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要从某个秋日讲起,彼时暮色笼罩大地,在一处森林的边缘,拿破仑昂首挺胸地走在艾文-伊斯特尔的前方,他正在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是一位高贵的绅士——
即便他根本不是人类。
他比正常人更为强壮,七英尺的身高,大概有三百磅那么重,走在他身侧的人注定不会受到阳光的眷顾。与此同时,拿破仑还长了一对尖锐突兀的獠牙,眼瞳是血红色的,全身都被粗粝肮脏的灰色毛发所覆盖。相比使用刀叉进食,他更擅长用锋利的指甲将食物撕扯成小块,然后再凑上去大快朵颐。虽然如此,他还是宣称自己曾学过七门语言,业余爱好是研究艾布纳斯与布罗根歇历史,还读过众多与政治、军事和文学相关的书籍,在生活发生巨变之前,他已成功创作了两部历史类著作。
“这个世界每天都在发生变化,正是一点点细微的、肉眼不可见的改变,推动了整个人类历史的进程。我所做的事,就是记录这一切。千百年后,当后世的人们想要追溯历史的每个细节时,一定会歌颂我的作品,它们会成为人类最宝贵的财富之一。”谈到自己的创作时,拿破仑越说越激动,就差仰头嗷叫了。
在拿破仑的身后,艾文背着一柄宽剑,骑在那匹被称为“灰风”的高头大马上,一只手操控缰绳,另一只手隐藏在斗篷之下,握着一张制作精巧的十字弓弩。你或许在某间昏沉沉的酒馆喝得醉意朦胧之时听过他的名字——艾文-伊斯特尔,当然你也该知道那些关于他的好或者不好的事迹。
作为阿斯兰王国历史上最年轻的猎魔人,他勇敢无畏,技艺高超,去过幽暗之地,在旧神的遗落之塔里呆了一个礼拜,杀死过至少七个邪恶的血月使徒,教皇还曾试图招募他为圣殿武士。同时他还是一个英俊浪荡的男人,无数妓院留下了他到此一游的痕迹,据说阿斯兰的某位公主至今都在深深庭院里等待他的归来,甚至在接受圣殿武士洗礼的前一晚,他还骗取了一个幽居在审判司的纯白之女的贞洁。按理说他应该会被判处绞刑,但出于某些无法探究的原因,他最终还是被释放了。
是的,许多人都羡慕他在过去二十四年里的经历,比如成为一个出色的猎魔人,或者赢得无数少女芳心,但没人想成为现在的他。从审判司出来后,他被要求周游大陆和海洋,极尽全力地捕杀邪恶生物,一刻也不能停息,否则将被剥夺猎魔人的能力,并被送往极寒之地驻守长城。如今他虽然只有二十四岁,却饱经风霜,粗粗看去,似乎已有三十来岁。
好在他没有失去在苦闷的生活里寻找乐趣的能力。
“人类的财富?别忘了你是一头狼人,不如认真专研狼族的起源,考虑到这对于我的事业会有不小的帮助,我肯定第一个为你捧场。”他不乏挖苦地回应同伴。
“再说一次,我是被诅咒的人类。”拿破仑抗议道。
“那么,被诅咒过后呢?”
拿破仑一时语塞,随即认识到这是没有意义的争论,他不再执着于为这件事较劲。
两人沿着溪流一路向西走去,越过层层灰褐色的灌木,一片广袤的田野出现在他们的视线里。
“这就是我的封地,贝索伯爵领。”拿破仑指着前方骄傲地向艾文宣称,“有七百头羊,八十匹马和三十个英勇无畏的战士,还有一座漂亮的城堡。布罗根歇人将它命名为荆棘城堡,几百年都是如此,但是我更喜欢它的另一个名字。”
“哦?”
