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先生?”
等回过神,眼前是一张清秀的脸,五官周正,西装革履,左手里正端着一杯咖啡。
“您的咖啡,特浓,不加奶不加糖”
这是马龙的习惯。
“哦,好,多谢”
接过那杯咖啡,抿了一口,略微的苦涩,这样的滋味让马龙有点晃神。
又来了,这种眼熟的感觉。
“几点了?”
“十二点,该是吃午饭的时候了,需要我帮您定位子吗?”
十二点?
马龙有点惊讶。
从早上就埋头签文件,一刻都没有停歇,偶尔走个神,居然还花了这么久的时间。
午饭啊。
看了看一旁桌子上的小仓鼠,马龙摇了摇头。
“我不饿”
“好的,那我先出去了,有事的话您叫我”
说着,那男生退了出去,动作得体又适宜,还贴心的拨正了墙上的挂钟。
滴答。
滴答。
指针一下一下的走。
很懂事。
看着那个背影,马龙表示满意。
自己当初还真不该带有色眼镜。
这是一个月前陈玘举荐给自己的,说是亲戚家的小孩,出国留学多年,不久前才回来。
“你看着给个闲职就行,只当锻炼锻炼”
“您那里没地方塞?”
“没办法,专业不对口,龙崽,你就帮帮忙呗,这是哥第一次走后门,你可别给我把面子驳了”
陈玘的半是撒娇半是威胁都快要顺着电话飘过来了,听的马龙一身鸡皮疙瘩,幸好公司是自己的,招一个私人助理也不是什么问题。
只是对那句专业不对口一直耿耿于怀,来当自己的助理就对口了?
马龙记得自己问过那个大眼睛的男孩,你是学什么的,却被那人一笑带过。
这种被瞒着的感觉并不好,可是马龙却难得的没有生气,也没有追究,而是直接录用了。
陈玘乐的开心,以为是自己的魅力太大,马龙却只是笑笑没说话。
哪有什么破格,无非是巫山似云。
他没办法拒绝一个很像方博的人。
虽然那个男孩哪里都不像方博。
方博可没有那么修长的腿,也没有那么好的衣架子比例,也没有那么棱角分明的脸庞,更没有那么骨节分明的手指。
方博只有圆圆的眼睛,圆圆的脸颊,圆圆的后脑勺,连手掌都秀气的很,比自己小了一圈,自己带在小拇指上的戒指,他要带在无名指上才不会掉下来。
方博更没有自己助理那样得体的举止和温柔的脾气,能把自己的一切琐事都处理的极其顺心,而且绝不叨扰。
自己说不饿,也就不多劝。
一点都不像方博。
方博就只会让自己生气,只会让自己揪心,只会让自己失控,只会让自己变的蛮不讲理。
他彬彬有礼的形象、良好的自控力、与人觥筹交错间的笑容,方博都有能力把它们毁灭的干干净净,任由自己露出内里其实很想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恶劣心性。
有时候马龙都觉得方博是故意的。
故意认真,故意委屈,故意送亲手做的礼物,故意笨拙的煮面烫到手心,故意温一杯牛奶照顾自己的胃,故意抱着膝盖在沙发上等着自己到凌晨两点,故意在床上不知所措的红脸。
午饭时候的公司,空荡荡的没有几个人,马龙靠在椅子上,在袅袅的咖啡香里佯装生气的捏着仓鼠鼓鼓的脸颊。
你就是故意的。
你就是想让我变的不像我,或者更像真实的我。
同居七年,认识却已经十年,如果人的寿命是一百岁,方博就已经占用他十分之一的人生,而且在这十年无孔不入,不遗余力的渗透到点点滴滴,想方设法的逼出自己的坏脾气。
他对谁都彬彬有礼,他举手投足都是绅士风度,他甚至没办法冲着和方博有些许相似的人说不行,可扪心自问,这么些年,他折磨的最多的人,却也是方博。
是不是我把你欺负的太狠了,所以你才要选择离开?一点缓和的机会都不给,自顾自的变成一个布偶,却还固执的抱着那枚戒指不放手,一如当年自己送给他的时候一样,任谁要也不给看一眼。
好吧。
既然这么决绝,那把戒指还来。
看着怀里的仓鼠,马龙忽然有些幼稚的伸出了手掌。
那是我的纪念品。
(八)
说是纪念品,但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很普通的银戒,款式和材质都很常见,尽管如此,对马龙而言却依旧意义非凡。
那是国外一个含金量很高的摄影比赛,每年一届,有业界的大师做评委,还有众多出色的同行,年年都有人凭着一张照片一跃成名。
大二那年,马龙也报了名,虽然他觉得自己拿奖的希望应该不大。
当年的他,就算天赋高,也毕竟还年轻,技术尚未纯熟不说,光是他送去参赛的那张作品,本身就不出色。
光影都取的一般,别说行家,就算是门外汉,也能看出不是什么优质的作品。
果然,三个月之后,比赛尘埃落定,官网的获奖名单里果然没有马龙的名字。
“怎么可能?是不是我进错网站了?”
