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子

爸爸去了城上之后,二子本来是快活了一阵的。

本来,家里有两个大人管着他。犯了事,不是爸爸骂,就是妈妈骂。在庄上疯的时候,碰上爸爸突突突地骑着摩托车路过,要给打发回家(虽然如果爸爸不跟着,二子走到半路就又溜了);碰上妈妈苗条的身影出现,要给遣送回家。爸爸一走,不但爸爸管不到他了,连妈妈好像也懒得管着他了。现在每天一放学他就和小群他们疯,一直疯到天黑才回家。其他的孩子渐渐被走过路过的父母们一个一个地骂走、打走、揪着耳朵拎走,他和小群一般是留到最晚的两个,成了好朋友。

以前小群总是一个人在外面玩到最晚,是这群贪玩的孩子里最贪玩的一个。他在这个村子里是个人物,常常被人提起,因为这个村里的父母总跟自己的孩子唠叨两句话,一句是「要好好学习喏」,另一句就是「不要老跟小群玩喏」。二子的父母以前也这么说,他的妈妈现在有时仍想起来了,说:「不要老跟那个小群玩哦。」二子点点头,回头又去找小群了。小群生得比二子还黑还小,跑起来像块被风刮起来的小石头。二子觉得小群除了不爱上学不爱写作业,也没有大人们说得那么坏,他不打人不骂人,话也不多。二子比小群点子多,所以小群很听他的话,即使二子的点子很多被证明是馊点子。他俩从河边玩到田间,从挖地玩到赶鸡,变得形影不离。

但很快,二子发现,爸爸走了之后,自己也好像变成了孩子中的异类。这不只是自己和小群玩的后果。现在,村里的人见到他在庄上玩,常常远远地喊一句:「二子啊,你爸爸喃?」好像在那里玩的不是一群孩子,而是他一个人似的。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这么关心自己的爸爸。

他并不确切地知道自己的爸爸去哪了,爸爸走之前也没有和自己讲。他只能按妈妈告诉他的答话:「去城上做生意了。」这个答案他自己也拿不准,所以只敢小声地嗫嚅一句。大人听了,就格格地笑。有人还加上一句:「哦!——去发财了。」说完又格格地笑。二子不知道去城上有什么好笑的,因为村里人见到城上人,明明都是友好又敬畏的。

他已经回答了九十几遍了,村上的人还是乐此不疲,依然见到他就问:「二子啊,你爸爸喃?」好像这已经成了一项村上的公共娱乐。另一项更传统的娱乐则是问小群他爸爸去哪里了,小群他爸爸一般都是去村外赌钱了,所以小群就回答「出去有事了」,大人听了也是一样地格格直笑。

渐渐地,二子不知道是因为被问得不耐烦了,还是听出了这些人问话里的什么暗示,别人再问他「爸爸喃?」,他就头也不转地哼一句「在城上」。那人很可能会再接着说些什么,比如「原来是去做大老板咯」「哎呀去城上发财了」「他在城上发了财回来接你吗?」之类的。二子就全当没听到后面这些话了,只顾玩自己的。

对这项娱乐最为热衷的要数庄头开小店的德清。他右腿瘸了,走起路来一高一低,像上了发条的玩具在地上行进。他每天守在小店的柜台前,有人路过得闲,就倚着柜台聊一阵。他每次见到二子进店里来买吃的,总是笑起来:大老板的二子来了。二子不理他,轻车熟路地从架子上摸出一块小塑料包装的「肉片」,往柜台上一放。五角钱,德清说着,把重心放到自己的那条瘸腿上,让身子更低,只比二子高一个头,隔着柜台笑笑地盯着二子的眼睛:我问你啊二子,你爸爸喃?二子看德清一眼,觉得他装出来的笑很讨厌,又觉得他的眼神像是想从自己的眼神里得到什么问题的答案,便垂下眼去,把一颗黄铜色的硬币拍在柜台上,头也不回地溜走了。

二子的哥哥,由于与二子共有一个爸爸,也被这样骚扰过。但哥哥已经上中学了,是半个大人了,被问了几次,脸上便有了愠色,德清就不敢再调笑。又有一次,哥哥要买一把尺子,德清店里只有15厘米长的。哥哥便问,有20厘米的吗。德清说,没有,又想起什么似的,讪讪地笑起来,说,城上有,你让你爸爸带嘛,哈哈哈。哥哥正要走,听了这话却像鞭炮被点了线头,猛地大吼:「管你什么事!」德清和在一边和德清闲扯的人都愣住了。哥哥又狠狠瞪了德清一眼,吞下肚子里剩的半团气,转身走了。德清在他身后缓过神来,干笑两声,往满口的黄牙里塞一根劣质烟,继续和旁人聊天。