“蔷薇之城,”他补充道,“城里种满了漂亮的红蔷薇。”
在通往拿破仑口中所谓蔷薇之城的道路两旁,是一眼难以望到尽头的农田。正值初秋,偶尔能看到农夫忙碌的身影出没在田地间。
“我的臣民。”拿破仑又指着这些人说。
他们经过一处风车磨坊时,拿破仑兴奋地跑过去,如同爱抚妻子的面庞一般,用布满灰色毛发的手掌深情地摩挲着风车塔房泥筑的墙壁。艾文起初警惕地抬起手弩,拇指已经放在了机括上,但拿破仑在这之后并无异动,他似乎沉陷在从前的某段美好时光里。
“你知道吗?这可是我为艾米莉雅建造的风车,上面还刻有我和她的名字呢。”拿破仑以近乎呢喃的语气说道,“你应该见见她,整个布罗根歇王国都找不到比她更漂亮的女人。有一天,我摘下了城里最鲜艳的蔷薇送给她,却惊讶地发现那些蔷薇还不及她万分之一的美。噢,我有必要隆重地向你介绍,她是我的妻子。”
河畔的风车看起来已有些年岁了,艾文并没有注意到上面刻有文字。
也许有,但并不重要。
“差不多得了,拿破仑,”艾文提醒这个深情的狼人,“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在进城堡之前,伯爵领里已有一些人注意到了拿破仑,光天化日之下,他们无法不对一个赫然走在道路上的狼人做出一点相应的反应。人们惊惶地躲到了更远处,并喊来卫兵。很快,一名骑士率领四名持矛的士兵匆匆赶来,将艾文与拿破仑围在了一处农舍前,但他们似乎没有发起进攻的胆量。
“我们的猎魔人正在赶来的路上,”骑士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拿破仑身上,怀着深深的畏惧,“若是想活,就立刻离开这里!”
“这是命令,还是请求?”艾文将十字弩固定在马鞍上,翻身下马,懒懒地朝骑士走去。
骑士眼见艾文毫无顾忌地越走越近,立即将长剑举了起来,警告道,“退后!”
艾文对此置若罔闻,经过拿破仑身旁时,轻声揶揄道,“拿破仑-贝索爵士?我应该没有喊错吧,你的封地和臣民我没法证实,但至少你的骑士没有认出你。”
拿破仑低着头,只是闷闷地哼了一声,全然不复方才神采奕然的模样。
艾文离骑士只有两三步远时,后者终于忍不住了,他或许没有面对狼人的勇气,但当对手换成了正常尺寸的人类后,他终于展现了一点本应有的骑士精神。刹那间,一柄长剑披着黄昏时的霞彩,剑光耀目,直扑艾文的头顶,但这干脆利落的一击落在艾文眼里显得格外僵硬缓慢,他只是轻巧地侧转身子,便避开了长剑。
“你出手应该再快一点。”他向骑士诚恳地建议道。
骑士脸色发白,高举长剑,调转马头,战马仿佛感受到了主人的情绪,仰头一声闷哼,随即发足朝艾文扑来,所过之处尘土飞扬。
不远处,拿破仑看到这副架势也忍不住开始担心,他虽然见过艾文的身手,知道这个年轻人是一个矫健勇敢的战士,但此一时彼一时,他可不愿在进城堡之前就失去了这个同伴。狼人逐渐谨慎地朝战场中心靠拢,一旦艾文被战马撞飞,他就要冲上去救人。
骑士已经冲到了艾文的面前,只要一眨眼的时间,狂奔中的战马就能将这个可怜的家伙撞得五脏六腑俱碎,但艾文仍没有任何反应,他只是怔怔地站在原地,左手放在胸口上,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似乎已经被吓傻了,而骑士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狞笑。
但在下一刻——
艾文左手手臂上陡然绽放出一道刺目的光华,半空中一面由湛蓝色的光所组成的盾牌挡住了骑士凶猛的冲撞,战马一头撞在光盾上,发出一声呜咽,顿时被反震的强大力量推得朝后仰倒,骑士也在同一时间从坐骑上跌飞出去。
等到他试图从地上爬起来时,艾文已经走到他跟前,并捡起了骑士掉在地上的剑。
艾文将剑指在了骑士的脖颈处,摇头道,“还是太慢了。”
战斗结束得如此仓促,骑士还没有从震惊中清醒过来,他愕然看着艾文,“你竟然会使用魔法?你是什么人?”