“这有什么不可能,我又不是什么大神,怎么可能做什么都成功?”
马龙记得那是个雨天,水打窗沿,淅淅沥沥。
对于落选,他倒不是很在意,可是那人却不死心,蹲在自己的那把放着布偶靠枕的大转椅里,
一边嘟嘟囔囔,一边反复刷新。
而他靠在床头,心不在焉的抱着一本书看。
书是张继科的诗集。
人是张继科的弟弟。
诗句温柔而悲伤,读一句,心就跟着皱一层。
那人呢?
明明知道那人看不见,却还是像做贼心虚一样,飞快的抬眼看了下那人的背影。
马龙搞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连后脑勺都似乎有魔力。
柔软的头发,被打理的清爽,整个以发旋为中心,有序的蓬勃生长,毛茸茸的,像是等着人去揉一揉。
要是揉一把,心会不会也跟着痒起来?
还是说,要揉一揉,才能止住心里的痒?
恍惚间,马龙忽然忘记自己刚才读到了哪一段,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带走住了他全部的心思。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是真的很想揉揉看,可还没等他付诸实践,那颗圆乎乎的脑袋就整个转了过来,连带着椅子,吱扭的转了个半圆。
然后是方博明亮的眼睛。
“不会的”
“嗯?”
马龙有些不解,可是还没等他开口问,就看见了那人认真的表情。
“你不会有失败的时候,我……”
说着,那人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斟酌词汇。
“我觉得你以后会成为一个很厉害的人”
只是这么两句话,似乎都用光了方博全部的勇气,因为那人的脸颊很快就像是熟透了一般,比刚上市的所有苹果都新鲜。
马龙忽然很想摸一摸。
事实也是真的摸了。
慢慢的合起书本走了过去,蹲下身,伸手摸了摸那个苹果一样的脸颊。
一整套动作,生涩又娴熟。
你怎么这么相信我?
当时的马龙,其实很想这么问,可却不知道该以什么立场问出口,或者说,他也不太想知道答案。
他只知道,这种被无条件信任的感觉,真的很不坏。
“那等我变成了一个很厉害的人,第一个就来谢谢你,好不好?”
马龙记得,当时那人睁大了眼睛,等了好久才记起来点头,一下一下的,跟某种小动物一样,圆眼珠弯成了小月牙。
真乖。
马龙在心里笑。
蔫坏的时候特别蔫坏。
乖的时候,也是真的乖。
他没控制住自己的掌心,又摩挲了一下那个滚烫的脸庞。
那时的他,总是喜欢看方博的眼睛,却忘了多看一眼方博眼里的自己。
住在那片漆黑瞳孔里的,笑的眉眼暖暖的自己。
(九)
也许真是借了方博的吉言,一周之后,马龙收到了一份国际邮件。
里面是一封手写的信和一个绒布的戒指盒。
盒子里装着一枚银戒。
这是什么意思。
马龙把戒指当尾戒戴在小指上,迎着月亮看手掌,月光穿过他的指缝,倾泻出柔柔的光。
从来没有见过拿戒指当奖品的。
“也许是人家评委知道你手长的好看呢”
一旁的方博拿着信件开始像模像样的研究,看样子试图是打算用小学时九十多的良好基础来独立消化这封漂洋过海的信件。
好看吗?
