一个打滚坐起来,却发现了晴天之上的大太阳,而始作俑者正湿哒哒的甩着手,笑的见牙不见眼,逗的马龙也有些想笑。
大概是捕捉到了自己的笑意,那孩子看了过来,羞怯之余,又有点狡黠,然后两个人一起心照不宣的弯了弯嘴角。
只消一秒钟,他们似乎就建立了一种默契,一种以张继科的痛苦为快乐的默契。
当然,张继科是非常不乐意的,他单手捞过那孩子就开始敲脑袋,一下一下的,看的马龙都觉得疼。
“还折腾你哥,厉害了?”
“我,我闹着玩的,哎,别动手啊”
“玩?好玩吗?”
“好玩啊,不是不是,不好玩不好玩”
“那以后还玩吗?”
“不了不了,绝对不了,我发誓”
“你猜我信吗?”
“疼疼疼疼,张继科你轻点,疼”
这场单方面的武力镇压,马龙没有参与,作为一个旁观者,他全程嘴角带笑,笑的那孩子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一个劲儿的拦着张继科,结结巴巴的开始打商量。
“停停停,人前给我留,留个面子”
“那我的面子呢?”
脸和头发都湿透了的张继科并不打算买账,最后还是马龙看不下去了,伸手把那个正手忙脚乱负隅顽抗的人捞了过来,那人也聪明,立刻往自己身后一躲,似乎吃准了自己这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能罩住他一样。
“好了好了,你多大把岁数了,欺负一个小孩”
“龙,你怎么也向着这小子,你可是我朋友”
张继科表示愤慨。
“我没有啊”
马龙记得自己无辜的眨了眨眼睛。
“可他都知道错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再计较不就显得小气了?”
“他什么时候知错了?”
“现在”
说着马龙转身看了看背后的人,那人也配合,大丈夫能屈能伸的道理钻研的很透彻,脖子一扬,立刻就把双手举的高高,两个眼睛炯炯有神,一点不含糊,干脆利落的叫了声哥。
“哥,我错了”
才四个字啊,马龙在心里笑,就这认错态度,张继科那个大脾气能消气才怪,可超出他预料的是,张继科居然格外吃这套,虽然没有很明显的立刻多云转晴,可是那个没好气的表情马龙最熟悉,那已经是妥协了。
“怎么突然过来了?”
“想看看你呗,再说了,我都不知道大学的门朝哪儿开呢”
“现在看见了吧”
“嗯,别说,你们学校这建筑风格是不错,尤其是那黄金葛,都赶上咱家墙上的那些了,还有这湖边几个秋千,扎的也不错,哎,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推我那一跤吗,我可一直都记着呢,对了,你……”
“打住打住,你小子给我好好组织组织语言,你到底是来看你哥还是来看学校的?”
张继科有点不耐烦的扬拳头,那是一种很直白的威胁,傻子都能看的懂。
那小圆脸虽然看着不是很聪明,却也不是太傻,他眨巴下眼睛,然后露出了个介于讨好和乖巧之间的笑容。
“当然是来看我哥的啊”
他又叫了一声哥,而这声哥似乎叫的张继科没了任何脾气,于是马龙看见自己这个刺儿头一样的朋友,用一种似乎在掩饰心跳的动作挠了挠后脑勺,然后骂骂咧咧的去买饮料。
“从小就这样”
“哪样?”
看着张继科走远,马龙饶有兴趣的打量着眼前的人,他有点好奇这人和张继科的关系。
“变着法的想我叫他哥,可我真的叫了吧,先起身走的人一定是他”
说着,那人叹了口气,嘴里也嘟嘟囔囔的,像极了一只小动物。
“所以我一直在想,他是不是挺嫌弃我这个弟弟的,学习没他好,长的没他高,根本没法给他长面子,你说,要是换个人给他当弟弟,他是不是就会美滋滋的应一声了?”
“换不换的得由你爹妈说了算吧”
“爹妈?”
那人愣了下,然后噗嗤一声笑了,边笑边摆手否认,眼睛里又是汪汪一池春水。
“别想歪了,师兄弟而已”
师兄弟?马龙有些吃惊,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样江湖意味十足的关系?
“那你吃亏了”
马龙假模假样的表示惋惜,大概这张反贼牌打的太突然,那人挠了挠后脑勺,有点不解。
“你不是张继科的朋友吗?”
“听他胡说,室友而已”
他有样学样的瞎掰,然后把相机放在了一边,腾出一只手,伸了出去。
“大一金融系,马龙”
估计是手势礼貌到有些太正经,果然,那孩子楞了一下,然后也伸出了手,小心的握住了自己的。
“高一四班,方博”
高一?
这下楞了的,是马龙。
可是还没等惊讶完,眼前的人忽然咧开了嘴巴,明亮的眼睛,全是笑意。
“你真好看耶”
湖心荷叶尖尖,湖边杨柳垂岸,天上云舒云卷,眼前人笑眼弯弯。
很久之后,他才知道,那年的方博,十六岁多一点。
(六)
“怎么样?多大了?可爱吗?我给你说,你可别欺负人家”
挺好的。
十六岁。
很可爱。
我没有欺负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