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秋翁翁
对食物的选择跟每个人的成长经历有关,我钟爱的食物都是那些最普通的,未经复杂烹调过程的食物。对于靡状的或者过度烹调过的,尤其对于那些看不出食材属性的食物,我总是敬而远之。儿子与我不同,我爱吃蔬菜他则无肉不欢,我喜欢清淡他则专爱奶昔、奶酪和各种肉排。有时候陪儿子玩累了、逛累了,我提议上街边摊上买一块烤白薯解馋,儿子表现出明显的抵触。我尝试给他解释烤白薯的好处,儿子还是懒懒的,态度上透着点鄙夷。左右说他不动,只好带他去麦当劳、肯德基、必胜客买各种奶昔,吃各类“油炸”。
我经历的年代人们的生活多数不富裕,条件没有如今的万分之一,所以那时家里的生活很简单。儿时的零食常常来自自家菜园里长着的香瓜、梢瓜、黄瓜、西红柿甚至嫩茄子,无瓜的时节就围着房前屋后不同季节成熟的果树转。菜园里,西红柿、辣椒、茄子、四月瓜、白菜、莴笋、南瓜、冬瓜等各个品种的蔬菜都要种一些,园子中间母亲专门辟出一小块地,种上香瓜作为我们姐弟的零食。
饭桌上的菜肴同样多数来自自家的菜园,煎、炒、炖是常用工艺。除了家常菜,祖母有时候掐些红薯藤,剥去皮儿炒一盘脆生可口的佐餐小菜,母亲也会摘一些四月瓜的中空的叶柄,去掉带刺的皮儿炒上一盘清甜的小菜。黄瓜只有在足够老的时候才名副其实,六月末菜园里的老黄瓜长得又大又长。留够种子以后,母亲把剩下的老黄瓜切成块儿炖上一锅腊肉,一家人坐在回廊下面凉凉快快地打个牙祭。
祖母操持的菜园的篱笆上爬满扁豆秧,将整个菜园包围得严严实实。半夏以后菜园角落里的几株鸡冠花开得正艳,波纹状的花突像极了少女裙裾的蕾丝边,花瓣和花柄的表面缀满猩红色的纤毛,皱褶叠砌的花束看起来就像一件天鹅绒质地的蓬蓬裙。第二年鸡冠花不见了,可能祖母无心再打理它们,扁豆秧还像往年那么茂盛。四月,一串串扁豆花开出来,看过去像藤枝上停满一串一串的蓝紫色的蝴蝶。白粉蝶、黄粉蝶和蜜蜂在篱笆上忙碌,绿螳螂则躲在叶子后面举着大刀随时准备出击。五月底,大部分的扁豆花开败了,换成一挂一挂的扁豆角吊在藤蔓里面。
祖母种植的是紫边扁豆,月牙状的豆角包裹着一圈紫色的边,紫边上长着许多小的突起,整个看起来像一只镶钻的月亮船。扁豆的果期很长,一年之中,扁豆约有小半年的时间占据着我家的饭桌,在众多菜蔬之中,对于它们我的味蕾体验最多。有时候是切丝搭配瘦肉、青椒炒出来的豆角肉丝菜,有时候是先整煎至少许焦黑再炒出来的汤菜,八月,祖母摘下一些扁豆制备干菜,用线串起来吊在屋檐下晒干了冬季用来炖腊肉。因为经常用它们做食材,祖母琢磨出好几种烧制它们的方法。
春上柳梢头,槐花飘香的时候,榆树叶子还没长齐,榆钱却先出现在枝头。除了串串榆钱,这时节大自然还有一个超级美味,那就是满树满树的桑椹。一个夏天父母甭想孩子们有干净衣裳,每次归家遗留在手上和嘴唇上的紫色让我十分苦恼,但又抵挡不住桑椹的美味诱惑。
四月,台子口的歪脖杏树变得郁郁葱葱,立在流光溢彩的春光里,明媚得像一把绿罗伞。绿叶下面挂满绿玛瑙般的乳杏,几场春雨过后,这些小可爱很快长得圆圆滚滚。六月,绿杏陆续开始变黄,不等完全成熟,我已经耐不住想吃的心情,爬到树上挨个去捏那些变黄的杏子,看看有没有变软可食的。再等等,就有些熟透的杏子自行落下来,我们姐弟高兴地扒开菜叶子、翻开瓜藤子,捡拾掉在里面的熟杏儿。有时候,姐姐们找来竹竿围着杏树转圈寻找上面熟透的杏子往下打。我反倒喜欢费力地爬上树,骑在枝杈上,专挑个大色红的吃个够。