马龙看了一眼那孩子,又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
指节修长,骨节分明,掌心有薄茧,皮肤比一般男生要白许多。
好像是不丑。
正当他心里泛起一丝丝可以被称之为自恋的情愫时,那小圆脸忽然就皱巴巴着眉眼,把倒腾了半天的信件递了过来。
“来来来,大学生,给,给翻译翻译”
于是马龙又笑弯了眼睛。
这是那场比赛的一位评委写的,也是马龙最欣赏的一位大师,印花的纸上,全是漂亮的花体英文,太难为一个高二的学生了。
接过了信,马龙慢慢的从头翻译,那人耷拉着手,边听边点头,一派的虚心求学。
“……单从技术上来说,那是张很糟糕的作品,糟糕到我都怀疑你是否有认真的对待这次比赛,但很奇怪的是,包括我在内的五位评委——哪怕是把技术作为评分的第一标准的另外四位——都不得不承认,那张照片里的…景色…”
念到一半,马龙停顿了下,然后换了词汇,幸好那人也没觉察出什么,只是嗯嗯了两声,继续等着自己翻译。
“…景色会让人觉得充满了…”
又卡了,但却不是马龙故意的,他反复的确认着,希望是自己看错,可那个单词却明明白白的躺在纸上。
Love。
怎么可能。
“怎么了吗?”
卡的有点久,连方博都好奇的探过了脑袋。
“没怎么”
看了眼身边那人好奇的目光,马龙合起了信,然后收了起来。
“可是你还没有念完呢”
“就是夸人的话而已,念出来有点尴尬”
“啊,原来你还会害羞啊”
那人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事一样,欣喜的睁大了眼睛,比窗外的星星还明亮。
“很奇怪吗?”
“当然了,我一直都以为你是那种,你知道的吧,浩南哥,大佬,泰山崩于前都不眨眼的”
说着,那人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整个人懊悔不已。
“完了完了,我给闫安吹了半天牛,说我认识了一个大佬,派头特足,现在倒好,崩了崩了”
真是,不好好上课,整天想什么呢。
谁是大佬了,你那个就差把黑社会纹脸上的哥才是吧。
马龙有点想笑。
不过一想到这人对自己的称谓,他还是没忍住抬手,想学张继科一样敲下脑袋,可到底不忍心,只好不轻不重的揉了一把发顶。
“什么你不你的,没大没小,给我叫哥”
马龙觉得这个要求并不过分,自己是张继科的室友,这人是张继科的弟弟,认识也有一年多,随着叫一声哥,合情合理。
可那人并不买账。
非但不买账,还格外认真的摇了摇头。
“叫一声”
摇头。
“叫了我就给你看张继科上学期的成绩单”
摇头。
事不过三,这么一来,马龙也就明白了,这人是认真的,没有在开玩笑。
不知道怎么的,他忽然有些不舒服,连带着语气里都带着刺。
“怎么,我不够资格被肖门的小少爷叫一声哥?”
“啊?不,不是,我真没有那意思,你想哪儿去了”
大概是看到自己的脸色不对,那人也立刻手忙脚乱了起来。
“我只是觉着,要说当哥,没有人会比张继科更好,所以我只要有他一个哥就够了,你,你不一样,你是我的,我的……”
你的什么?
那人越说越急,看的马龙也开始心急。
我是你的什么?
