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见到曹二爷,是两年以后的事了。
那天我坐在村口大树的底下,阳光晃晃在地上刻出一块块影子。盛夏的当午热得令人发昏,好像随便一个转身,便可以消融在这酷热不堪的空气里。
曹二爷就这样出现了,先是远处一个小圆点,后来渐渐清晰,一个人一辆车,向村子缓缓走来。两年前曹二爷离开的时候,他坐在马上,栓根绳,轱辘车牵在后面,咕噜咕噜滚成了远方的一个小圆点。
我是最后看到曹二爷走了的人,也是第一个迎来他的人。我的家在村口,我同出村的人道别,也欢迎归家的乡亲。太多的人从我家门口走过,我便只消看一眼,就知道他或是她,这趟远行是好是坏。记得许多年前的一个春天,我们村跷子大半夜一瘸一拐走过我的屋外,深浅不断的脚步,踩碎了一地昨晚几只虫用心摆下的图案。他再也没有回来过。可我知道这个远方的人,这个大半夜一瘸一拐走出村子的人,最终是找到了自己的归宿。因为就在那个月色如水的夜晚,跷子把自己的所有时光都装进了他家那堵墙,不带任何东西地走了。
这回曹二爷的出现,却着实让我吃了一惊。我以为他是不会再回来的。曹二爷远行的那一天,他一把火烧掉了自己住过的地方。路过村口他拐进了我家院子,我那会儿正好扒在墙根打哈哈,看到他背着布包进来,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他说他要走,不会再回来。转身,跨出门,骑上自己的马,马蹄踏踏,把这好些年月的欢喜悲哀,硬邦邦地踩进土里。说着要去远方追寻梦想的人,最后往往都回来了,他们绕了一大圈才发觉,自己的梦想,就是那一亩三分地,灶台铁锅与粪斗。而像曹二爷这般,要去远方问一问自己到底有没有梦想的人,是不会再回来的,这些人最终意识到,他们有梦想,他们的梦想就是自己。那些曾经与之有关的羁绊,如过往烟云,早在一次次叩问自己的过程中,消散得一干二净。
曹二爷走到村口我这才有机会仔细端详一下这位远方归来的旅人。说实话,岁月在他身上没有留下任何迹象。他还是像两年前一样矮矮胖胖,一撇小胡子如同一弯江上的木船,要翻不翻,岌岌地挂在他的圆脸上。衣服还是那身衣服,鞋也是那双鞋,一成不变的外表,似是暗示着他内心的波涛汹涌。
我同他到屋里端了碗水出来,然后一块儿坐在树荫底下,听曹二爷讲着这两年来发生的事情。他讲得很慢,也很轻声,时不时眯起眼睛看向远方,好像那些事情都已经过了好久了,他得用力看才能看得清,也好像那些事情都已经不是他的了,他只不过是在慢悠悠地和我叙述一个他也是从别人那儿听来的故事。
曹二爷说他走的那天是兴奋的,也是平静的。他兴奋是他终于可以去远方看看,走那些自己未曾走过的路。可离开这个村子又让他很难高兴起来,他对这个村子没有太大感情,也没有一丁点厌恶,只是觉得,要离开自己已经习惯了的生活,会是件挺麻烦的事。"也许",他告诉自己,"我会想念灶台缺了口的碗的,或者那几个傻乎乎的邻居"。可爱的总归不是村子本身,而是存在于村子里的一种生活。
曹二爷后来去了远方,很远很远,远到别人说的话他都因口音太重而很难理解。当初离开村子,他想着这次出门或是三五月或是几年时间,他会弄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然后会在一个地方定居,一个可以给他提供他需要的东西的地方。曹二爷不是个生性就爱漂泊的人,他离开家实在是为自己内心所困,这个小村子太小了也太大了,很多人都活糊涂了,曹二爷也是其中之一。其实他是个挺聪明的人,至少知道他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所以才愿意去寻找。可村里的好多人呐,他们误以为自己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然后干着干着,在田头一栽,眼睛一睁一闭,一辈子就这么没有了。
在外面的曹二爷也会偶尔想起自己曾经住过的这个小村子,还有那间被他一把火烧了的矮房。他有些时候会问自己,都这个点了,如果在以前,我会是在干些什么事情呢?这些问题起初他刚离开家的时候问得比较多,可能是因为想念吧。到了后来就不会这么问自己了,可是他反而更觉迷茫。曾经的那段生活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他明明还记得昨天晚上把窗户纸重新糊了一遍的,怎么今儿个一起来,他离那张窗户纸,或者说那装窗户纸的灰烬,就有了直线距离千百公里。
不真实,这是他最后得出的结论。他以为自己过着很深刻的生活,每天他得为吃喝拉撒奔波,在一平不大的房间里,经营着自己的小小天地。天晴或是下雨,他都有很认真地去感受,就算伤心难过,也在很认真地伤心难过。可偏偏是如此真实的生活,他感受到了巨大的不真实感。曹二爷的原话是这样子的,"我一股脑儿地想起了自己一分钟一天一个月一年前的场景,每个都相差那么大,可每个我都经历地那么清楚,我不是很明白,到底哪个地方才是我真正活过的咯。"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眯成了细细的一条,远方的沙丘,都好像要在他的注视下坍塌了。
曹二爷讲到最后,太阳也快要下山。暑气在一点点消退,明天会是一样炎热难耐,可人们还是会为这当下的丝丝凉意,感激大自然温柔相待。他说:"我这次回来,是想重新把生活弄得真实一点儿,当我踏上回家的路时,我以为我会是期待的开心的又很感动的,可我感受到的,只有平静,深深的平静,回家,只是另外一段旅程吧"。
曹二爷拉起自己的车往村子里走去,他得找个地儿歇歇脚。曾经盖过他房子的土地,早已被人种上了蔬菜水果,只有边缘的一角,他两年前踹起的一块石子,还在那儿来回蹦跳。
你看吧,我就说了呢。曹二爷有梦想,曹二爷的梦想就是自己。只不过他现在还没明白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