“魔法?那不是魔法,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玩意罢了,若要问我是谁,”艾文叹了一口气,扔掉长剑,解开缠绕在手臂上的布条和皮革制作的腕甲,向他展示了烙印在上面的印记,那是一个由长剑和圆盾组成的淡红色图案,“艾文-伊斯特尔,阿斯兰人。”
士兵们顿时躁动起来,议论纷纷。骑士也显得手足无措,他睁大了眼睛,“我听过您的名字,阿斯兰的艾文,名扬南部诸王国的猎魔人,但是,恕我冒昧,您为什么会带一个狼人来这里?”
“自然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艾文想了想,试图编出一个像样的理由,然而很快又放弃了,“我不能告诉你其中的一些细节,但这对于贝索伯爵来说是极其重要的,我相信你能理解。”他转头指了指拿破仑,“看看,这里有一个狼人,而伯爵的猎魔人显然还需要一点时间才能过来,如果真有一位猎魔人正在为他效力的话。相信我,你们现在很需要另一位猎魔人的帮助。”
艾文可不认为贝索伯爵能召来一位猎魔人为之效力,猎魔人唯一效忠的对象是光明教廷。
骑士显然不能理解,“难道他不是您带来的?”
他大概是想说倘若艾文不把这个该死的狼人带过来,他们就根本不需要什么帮助。
艾文看了看拿破仑,摊手道,“告诉他,你来这的原因是什么。”
“我在附近偷了许多金银器具,它们价值不菲,但好在如今我良心发现了,准备还给那些失主,”拿破仑显然比阿斯兰人更乐于动脑子,“问题就在这里,我不知道贝索伯爵具体丢了些什么,这需要他亲自说明一下才行。”
骑士已经呆住了,“他......他可以说话?我的意思是,他竟会使用人类的语言?”
“不止如此,他会七门语言,是一个勤奋好学的狼人。”艾文耸耸肩,这位骑士显然极少和狼人打交道,他转而道,“那么,如果我想见贝索伯爵,你愿意为我引路吗?”
“乐意为您效劳。”骑士当即恭敬地朝艾文行了一个标准的布罗根歇军礼,随后便去安抚自己可怜的坐骑。
艾文对此表示很满意,而拿破仑那高大的身躯在在听到骑士的话后颤动了一下,血红色的眸子里绽放出一丝近似火焰般炙热的光芒,呼吸愈发急促粗重。
“想好有什么宝贝可以还给伯爵吗?”艾文走近狼人,示意他放松下来。
狼人沉默一会,低声道,“以牙还牙。”
人们总说,猎魔人与邪恶生灵是不可相容的。确实,猎魔人的诞生就是为了铲除世间所有的邪恶生灵,包括狼人、石像鬼、恶灵骑士和血月使徒们。他们背负着刻有神圣咒语的驱魔剑,马鞍上绑着十字弩,独自出没于阴暗的森林、荒芜的孤岛和更多人迹罕至之地,早在宣誓成为猎魔人的那刻,他们便愿意赴汤蹈火,只为圣光照耀之地不复邪恶。
但也有例外的时候,要知道,杀戮并不能解决一切问题,至少阿斯兰的艾文始终秉持这种看法。
三天前,在贝索伯爵领往东三十里的地方有一座村庄遭到了狼人的袭击,正好路过此地的艾文毫不犹豫地顺着狼人留下的踪迹追了上去,这是猎魔人时刻肩负在身的职责。那场战斗并不艰难,半个小时里,他杀死了十一个狼人,唯一活下来的就是这个自称拿破仑的家伙。艾文见到拿破仑时,他已被自己的族人打得遍体鳞伤,且认为他是一个异类,将之关在了一处幽暗的壁洞里。艾文那不多的慈悲之心源自拿破仑肩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他原本打算一剑了结拿破仑的性命,但在一阵犹豫过后,还是选择收回了武器。
“我其实是人类,曾经统治着贝索伯爵领,但现在我被诅咒了。”那天黄昏时分,拿破仑在篝火堆旁一面清理着肩膀上腐烂的臭肉,一面如是说道。
“哈,那是女巫才能做到的事,也只有女巫才能帮你。”艾文并不关心。
“带我去荆棘城堡。”
“我看起来像是一个免费的马夫吗?”