他屏住呼吸,等着那人给自己的定义,可寝室的门却突然砰的一声被踹了开,手里大包小包的张继科以一个近似于杂技的高难度的动作蹦了进来。
刚才石头剪刀布,他和方博串通好了,都出一样的东西,在这样近乎于光明正大的暗箱操作下,张继科连输七次,被罚去后门的小吃街买夜宵。
烧烤,卤味,小菜,啤酒,老白干,还有张继科说的“未成年喝个屁酒”的果汁。
“快快快,来接一把,你俩愣着干嘛呢,玩木头人?”
从开学第一面见面起,马龙就知道张继科有个特殊能力,他能在误入一个场合的前提下,完全意思不到误入的融入其中,而这种能力在此时被发挥的尤为淋漓尽致。
因为眼下,这位主并不知道自己打断了什么,反而一个劲儿的叫着帮忙,甚至刚腾出手,就忙不迭的给了方博一个脑瓜崩。
吃饭睡觉收拾方博,张继科觉得这就是他的日常,可是难得的,方博没有跟他讨饶斗嘴,只是默默的在打包盒里翻鸡腿。
讨了个没趣的大哥回头看了眼室友,可是马龙也没有给他个解释,反而把啤酒罐嘭的一声拉开,自顾自的咽,喉结一上一下的动,甚至还像是不尽兴一样,拧开老白干来了一口。
这么个喝法。
曾经被师父灌断片过的张继科感同身受的咧了咧嘴。
你小子晚上就别想睡个安稳觉。
(十)
果然,那晚马龙失眠了。
几口白,几罐啤,明明该是困的,可他睡不着。
他终究还是没有问方博,我是你的什么。
对不缺朋友也不缺师哥,自小被泡在爱里长大的肖门小少爷来说,马龙这两个字,马龙这个人,代表了什么。
那句不够资格,是假意说真心。
自己家已经是很优渥了,政商两界都有人,父亲苦心经营多年,公司的招牌和他老人家的名头拿出去,也算是响当当。
可肖门,那是另一个概念。
那是一个已经不需要当家人出面,只靠小辈报名号就可以摆平很多事情的家族。
‘肖门的人’本身就是一种表态。
可要达到这种境界,却绝非一夕之功。
用张继科的话来说,像马龙你这个高考全省第三的成绩,放到肖门打家业的年月里,那得叫探花郎,要是运气再好点,就凭你这个长相,没准皇帝老头当场就许个格格给你当媳妇了,你还别说,我师父的师父,当年真的就差点进了黄公馆,幸好祖师爷爷爷开眼,没当这倒插门的女婿,否则一步走偏,如今哪有肖门。
探花郎,黄公馆。
马龙在心里算时间,那是近代中国最动荡的岁月,肖门居然能从那样的世道里把船开起来,而且两百年来,潮起潮落,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海的主人一直在换,可这艘船却一直很稳当。
“没什么诀窍,无非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他记得张继科轻描淡写的吐了口烟,青色的圈儿在天台的空气里袅袅散去。
“这是我师父说给我听的,也是我们肖门历代当家要知道的规矩,不管是谁要咬谁,都别参与,事不关己,需高高挂起”
“真绝情”
马龙笑着打趣,那个时候的他,到底没有经历太多的跌宕起伏,否则就一定会明白,张继科话里,已经把一个家族安身立命的根本说了出来。
明哲保身,这个听起来有些贬义的词汇,有的时候,却是一种迫于时局的无奈之举。
只可惜当时的马龙只把那当做张继科的侃大山。
他侃,自己就陪着他侃。
“这么说,肖门以后就要交给你了?你师父也能放心?”
就这人的脾气,别说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肖战了,就连自己这样的局外人都觉得堪忧。
“那必须的,不过老头子年轻力壮,等我接任的时候,估计你孩子都到方博这个年纪了”
我哪来的孩子。
马龙在心里摇头。
“那方博呢?你们不打算让他也竞争一下当家之位吗?”
“他?”
