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刚赶到一品餐厅这个地方,心里就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老罗找我说事儿的严重程度完全决定了餐厅的档次,像这种人均消费一千的地方,讨论话题肯定是相当重要的。
果不其然,我刚坐定五分钟之后,就看到一个妙龄少女挽着老罗的手向我走来。
我靠!难不成这么多年,老罗在外面一直有个私生女?
事实比我想象中更加让我难以接受,老罗微微面带羞赧地跟我说,这姑娘是他新找的女朋友。
“行啊,老罗。”我啧啧有声,“年轻时找了个比你大五岁的,老了时才知道赶时髦吃起嫩草来了。”
老罗被我抢白得满脸铁青,那妙龄少女倒是坦然自若地说,“爱情跟年龄没有关系!”
爱情跟年龄可能确实没多大关系,但跟老罗兜里的钱绝对有关系。
我看着面前圆润沧桑的脸,努力在记忆中搜寻着他年轻时棱角分明的样子。那时的老罗也是个白马少年,我在旧照片中无数次看到他风度翩翩意气风发,完全不输于如今众多当红小鲜肉。
年轻时老罗没有钱,凭着一张脸也能俘获一众少女的芳心。如今虽然年纪大了,往日的英俊潇洒已经一去不回,但是上千万的身家也足以让他沧桑的脸看上去蓬荜生辉。
“姐姐?”妙龄迟疑地叫了我一声,将我的思绪拉回。我看见老罗悻悻地瞪了她一眼,赶紧笑着拉起她的手亲热地圆场,“妹妹啊,还上学呢吧?大几了?”
老罗的脸越来越难看,最后干脆气得拂袖而去。妙龄看了我一眼,也慌慌张张地追了出去。
我松了一口气,对着前来点菜的服务员无奈地耸耸肩。
每一次都是这样,我跟老罗在一起,从来都是说不了三句话便闹得不欢而散。
其实我理解老罗,他愿意吃嫩草从某一个角度说明他感觉自己老了。他看着自己日渐松弛粗糙的皮肤也会心生恐慌,眼前这个年轻鲜活的少女,无非是他想证实自己尚且宝刀未老。
事后我给老罗打电话道歉,其实我毫无诚意,我看着他跟妙龄在一起怎么都别扭,巴不得看他俩闹翻。
老罗叹了一口气,“小可,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平心静气地坐下来吃一顿饭?”
这个愿望我也想实现,但是谁让你总爱拂袖而去?我笑呵呵地对老罗说,“你的脾气什么时候变好一点,我们就能好好吃饭了。话又说回来,你的小妙龄能忍受得了你这臭脾气吗?还是你从来都只喜欢对我一个人发脾气啊?”
老罗又不淡定了,啪的把电话就给挂了。我无所谓地对着电话吹了口气,看吧,根本不是我的错!我笑脸相迎总能贴上他的冷屁股。
外婆看着我默默摇头,“你们两个人啊,为什么总是互相折磨?”
2
本来我想我既然阻止不了老罗和妙龄相爱,干脆大方一点祝福他们也不错,毕竟老罗也是我深爱的人,我们彼此折磨也只是因为找不到我们应有的相处方式。
可是老罗总是把事情搞砸!
他可能觉得自己温柔在抱而我却孤身一人有些过意不去,几次三番明示暗示我赶紧找个对象。
我开始还不在意,可次数一多我就烦了,找对象这事是催来的吗?合着为了让您安心我就得随便找个人把自己处理了么?
但是我不想把关系搞僵,我笑眯眯地答应,“好啊,我觉着你那合作伙伴老张不错,离婚了吧?不然你把他介绍给我?”
我明显感到电话那头的老罗深深吸了一口气,这让我心头一颤,以为他又要暴怒了,没想到又听到他压抑的声音,“别闹了,行吗?”
闹?不是你说的让我找对象吗?我笑着说,“怎么着?他嫌我年纪大呀?也是,我跟妙龄比起来确实大了那么一点儿,不过配他还可以吧?”
老罗又一次挂了我的电话,这让我很是不知所措,他到底要怎么样?
从那之后,我跟老罗冷战了很长的一段时间,直到有一天,我把辛野带到了他面前。
辛野年轻有为,相貌英俊,自然比年迈的老张要好得多。可是老罗在看见他的时候,眼神依旧是挑剔的。
在辛野上洗手间的时候,老罗小声问我,“靠谱吗?”
我摊摊手,“不知道啊,就觉得长得帅人也不错,就带给你过目了。”
老罗的口气无比酸爽,“长得帅的人都花心啊。”
“嗯。”我斜眼看着他,“看你就知道了。”
老罗看起来有点灰溜溜的,“我跟他怎么能一样?找对象还是要找个踏实一点的。”
“那这个不成是吧?我再去找个丑的你就满意了?”