一天放学,二子和一帮孩子在庄上玩扇卡,每个人出几张卡片,摆在砖头路上,大家轮流用手使劲扇风,谁把卡扇得翻过去,这张卡就是他的了。但手不能碰到卡,碰到就不算。扇过来一张的,还可以接着扇下一张,所以扇得好的可以一下得好几张。大家扇卡扇得满头大汗,有的得了胜,裤兜里塞得鼓鼓的,欢天喜地地回家了;有的吃了亏,收拾了手里仅剩的几张残兵败将,垂头丧气地背起书包走了。只剩二子、小群和小轩三个人还在鏖战。三人都是个中高手,二子善于找角度,小群技巧娴熟,小轩则是凭着臂长手大,他们杀得难解难分,一时兴起。卡片不断地从一个人手上转移到另一个人手上,三个人拥有的卡片却都仍是厚厚一叠,当中不少还是刚才从别的孩子那里赚来的。战斗一轮接着一轮,眼见夜幕低垂,砖头路从朱红色变成了夕阳下的橙色,又变成暗红色,三人大汗淋漓,仍没有罢手的意思。二子和小群两个惯犯终于忍不住问小轩:小轩你今天不回去?

没事,再来一局,抓紧,来来。小轩说着从裤兜里掏出自己厚厚的一叠卡片,把上一局赢的卡放在底下,从顶上数出两张来拍在地上,又站起来把卡片堆塞回裤袋。他正说着,二子和小群却不动了,眼睛直直地看着他身后,低声说:小轩。小轩知道不好,回头一看,暮色中一个丰满的身影已经很近。那是小轩的妈妈。小轩不动了,像木头人一样等到他妈妈一直走到跟前。「玩啊,怎么不玩啦」,小轩的妈妈说。小轩还是一动不动。他妈妈看了看他的脸,又往下看,看到那鼓鼓囊囊的裤兜,一把把手伸进去抓住,小轩连忙用手捂,但他妈妈的动作更快,一下把那一堆战利品抢了出来,拿出来的时候就有好几张卡片飞到了空中,太多了。小轩已经开始无声地流泪。他妈妈看了看手里的厚厚一叠卡,又看看儿子划出两道泪痕的脸,哗的一下把卡全部往地上一掼,卡片堆撞在砖头路上,蹦起来,像烟花一样在地上炸开,二子的鞋子上都落了一张。小轩几乎在同时哼了起来,绵长如羊的呻吟。「玩,叫你玩,玩不死的东西。作业不写了,学不上了,玩这个倒头东西」,小轩的妈妈的口气像是法官在义正词严地宣布一个死刑判决,「跟我回家!死东西,我不来你能玩到天亮。」说着,她一把拽住小轩的大臂,转身拖走。小轩没有反抗,像是被牛拉着的一台破车,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走。

看着小轩和他妈妈走出一段距离,二子才回过神来,转头看一边的小群,已经蹲在地上拾卡。小群把自己的卡片放在边上的台阶上,拾着地上的卡。「明天……带给他」,小群嗫嚅着,向二子解释自己的行为。二子转过头又看着那对渐行渐远的母子,傍晚的小路上一大一小两个黑影,腿部带动着全身,有节奏地运动着。那个大的黑影不时伸出手对小的黑影指指戳戳,小轩妈妈对他的训斥声忽大忽小,在傍晚无人的路上却声声听得分明:

「你还要不要好了,啊?老师怎么跟你讲的,作业不写,来玩这个,考一百分啦你?啊?跟他们两个玩什么东西,他们没人管,不学好,你也一样?小群没有妈妈,爸爸赌钱;二子爸爸不在,妈妈不管他,你跟他们玩?你跟着他们有的玩喏。我告诉你,你这样下去,一点出息都没有,就像那个……」

二子有点措手不及,低头看看蹲在地上的小群。小群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把拾起的卡片在脏脏的小手上重新摞成厚厚的一叠。

二子推开家门,母亲正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左手抓着一把菜,两腿分开,面前是一个盆子和一个篮子。二子进门的时候,母亲手忙脚乱,仿佛那铁门的吱呀一声刚刚把她惊醒。她看到二子进来,像在掩饰什么似的把头低下,右手刮了一下额头的发,一边继续摘菜一边说,二子回来啦。二子本想说什么,见状话又咽下,只嗯一声作回答。小小的书包耷在小小的屁股上,从母亲身边走过。二子进屋,刚听到哥哥的台灯啪的一声打开。二子走进房间,哥哥正在灯下写自己的作业,照例没有抬眼看他,只哼哼了一声,算是招呼。二子也哼哼了一声,算是回应。

他把自己的小书包放在床上,拉链嗞地拉开,里面放着几本用光滑的日历纸包着书皮的课本,几本破破烂烂的本子,一只大而坑坑洼洼的铅笔盒。他把铅笔盒先拿出来,放在床上,好让它不发出咚隆咚隆的声响。然后他把书包放到腿上,一本一本地翻找起来。他在小小的书包里查看着每一本书和每一本本子的封面,若有所思的样子。他需要装作在找些什么,可他的表演并没有人看。哥哥背朝着他,正专心地写着作业,而母亲在院子里摘菜,一会儿就会端着盆子走进厨房,开始做菜。

二子在想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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