张继科忽然像是反应过来什么似的,非常得意的抓了抓头发。
“竞争个屁,老子是内定的,那小子好好念书就行,要是念不好”
说完,张继科猛吸一口烟,然后用一个很帅气但看的人神经一抽的动作灭了烟——拇指和食指一碾——这人也是个不怕疼的。
“要是念不好,就等着被我收拾一辈子吧”
天台风大,把张继科低沉的声音吹的四散开来,那样的肆意自在,看的马龙有些羡慕。
是的。
他羡慕。
尽管他很少羡慕别人,尤其还是张继科这个头脑未动身体先行的主。
可现在他羡慕他。
那人说着自己的弟弟,说的那样笃定,似乎吃定了方博不会反抗也没法反抗。
那是肖门的魂,从方博叫他一声哥开始,就把两人紧紧的栓在了一起,打断骨头都连着筋,所以张继科敢信誓旦旦的放豪言,开口就是许一辈子这样漫长的期限。
那自己呢?
一种局外人的感觉忽然从马龙心里浮了出来,尽管很快就被强压了下去。
幼稚。
马龙跟自己说。
人家亲生一样的兄弟,你置的哪门子气。
可就是别扭。
马龙,方博,一辈子。
这样的字眼,似乎永远也拼凑不到一起去。
睁着眼睛,看着暖黄色的天花板——马龙怕黑,睡觉总会开着一盏小夜灯——窗外雨声依旧滴滴答答,把他的心也打的坑坑洼洼。
没有人会比张继科更好。
我只要有他一个哥就够了,
方博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绕,软软的,跟小奶猫一样,不锋利却挠的人心里发疼。
既然在哥哥这个身份里,没人会比张继科更好,那别的呢?
别的身份呢?
我能成为对你而言的某个‘没有人会比马龙更好’的人吗?
我能有这样重要的时候吗?
马龙想要一个答案,尽管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答案。
在诸多亲密的称谓里,他能以什么身份来和张继科划等号。
那是他的哥哥。
我是你的什么。
(十一)
你和方博是什么关系。
朋友?
前辈?
点头之交?
盯着昏黄的天花板,马龙在心里细细的咀嚼着这些词汇,试图找出一个不那么突兀的来,可最后还是宣告了放弃。
说到底,也不过就是‘哥哥的室友’和‘室友的弟弟’这种从人际交往上来说完全不亲近的关系。
更何况,他们之间,还有着四岁的时间距离和不同学校的空间距离,连加深交情的条件都不具备。
只是方博似乎从不在意。
自从当年湖边认识之后,几乎每个周末,那人都会从城市那头的实验中学出发,背着个大书包,转两趟地铁和一班公车,来到城市这头的重点大学。
“又来了?你小子怎么又来了?”
“来找你玩啊”
刚开始,方博总是会跟张继科卖乖,然后被他哥无情的弹一个脑瓜崩。
“玩什么玩,带着你个未成年,我还怎么玩?”
没课的时候,张继科总是喜欢去酒吧里坐坐,听多愁善感的小伙唱唱歌,看年轻好看的女孩跳跳舞。
而方博一来,风流不羁的大佬就会被迫或者自愿的成为一个唠唠叨叨的管家婆。
“你瞧瞧你,没良心,我大老远的容易吗我?”
马龙记得,那人卖乖失败之后,总是吹一口气,把软软的刘海吹的飞上去,然后盘腿坐在客厅的地毯上掏那个大书包,。
新一季的漫画。
国内还没有的手办。
不同品种和口味的零食。
各式各样的东西,鼓鼓囊囊的塞了一背包。
最后压底的,才是薄薄的几本练习册,也难为他居然还记得要写作业。
而每次方博像小仓鼠展示过冬的粮食一样翻书包时,张继科总是嫌弃的摇头,然后用皱起的核桃脸表示了自己的嗤之以鼻。
他嫌幼稚。
相比起张继科的成熟作风,马龙就有耐心的多。
他对方博的所有小玩意儿都感兴趣。
于是张继科的一声幼稚,变成了两声。
马龙只当没听见,然后继续在方博翻书包时好整以暇的看,边看还会边配合着问。
“这个是什么?”
“好吃吗这个饼干?”