老罗讪讪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怕你被人骗。”
我冷哼一声,“那也没有办法,不遇上几个人渣何谈成长,老罗你说是吧。”
老罗这一次没有拂袖而走,他老老实实地坐在一旁,陪着我跟辛野吃完饭。两个男人聊得还算投机,我几乎成了电灯泡。
3
老罗终于跟妙龄分手了,这对他打击不小,却也在我意料之中,我甚至感谢妙龄没把他骗钱骗色榨干之后才离开。
老罗的样子憔悴了许多,连鬓角的白发都懒得掩盖,老态毕现。
看见他这个样子我心里很难过,但还忍不住调侃他几句。老罗真是老了,似乎连拂袖而去的血气都没有了,只是一边听我的嘲讽一边苦笑。
他不生气让我的无理取闹显得毫无意义,我们之间难得相处得这么融洽。
老罗小心翼翼把手臂搭在我肩膀上,他如此害怕是因为之前有一次他这样做的时候,我抱着他的手臂使劲咬了一口,以至于直到现在他手臂上还有一道疤。
我乖巧地没有拒绝,这已经是我最大的极限,我觉得老罗有点不对劲,但是我不习惯对他嘘寒问暖。
老罗看起来很满足,他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回忆着过去。
“你刚出生的时候只有那么一丁点大,我从部队赶回来,我很想抱你,可是看着你那么小那么软,我碰都不敢碰你。”
“我复员回来的时候你已经八岁了,你看着我根本不认识我,我想要抱你还被你咬了一口。”
我斜眼看了一下他手臂上的疤,鼻子莫名其妙地酸了起来。
“后来也是,我只顾着忙事业,没什么时间陪你,答应你很多次要带你上游乐园,最后却都让你失望了。其实我只是想多挣点钱,好让你将来理直气壮地做一个富二代。”
我的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强笑着说,“老罗你能不能不这么矫情?我还以为我到了访谈节目呢。”
老罗没有笑也没有生气,他像念散文一样接着煽情,“你妈妈走了以后,你再也没有叫过我爸爸,宁愿跟着你外婆也不跟我,我们一见面就吵架,你怪我薄情,我怪你不懂事。现在看来都怪我,我比你多活这么多年,不该跟一个小孩子计较。”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决堤,老罗绝对有问题,否则骄傲任性如他,怎么会轻易跟我道歉?
4
坏的预感总是会实现,当老罗为难地打来电话,要我到医院为他在手术单上签字的时候,我差点气得扔了电话。他的病已经这么严重,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我拿着签字笔的手一直在颤抖,如果不做这个手术保守治疗,老罗还能活个一年半载。手术的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五十,成则能保证他多活十年二十年,不成则恐怕连手术台都下不来。
我从来不曾想过,一个至亲的生命,就掌握在我的手里,等着我去做抉择。我有生以来,从来都没觉得写下自己的名字会是这么艰难。
老罗最近瘦了很多,圆润的脸上又出现了棱角,可是却让他显得更加憔悴而苍老。他笑着对我说,“签吧,我运气大概没那么差。”
在被推进手术台那一瞬,他努力地抬起身子看着我。我明白他想要什么,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爸爸,我在外面等着你。”
老罗释然地躺好,他的身影在我眼前变得一片模糊。
手术之后,老罗的情况暂时稳定了下来。那段时间里,我衣不解带地在医院照顾他,他多半时间是虚弱而昏迷的,偶尔会睁开眼睛同我聊几句,多半都是问我和辛野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结婚之类。
我握着他的手告诉他,“我要结婚,当然得你好起来的时候,让你挽着我,亲手把我交到他手上。”
老罗笑得眼眶含泪,“我可舍不得。”
我泪奔。
就这样几乎是没日没夜地过了十几天,我难过地看着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爱耍脾气的他,一天一天地萎顿虚弱,连生活都不能自理。
每一天早上我都将窗帘拉开,让他能感受到一点阳光的活力与朝气,每天晚上再将窗帘合上,免得他受到一点潮气跟寒气。
日子就在窗帘的开开合合之中过去,直到有一天,我再拉开窗帘的时候,他却再也没有醒来。
5
老罗走了很久之后的一个夏夜里,我被一阵凉意惊醒,迷迷糊糊地站起来,去把窗帘合上,心里还在念着,千万别让他受了风。
直到风将雨滴拂到我的脸上,我才清醒过来,想起自己身在何处。
伴随着一阵电闪雷鸣,一场暴雨挟带着我对老罗的怀念,汹涌而至。
有关怀念的文字,我喜欢苏轼纸上十年生死两茫茫的荡气回肠;也喜欢归有光笔下,庭前枇杷树亭亭如盖的含蓄隽永。
怀念这种事,诉诸笔端,诚然都是或悲壮瑰丽或凄婉细腻的。对于当事人来说,却无非只是我会在夜深的时候,轻轻为你拉上窗帘,哪怕一回头才想起,你已经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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