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灵儿眼中尽是怨毒之色,冷笑道:“至亲?我只恨不能食其肉饮其血寝其皮!他们以君子自居,以正义自诩,却干尽了龌龊勾当。为了复仇,他们竟要我……竟要我……”
她的身子本就羸弱,此时心间起伏不定,一口气喘不过,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咳得厉害。小满赶紧与她拍背顺气。苏灵儿好容易换过气来,只是羞愤并加,后面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竟要你做个真正的娼妓?”弘少则代她说出难以启齿的话。
苏灵儿默默不语,半晌才悠悠道:“于我而言,相爷并非我仇人,而是我的恩人。”
“你就没有想过,如果没有我父亲,你不至沦落至此……”
“公子!”苏灵儿打断弘少则,眼中有微嘲之色:“人生这一世,很是漫漫长长,谁就料定一世安稳无忧?公子敢说这话么?”
弘少则便有不以为然之色。
苏灵儿又道:“都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依我看来,时不在长,人之运数,三五年便又是一番光景。自古以来,善始善终者,世间能有几人?苏氏便是没有那一场浩劫,难保之后也没有?或我依然还是公侯小姐,果真就能比现今更好?只怕不好说!事到临头,我只看眼前。”
弘少则听得不住点头,又沉吟半晌,才道:“可惜,你终归是苏家的女儿!”
“公子到底是信我不过。”苏灵儿冷笑:“当年平叛上官清之乱,世人只知王师之勇,又有几人晓我苏灵儿之功?”
弘少则笑道:“姑娘是要重提当年之勇?”
苏灵儿冷笑抢白:“妾身便提不得?”
弘少则摸摸鼻子,但笑不语。苏灵儿道:“世人皆道上官清是兵败投海自尽,只是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况他当时不过弱冠年纪,自有大把光阴图谋东山再起,何至投海自尽?”
弘少则笑道:“当年上官清投海之事,已是江湖疑案,皆因其间缘故,世人知之甚少,无知之人才归结为兵败。我却是知晓的。投海之前,上官清业已身中剧毒阿耨多罗,回天无力。”
苏灵儿莞莞而笑,轻轻柔柔道:“不错。世人只道上官清是兵败才投海自尽,实则不然,投海自尽是他身中剧毒,万念俱灰的缘故。阿耨多罗呵,世间至毒之物。岭南弄氏最擅用毒,竟尊之为神品。那上官清何等精明厉害,天下有几人能给他下毒,敢给他下毒?呵呵,这毒,可是妾身下的呢!上官清,焉有不死之理!”
弘少则柔声道:“如此说来,上官清是必死无疑了?”
苏灵儿本有盛气,听此一问却不言语了。她不是没有看出来,弘少则言笑中的隐隐怒意。苏灵儿微微垂着头,颇有我见犹怜之姿。只差一点点,弘少则便要开口抚慰,不过,他还是生生压下脱口而出的话。毕竟,上官清仍在人世的消息,实在太令人震惊,也太令人骇然。不然,他不会在此敏感之时见苏灵儿。
半晌,苏灵儿缓缓抬头,柔声道:“想来公子已经知道了,上官清尚在人世。”弘少则未料苏灵儿如此爽快,便微有错愕之色,却也沉着脸点了点头。
“公子但请放心。”苏灵儿道:“不管他死没死,不管那个消息是真是假,只要他活着,我,苏灵儿,会让他再死一次!”
苏灵儿顿了一顿,微微喘了口气,带着几分傲色道:“普天之下能杀上官清的,只有我苏灵儿!”
弘少则扯了扯嘴唇,不欲与苏灵儿多谈,看了看她身侧的谷雨与小满,话锋一转道:“她们也是悬玉使女?”
苏灵儿道了声“是”,又向她二人略略点了点头,谷雨小满会意,各自报上了名姓。弘少则笑道:“悬玉使女有二十四位,皆以廿四节气为名,今日如何只有谷雨小满?”
苏灵儿道:“大部去了蜀中。”
弘少则看了眼苏灵儿,道:“蜀中?”
“五日前,悬玉使女十六人,并府中死士二十八人,去了三峡。”苏灵儿道:“妾身说过,只要他活着,妾身会让他再死一次!”