“你也喜欢奥特曼?”
“我没买到,听说反派是主角朋友的爸爸?”
而每次自己问,那人都会以一个终遇知音的模样,相见恨晚一般的挨个介绍。
“解压玩具啊,我每次数学课都在桌子底下捏,一捏就精神了”
“好吃,还有一个海苔味的,更好吃,我下次给你带”
“喜欢,我喜欢迪迦和爱迪,泰罗也还行,就是长的没迪迦好看,奥特曼我也看脸”
“那我借给你看,我都看完了,没错没错,是他朋友的爹,不过那个反派其实,算了算了,我不剧透,你自己看比较有意思”
而每次那人兴奋的把脑袋点来点去或者摇来摇去的时候,马龙总是会在心里悄悄的笑。
我知道。
解压的小玩意儿。
海苔味比原味好吃的饼干。
奥特曼里你最喜欢的那位。
那个反派其实不是坏人,他已经在尽可能的保全主角了。
这些我都知道。
我只是想听你说。
虽然从来没有明说过,但是马龙知道,他喜欢那人碎碎念着展示宝藏的模样,也对下一个翻出来的东西抱有极大的期待。
要不是还有给方博讲题的回忆在,这几乎已经可以算得上是马龙年少时候最开心的事情了。
(十二)
认识十年,友谊三年,同居七年,关系质变的那年,马龙升大四,方博高考完。
那年方博考的不错,只要能服从专业调剂,上马龙在的大学不是问题。
尽管最后只上了个大一就休学,可分数摆在那里,那样亮眼的成绩,完全超出了肖门上下的预期。
道上的人都说,肖门的两个少爷就是争气,读书这种事,大的也能带着小的飞,可马龙知道,那是自己的功劳。
而补课是在马龙大一就有的事了。
准确的说,是在认识之后的第一个星期。
那个时候,他们还没有那么熟。
可张继科不这么觉得。
一个是我弟弟,一个是我死党,我要踢球去,弟弟不就得丢给死党照顾。
没毛病。
更何况方博的数学一贯不好,虽然其他都不怎么好,但是数学是最没眼看的那个。
张继科数学也不好,虽然他学的是金融学,但他也是肖门捐了好几栋楼才送进来的体育特招生。
马龙数学好,虽然他什么都很好,但是数学是会拿满分的那种。
这样的学霸死党,专人辅导一对一,随时随地教学,比外面请的私教不知道好出多少去。
不用白不用,用了不白用,他以后是要当肖门老大的,得学着省钱了。
于是教方博写作业的重担,就被忙着要踢球的张继科扔了过来。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不过体肤就不用饿了,我饭卡钱多,你们看着刷”
马龙记得那是个星期六,他照例早起去了图书馆。
三楼是自习室,角落有个靠窗的桌子,那是他坐惯了的位子。
他也记得,自己刚把线性代数的题目写到第三道,眼前的光线就被挡住了,抬头就是一身球衣的张继科和背着书包的方博。
“龙,我们教练都催我三个电话了,这人你先帮我带一天,你记得吧,我弟,上回被我收拾的那个”
说着,张继科抬手把方博推了过来,而后者,正提着两个豆浆和肉包子。
当然记得。
他怎么可能会不记得。
湖边的微风里,眼睛弯弯的说‘你真好看耶’
饶是对马龙——和张继科齐肩的金融系系草——这样从小听着对外貌的表扬长大的人来说,一句笑眼里开着花的赞美也实在是太春意盎然了。
想忘都忘不了。
他连那人没有换衣服却换了鞋子这样的细节都能发现。
十六岁的生命,年轻又活泼,一件红色的棒球衫,鲜艳的如同刚摘下来的玫瑰,可底下却配了件故意做旧的蓝白牛仔裤,还细致的卷起了边,露出一点白皙的脚踝。
“可以”
马龙听见自己的声音,冷静自持,却暗藏着压抑不住的冲动。
却也不是一开始就给讲题的。
刚开始,马龙在写自己的作业,方博也有样学样,轻手轻脚的搬来了凳子,坐在自己旁边也开始写,可等他算完所有大题之后,转头一看,那人还停在最初的那道选择题上。
那是一道马龙只用心算就知道选c的题目。
“不会做?”
