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地租约到期,黑哥夫妇将那个狭窄而又充实的板房扔进大卡车拉走了。只剩下一只猫、两只母鸡和我。他们搬走当天,吊机轰叫一声,轻而易举就把板房提起,不费一点儿力气。搬空板房后,露出一撮黑峻峻的土壤,里面翻滚着一串串蚯蚓和虫子。大卡车启动时扬起的尘土,恍如家园化作一股烟雾,遁地消失。曾经生活在同一屋檐下而又互不相干的我们,有了新的身份--小花变成流浪猫,我变成流浪狗。可是那两只鸡……能叫流浪鸡吗?
黑哥和肥婆,一对中年夫妻,六年前从东北搬到此地管理钢筋货场。我是一条杂交狗。在我一个月大的时候,黑哥从原主人手里将我抱养过来,意图日后给他看守大门。我小的时候,一身雪白的毛发,胖嘟嘟十分惹人疼爱,肥婆每天傍晚都牵我到附近的绿道溜圈,一路上,迎着晚霞,我俩如沐春风。她和少妇们叽咕狗经,我在一旁和各种名贵的狗打趣。其它狗相互间都能做到彬彬有礼,唯独一只叫泰迪的家伙老爱往我身上磨蹭。慢慢我长大了,杂交狗的形态日益明显,肥婆便不再遛我,她喊我的名字也从“小白”变为“矮脚”。我当然知道“矮脚”的含义,是我对形体的嘲讽。面对这样一个称号,我内心不禁发起质问:我父母当初如此随便的寻得欢乐,难道不该慎重考虑后代的前程吗?
小花是两年前不知从何处跑过来的。从长相分辨,它绝对是一只流浪猫--身上的毛黑色一摊白色一摊,如颜色均匀分布,也算得上是一个独特的猫种,遗憾的是它只是左边鼻孔周围长了一摊黑毛,极其不对称,视觉上形成歪嘴。如此丑陋的猫,再有爱心的人也不会把它当成宠物吧?
那天中午,肥婆从屋内扔给我几块鱼骨,我吃得忘情时,一具黑影“嗖”一下矗立在面前,我着实被吓到了,身体猛退一步,还差点被鱼骨卡了喉--原来是一只野猫出来和我抢食。食物可以失去,尊严不得践踏!我用力张大口,露出细尖的门牙,冲它怒吼一声。它竟毫无撤退的意思,淡定得让我心虚;我又憋足劲踢出右脚,奈何腿太短,未能扫出一丝风浪。眼前这家伙一副充满江湖故事的模样,不得不让我显得尴尬,好在我很快就释怀了,动物何苦为难动物呢。
小花被肥婆驱赶过几次,理由是没必要喂养一个不明来物。肥婆赶猫时是真心投入,像有深仇大恨,拿着长棍乱扫一通,每次都体力不支才停止。后来她想通了,表面是猫和自己作对,其实是自己和自己作对,就默许小花留下来了。
我和小花平时只在吃饭的时候在同一个盘子里碰头,吃饱后大家默契散开,它在破板凳上睡得天昏地暗,偶尔起来伸个长长的懒腰;我趴在大门口的树底下,看着进进出出的人和车,有生面孔出现时,装腔作势吠叫几声。我是打心底羡慕小花的,狗的使命是看门,猫的生命用来睡觉。至于那两只鸡,实在不知它们一天天干了些啥。
他们离开前一刻,黑哥蹲下来用手抚摸我的头,对我说:“小白,咱们顾不上你了,日后自己保重。”我第一次感受东北汉子的柔情。可我多么想告诉他不要抛下我,我是一个毫无独立经验的窝囊虫呀。
家园搬空后,连续下了七天雨,无尽的雨水,延长着我的悲伤。夜晚和白天,我都躲在偏僻的树林里。白天发呆与落魄交织,一到晚上,一道道闪电让我看清老鼠们鬼鬼祟祟在密谋着什么,我无法批判它们的行为是否道德,也不同情它们与生俱来藏匿在黑暗之中的身份,我只觉得心酸--和同伴一起,干坏事也快乐吧。雨水滴嘀嘀嗒嗒,树叶变得不堪重负,风轻轻挨一下便落。我就这样在树洞里趴着,看着日夜更替,再累也不轻易闭上眼睛,睁着眼睛面对的是黑夜,合眼面对的是内心,孤独的内心比黑夜更黑。实在感到饿了,就吃树上落下来不知名的果子。