“好!好!好!”弘少则连说几个“好”字,颇为赞许。
“无论那人是不是上官清,妾身是宁可错杀,也不放过一个。公子放心,上官清,出不了三峡!”苏灵儿说着竞自笑了,笑得眉眼俱欢。
弘少则拊掌哈哈大笑,一径笑,一径道:“怪道父亲赏识姑娘,你果然忠心耿耿!”
苏灵儿只是抿唇笑。弘少则叹道:“听父亲说,姑娘这些年在江南,为华棣解决了许多麻烦,很是不容易。华棣安抚江南,姑娘当记大功一件。江南王,果然名不虚传!”
苏灵儿听了“华棣”之名,只嗤道:“蒙相爷看重,妾身感激不尽,只是有些名士,看不上我们这些下九流的手段,便是为他们解决了麻烦,也是不领情的。”原来华棣位列三贵,却也极好风雅,是江南士林领袖。这些年来,他总管江南,很是收买了些士人之心。
弘少则哼了哼道:“若无这些‘下九流’的手段,任谁名士高人,也难在江南立足。”
苏灵儿笑问道:“公子可已见过华棣?”
弘少则道:“我此番来江南,原不打算见他的。他是安抚江南有功,只是有些事情,用一个女人比用一个名士好!”
苏灵儿用丝绢压了压唇角,又道:“公子日前差人来说的寻钦差赵朴之事,妾身……”
弘少则给苏灵儿斟满了酒,却是谷雨带来的杯子,复又端起递与她。苏灵儿微微皱了下眉,只得伸手接下。弘少则趁机偎了过去,细长的手指轻轻划过苏灵儿吹弹可破的面颊,划上她的鬓发,取下鬓间那枝海棠,那娇娇艳艳若不胜风露的海棠,放间鼻间轻轻地嗅了又嗅,挑着眉直勾勾望着苏灵儿。
笑意僵在苏灵儿脸上,她整个身子也极僵硬,胸口一团怒火越燃越炽。然而,她却不敢任性发作,只能强颜欢笑,擎杯待饮。
偏弘少则还要与她碰一碰杯,苏灵儿强忍下心间怒意,强迫自己将那酒一饮而尽,且笑着照了照杯底。她又欲再说赵朴之事,只弘少则道:“可有歌舞?”
苏灵儿愕然,看了看小满。小满忙道:“禀公子,婢子们近来新排了支《春深曲》。若不嫌弃,婢子请为公子演练?”
弘少则笑向苏灵儿道:“姑娘的舞技,堪称一绝。”
苏灵儿暗有“江南王”之名,称霸一方,素来自视甚高,是以极恨人提及自己从前勾栏之事,不想弘少则依旧视她如优伶娼妓一般,心下直是怒不可遏。她藏在袖中的双手,早已气得发抖,只思量来思量去,终是不敢任性发作,面上只笑道:“如此,妾身便献丑了!”
小满忙道:“公子,姑娘身子弱,且让婢子们……”弘少则冷眼看着小满,小满当即缄口,不敢再多言。
苏灵儿含恨离座献舞。小满偷偷望了望谷雨,谷雨早白了脸色,无奈只得启唇轻唱。其词曰:
由来廿载,惟恐至春深。
花事了,香还销,木森森,旧年荫。
无此多情泪,拾花魄,遥相祭。
便由这,稀疏处,渐相侵。
寄语香魂,但与清风去,莫恋凡尘。
遣自然情性,任落拓十分。似尔昨今,梁间禽。
使风流远,淡泊近,归般若,闲情人。
无多忆,相曾好,料今生,应孑身。
湖海飘摇惯,渺茫处,黯失神。
莫笑我,拟颜展,泪偏噙。
多少冥冥反复,再无意,翻转乾坤。
是以风景媚,堪岁岁空吟,云却无心。
苏灵儿舞姿绰绰,又兼小满歌喉婉转,当堪妙绝。一曲舞罢,弘少则击掌叫好。谷雨小满二婢忙将她扶入座中,弘少则直勾勾望着苏灵儿道:“姑娘当真称得是,色艺双绝。”苏灵儿听闻,只深深地看了看弘少则,便又敛下眸,淡淡应下。
谷雨与小满眼神微动,紧紧盯着苏灵儿,皆有不安之色,弘少则斜倚靠背,恍若未觉,拿眼睨了她二人,笑向苏灵儿道:“依旧还是不齐全?”
苏灵儿面色淡漠,眼中掠过一抹厉色,森森道:“因着那件事,清明前四位,便悬空多年,妾身也无意再升晋。空着,也是给后来者一个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