“嗯”
那人承认的倒也快。
“要不要我教你?”
不知怎么的,马龙忽然提出了这样的建议,尽管他立刻就恨不得咬掉自己舌头,鬼知道他有多怕跟人解释一些在他看来很简单的东西。
聪明人最缺的就是耐心。
别答应。
千万别答应。
话已经说出口,要收回是不可能的了,他只能寄希望于方博的拒绝。
可偏偏事与愿违。
那人慢慢的抬起了脑袋,睁着圆圆的眼睛,眼睛亮晶晶的,惊讶又欣喜,完全没有他们其实还不熟的自觉。
“可,可以吗?我听张继科说了,你是你们省的第三名”
也就第三,前面还有两个呢。
马龙还想自谦,那人却已经变着法的称赞了。
“我查过,就你这一届,你们省的数学平均分是83.5,满分那可是160呢,那个姓葛的老师也太狠了吧”
“就这你都能考147,你的脑子是什么做的?”
“你爸妈夸你没?我要是能考这样,我们家那光头能摆三个月的流水宴,不算人头也不随礼”
也不知道这短短的一周时间,张继科是怎么跟这人科普的自己,更不知道这人是从哪里打听出来的消息,反正在还不算了解的时候,方博居然就已经对并不熟悉的自己产生了一种可以称之为崇拜的感情。
吹捧的话语绕来绕去,居然绕回到了补课上。
“所以,你真的愿意教我写作业?”
假的。
只是看着那双乌黑的眼睛,马龙说不出拒绝,他又一次点了头,不过这次,多了些心甘情愿。
如果是这个人。
马龙在心里喃喃,如果是这个人的话,自己的耐心好像就会多一些。
于是一切忽然开始顺理成章。
从开始的“你真的背不下来元素周期表?”到“下周把英语书带上,我给你补补语法”,后来干脆演变成每周星期六的固定教学,大一结束的时候,马龙已经养成了在周内做完自己的事情,好留出一天时间的习惯。
天气好的时候就在自习室,梅雨季的日子,就回他和张继科租的公寓。
张继科在自己的房间里打游戏,那人就呆在马龙的房间写作业。
而每次看着那人在自己的指导下写写算算时,马龙就会有了一种他才是方博监护人的错觉。
他不是肖门的掌上明珠。
自己也不是家里的接班人。
他们就是马龙和方博。
好像在那一点的时间里,方博是和自己栓在一起的,他已经被自己抢了过来。
怎么可能。
拐卖小孩是犯法的。
看着那人蓬松的后脑勺,又开始天马行空的马龙没忍住上手揉了一下。
“嗯?怎么了?”
那人扭头过来,表情愁苦的很,几道化学题,硬是给他弄出了个城下千军万马我等此番休矣的困境,看的马龙都不忍心打扰。
“没什么,你继续写,专心一点”
明明是他先打扰的人家,却还是故作正经的板起脸,马龙忽然开始相信近朱者赤,否则自己怎么也开始学的像张继科一样不要脸。
“这是奥赛题,我只是找来给你练练的,要是真的不会就算了,你家不会太要求你读书好的”
他有心给那人减轻负担,那人也不分辨,只是转过了身,很久之后才慢慢的问了一句。
“马龙”
“嗯?”
“你记不记得我说过,你是我的什么?”
像是质问又像是回答,搞的马龙有些自惭形秽,他忽然想起以前书上看的一句,臣等尚在死守,陛下何故先降。
是了,满面愁苦的人都没说放弃呢,自己这个当导师的,先打了个什么劲儿的退堂鼓。
“好,是我错,你继续写,真不行了我再教你”
轻轻的翻了一页手里的《枕草子》,马龙应着声,心里也跟着开出朵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