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天下的外婆都是相似的,母亲们各有各的脾气,但外婆们全是一样。
全天下的外孙女们脑子里都有这样一副画面,外婆和她那直不起来的腰,站在一条乡间的道路上,身子是折起来的,头却颤颤的仰起。远远看去,她是个小孩的身量,但没人会把外婆错认成小孩。
她站在那里是在送你,小孩身上没有那种平静的送别气氛。
外婆们已经这样送了几千年了。
从人类发明通婚开始,第一个有出嫁女儿的母亲,她就在等了,迎接和送别从此都成为她身上的一部分。她的门前从此有一条路延伸出去,以她所在的地方开始,到她的女儿去的地方结束,迎接和送别都发生在这条路上。
这条道路是外婆专属的道路,两端的家全不是她们彻底的栖息地。家是事务,是披着温情外衣的琐碎与辛劳,是一个控制者,禁锢着外婆和母亲的自由。正是家庭使她们分开,两个家庭是两道天堑,阻止着世界上最亲的两个人相聚。
只有这条发生着接和送的道路是属于她们的,比牛郎和织女的鹊桥更可贵,在家庭之外,在运动之中,她们在早早的迎接和远远的送别里,在两个家庭的间隙里,完成母辈与母辈之间的传承。
这是在父权制推翻母系社会之后,战败者们为自己创造的喘息与延续的道路。她们在这条道路上短暂的相聚,用自己的柔软与坚韧,消解了它的残酷。
女儿将另一个女儿带到了这条道路上。
新晋的母亲有她自己的脾气,急躁、温和、压抑、柔顺,她的身体刚刚经历过一场爆炸,她的母亲从前在无言和劳作中未曾向她说明过的东西,在那条道路上无法被匆匆转达的东西,分娩、哺乳、婴儿夜晚的啼哭。生育不是一个十个月怀胎分娩的完成时,而是一场永无休止的进行时,自生命诞生的那一刻起便永无宁日,折磨和锻炼着她的身体与心性。
而世界对待新生的女儿以另一幅样貌,它纵容母辈们为她创造温情的保护膜。在她眼里,外婆越来越弯的腰是一种自然,母亲疲惫的面容是与生俱来,她在母辈的辛劳与苦痛上活蹦乱跳,以这种一无所知的天真姿态成为一种慰藉。
这条从母亲的家通往外婆的家的道路因而成为她的游乐场。
外婆经由这条道路将你领回你生命的源头,诞生你的诞生之地。
外婆是全世界最有资格向你介绍农作物的人,她本身就是生长与孕育。外婆带你去地里挖红薯,你负责提一个小篮子。外婆拨开红薯的枝叶,寻找到它的根络,她如此熟稔,如在顺摸你的谱系。外婆轻柔的刨开它,毫发无伤的自地里捧出一个鼓胀、圆满的红薯,如自母亲的肚子里捧出一个新生的你。红薯也是哭泣的,带着断根和泥土的生腥气,如满脸鲜血与粘液的你。你把它放进你的小篮子里,如自己被放进摇篮里。
外婆带你完成了一次生育,她以温情的方式结束这次模拟。她拉着你的手回到灶房里,将刚挖的红薯烤给你。红薯对于幼小的你是偌大的,但外婆决不肯分走一个部分,她叫你先吃,吃不完了再给她。
外婆也是最适合向你介绍家族和社会的人,她是所有节日在人间的代理人,是所有聚会的俗务化身。你想到端午、中秋和春节,你就想到她。
但外婆从来不和你们一起过节,她的节日比你的节日早得多。你的端午在五月,但她在四月就开始寻找粽叶和准备糯米,过年前的两个月,她都在畜养活鸡活鸭,她留意每一场赶集,储存着每一样她认为你会喜欢的东西。这些瓜子、虾片、红薯干和白糖糕,被外婆收在高脚柜里,摆在一个花朵样的盘子里,端出来的时候换你的欢呼。
你的生日是母亲的受难日,你的节日也是外婆的辛劳日。她招待你们所有人,她宰杀、洗刷、翻炒、收拾,她被琐事缠身,吃饭的点她从来不在桌边,睡觉的时分她也从来不在床上,总有一点残余的家务活,把她和你们庆祝和欢笑的时刻分开。
外婆要什么?
她要你们在她的坪前玩耍,要你们在她的注视下相聚,要你们去庆祝,去感受,她是节日本身。
天底下的外婆们都是相似的,她以一种别人永远无法感受的方式感受你,用一条虚无的产道连接你,你是她若干年前一次分娩的余韵,是一场永不消逝的阵痛,在每个黄昏和每个角落都惊扰她。
你隔着母亲的子宫,震动着她的子宫,隔着母亲的羊水,交融着她的羊水。你是她诞生的诞生,未来的未来,她感受你如感受一场回忆,又如感受一次开始。
你是一只向前的蝌蚪,母亲握着你较粗一端的尾巴,外婆触着你较细一端的尾巴,而你只是向前游,给她们留下震动和余波。你感受不到这在身后的意味,直到你也成为母亲和外婆,直到你也握着你女儿的尾巴,直到你也感受着她在你手里的末梢。直到你也经由这末梢的轻微抖动,唤醒你与自己先辈的联系。
你是你的母辈,也是将来的母辈,是你母辈的女辈,也是你女辈的母辈。你是传承,是联系,是你母辈选择的延续,也是你女辈选择的开始。
你是枝叶,也是根系,你是有责任的,为你的母辈,也为你的女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