“你想要什么?”
起初艾文对此没有半点兴趣,除了某件事外,他从来不愿自找麻烦,于是他告诉狼人:
“你搞错了一件事,这不是我想要什么或者你能给我什么的问题,我没有杀你并不代表我愿意帮你,何况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说谎?光明教廷授予我猎魔人的能力,不是为了听你胡扯,拿破仑,我允许你在这里休息一晚上,但在明天太阳升起之后,我十分乐意用你的脑袋去审判司换取八枚银币——可能是七枚,狼人的脑袋可是越来越不值钱了。”
“我没有足以证实自己身份的证据——”
“你确实没有,”艾文上下打量他,“你没有一点像人类的地方,除了不知道在哪偷学来的人类语言。”
“但有一件事你肯定感兴趣。”
“哦?”
拿破仑谨慎地开口道,“黑蔷薇。”
艾文原本带着浅笑的面容顿时变得格外严肃,他冷冷盯着狼人,篝火的照映下,他那双漂亮而忧郁的褐色眼瞳透出了复杂莫名的情绪。幽静的森林里,一股不知从哪吹来的山风卷得篝火焰光纷飞,似乎在警告什么。艾文从地上缓缓站起,朝狼人沉声道,“你不该知道这个。”
拿破仑被他的模样吓住了,顾不上肩伤,匆匆从地上爬起。他比艾文足足高出一英尺,却像是一个无助的孩子般在艾文面前紧张得缓缓后退,乃至说话时也变得语无伦次,“我并不知道......我只是从那些狼人口中得来的,它们曾经议论过,即便再强大的猎魔人,也会被黑蔷薇轻易杀死,至于黑蔷薇到底是什么东西,它们也不不清楚。我猜大概是蔷薇的变种......一种黑色的蔷薇,你要知道,荆棘城堡里种了很多蔷薇,从来都是红蔷薇,有些还是我亲手种的,我很喜欢蔷薇......不,我是说,我喜欢红色的蔷薇,从没有种过黑色的,但在我遭到诅咒的那天——”说到这里,他骤然停了下来,因为他看到艾文拔出了背上的宽剑。
“你在想什么?你以为,只要是黑色的花就能杀死我吗?”艾文冷冷笑道。
“不止是黑色......”拿破仑偷偷咽着口水,努力回忆道,“是一种很奇怪的花,只是看了一眼,我就感到眩晕。凯里恩-贝索——我的叔叔,他打开了一个匣子,匣子里有一朵黑色的蔷薇,一瞬间过后,它就开始生长,黑色的蔷薇将整个房间都填满了,等我醒过来,我已经变成了一个狼人。”
“什么样的匣子?”
“看上去像是用一种劣质的黄水晶做的,我记不清了。”
“水晶匣子?”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水晶匣子。”
艾文的脸色变得更为僵硬,他收回了剑,缓缓坐回篝火附近,然后将一个黑色的布袋扔给拿破仑,“月亮就要升起来了,我不想在你失去理智后不得不杀了你,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拿破仑终于松了口气,随后自觉地用布袋套在头上,趴在地上尽量进入睡眠状态。
艾文眼色幽幽地看着地上的狼人,思绪飘向远方。记忆的碎片像浮云一样在脑海里翻卷着,他回忆起三年前在审判司的那个夜晚,也曾见过有人打开了一个黄水晶制作的盒子,夜色迷离,黑色的蔷薇在阴影中疯狂生长,转眼间便吞噬了一群衣衫褴褛的农民。
黑蔷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