年关除了要书写门楹对联,我还有个任务,等到家里煮完鸡、鸭和猪头肉以后舀上满满的一瓢肉汤浇到杏树下面的泥土里。这个任务最初是父亲在做的,他告诉我浇过肉汤来年杏子就会结得更多一些。我不懂个中道理,跟着父亲学着做,或许是父亲对于杏树的贡献怀有一种感激的心情。杏树树干中间有一个很大的虫洞,轮着我独自去犒劳它的时候,便会把肉汤从树洞中间灌进去,心里默念着多结杏的期许。而到年三十,杏字就成了我的计时命题作文。要赶在团年之前,编一句与杏有关的吉祥话,写成条幅,贴在树干上。因为年年写,就有词穷的时候,有时候真如曹植写作七步诗,搜索枯肠才偶得一个自己满意的结果。
进入夏季可吃的东西太多了,桃树排着队地赶时令。房后竹林里种着五月桃、六月桃、八月桃。这其中八月桃顾名思义要到八月末才成熟,果型只有李子大小,熟透后的八月桃皮开肉绽,自然离核。不像五月桃果肉软糯,八月桃的果肉紫红脆甜,那才叫好吃呢,咬一口沁人心脾。
乡村的美味都存在于大自然中,除了那些不怎么费力就能得到的以外,还有些美食想吃就要费点周章。雨后初霁,高台上的小树林里充满了诱惑,姐姐们拎着小篮子在潮湿的硝土上捡地衣,从腐朽的木头上摘木耳。林间飘荡着一股泥土的芬芳,土知了纷纷打开了藏身洞的天窗。这恰成了我找到它们的线索,发现之后拨开洞口的掩土小心地探进手指。土知了看似笨呼呼的,但它们实际也是自然界的猛兽,当洞府遭受入侵时它们会毫不犹豫地用大鳌反击。当指蛋上传来一阵舒痒的痛感时,轻轻提起手指就把夹在指蛋上的土知了钓出洞来。
夏天,小孩子们的注意力自然而然地转移到荷塘里,这里是鱼虾水鲜的藏身地。水乡的孩子会水是天性,没有人意识到是在什么时候学会游泳的,打小就在水里扑腾,扑腾扑腾就会了。在荷塘里捞菱角、摘鸡头包、拔藕带,在水草里摸小鱼小虾。渔具是用塘边垂杨柳的长长的枝条编成的,有时候贪图方便干脆直接把鱼串在杨柳枝上,一串一串地拎在手上。
经历喧嚣的夏天后,乡间慢慢归于平静。九月,枣儿渐渐熟了,门前的枣树结的是马奶枣,屋后的结的是大红枣,大红枣到十月末吃最好。我对枣树的印象很不好,走路也要躲着走。四月末,枣树开花的时候,树上爬满了嫩绿嫩绿的毛喇子,它们与枣花混为一团,很难辨认,稍不注意碰上就要难受好长时间。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愿意打枣或干与枣相关的活儿,实在馋了就捡碎砖块、小石子远远地扔过去,然后跑到树下捡砸下来的枣儿。
十月中下旬,几场秋露下来,地里的甘蔗上了霜,母亲去查看的时候会带几根回来让我们姐弟先尝尝。进入十一月甘蔗就该收了,一家人从白天干到披星戴月,砍下甘蔗打捆运回家里。父亲把砍回来的甘蔗先放在院子里晾几天,期间他在围墙跟儿上挖好地窖,在坑底铺上干枯的甘蔗叶子,再把甘蔗一捆一捆地放进去覆土窖藏,除了留种其他的要等到年关刨出来售卖。从这时起,我们姐弟的零食就变成了甘蔗,从这个时节一直到过完年家里都有甘蔗吃。碰上姐姐们不方便的时候,母亲便砍几节甘蔗,洗净后放在灶塘里烤热以后再给她们吃。
村里的小学离家不远,我上学以后,祖母每次做饭习惯往灶塘里埋几块红薯。我下午放学回家,肚子饿的时候就去灶塘里刨出一块来垫肚子。
这些经历锻造了我的味觉,变成了深入骨髓的喜爱。在我养育儿子的时候,常常希望把这些快乐传递给他。在我们父子的交流中,我常会向他夸耀自己对于果蔬时令的熟识以及各种果蔬的好处,在他肉食过多的时候强迫他把挑出来的蔬菜吃掉。他则常常跟我通报麦当劳的炸鸡腿与肯德基的炸鸡腿之间的区别,哪家店的披萨饼好吃,牛排几分熟最佳。对于我推荐的食物他尝一口便忘在了一边,有时候迫得紧了,他便笑话我是穴居人,然后用过一会儿再吃的虚情假意来敷衍我。
我们父子之间还是很民主的,对于孩子的饮食习惯我还是很尊重的,但对于遗落的故乡的故事我却变得十分执着,寻找各种机会讲给他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