其实我可以大胆出去觅食的,旁边另一家场主也养了狗,他们人多伙食好,狗盆中堆积如山的剩菜,引来一群苍蝇在上面狂欢。他们家的狗叫“豆豆”,一条纯种的中华田园犬,身型匀称,一身光洁的棕毛,时髦又高贵。豆豆其实是一条年轻的狗,半年就长得很壮实了。豆豆刚抱养回来时,是个趴耳黑嘴的小丑狗,那时她胆子很小,没有链子栓着,也不敢往外跑。我远远看着这个和我腿一短的狗,勾不起一点兴致,反而觉得欣慰。不知是充足的食物滋养狗,还是狗大十八变,豆豆越长越好看,来场地送快递、收破烂的人无一不夸她。
狗一旦拥有自信,就变得活跃。豆豆长起来后,热衷四处奔跑。她跑动时,四条长腿协调性极好,背腹线条紧致精练,像骏马不像狗,优美极了。豆豆跑出大门和其它狗玩耍时,会顺带蹬我两脚。她不敢惹小花。有一次她干扰了小花的美梦,被小花干瞪着吓跑了。
雨终于停了。豆豆出来树林撒尿,发现了全身湿漉漉,在树洞中打着冷颤的我。这次豆豆没有对我动手,眼神里居然包含着温柔,它指引我跟随它走到狗盆前,哈哈伸出舌头,提示我享用它的食物。我饥肠辘辘,吃得小心心翼翼,鼻子传来一阵酸楚。当热量从我的胃部延展出来时,光头出现了。他是这个场地的后勤主管,四十多岁,没头发,眼角有一道疤痕向下拉扯着眼皮,没睡够的模样。我看大门时期,他每天骑着一辆马力强劲、明显经过改装的电动摩托车去买菜,两只车轮牵引出一条浩瀚烟尘。我看起来脏兮兮的,光头功不可没,我对他没有好感。
“'武大郎'你竟然敢来偷吃?”光头一身酒气。
我尼玛!我几时又多了“武大郎”这样一个名字!光头你认为自己很有文化是吗?我心里想着,真正的武大郎是你本人好吧,我曾在某个深夜路过你屋旁听到你老婆数落你的内容--不中用。
光头手里叼着烟,身驱歪斜打起了哈欠。他每顿饭都要喝酒,喝完就倒头大睡,鼾声如雷。
为了食物、为了生存、为了逃离阴暗潮湿的树林,面对光头的嘲笑,我只能夹着尾巴退到一边。我刻意躲闪他几天后,他虽然还呼我“武大郎”,但明显没了新鲜劲。他不赶我了,反正豆豆的食物吃不完。
我总算是落得一个不错的归宿。小花出现过一次,趁没人时偷吃豆豆的食物,吃饱后满意跑往树林,后来就没见过了。我倒不担心它,猫只要能躲避车轮,不会饿死。那两只母鸡也出现过一次,同样是出来吃豆豆的食物,它们没小花聪明,竟然当着光头的面,大摇大摆啄起来。两只鸡太单纯了,不明白食物背后永远藏着黑暗。晚上光头叫来几个朋友,喝了很多酒,扔往狗盆的鸡骨头,我和豆豆都没碰。我感叹一只鸡生长于广东,不知是荣幸还是灾难。
光头扔下来的食物,我从不和豆豆争,她和其它狗玩耍时,我也不加入。豆豆白天睡在他们办公的空调房里,我蹲在树底下。晚上豆豆守在光头的房门前,我在一旁的车底下。我警醒的分寸感,换来和豆豆的和平相处。
豆豆的春天来了,周边的公狗纷纷闻香而至。我自知配不上豆豆,却萌生出前所未有的要保护另一条狗的欲望。每当其它狗靠近豆豆时,我拦在面前,鼓着腮帮,全身毛发炸开,倒也吓退了很多条公狗。唯独那天和一条体型有我五倍之巨,如雄狮般的公狗厮杀时,左后腿被对方刀锋一般的尖牙拉扯出一条筋皮,血肉模糊。
我本是黑哥收养的一条看门狗,为了保住饭碗,终日谨小慎微,当我终于找到值得我奋力去守护的东西时,却被打击得溃败不堪,体面全无。数月后,豆豆荣升为母,光头抱起一只狗崽仔细打量,露出欣慰的笑容。黑色的纯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