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一次见到那个女孩是一个下午。

我从山谷向山坡步行了整整两小时。大雪飘在我的发丝、衣襟上，偶尔又伸进脖子与大衣的缝隙间，沾着皮肤，透着一股冰凉。爬山过程中，我的手脚热热的，鼻尖和背部还浸出了密密的细汗，嘴里不住地吐着热气。

上午闺蜜小娟打电话时，我正在来小镇的高速路上。雪欢腾地飞舞，汽车贪婪地吞噬着马路。我的心蒙上一层薄薄的雾气。四百公里的高速，将这个雪天拉得如世纪那么漫长。将车停在山脚时，已过了晌午。

转过山头，终于看见山头与山头凹陷的地方，一座低矮的泥巴垒成的平房蜷缩在雪风里。

小娟昨天给我打电话，让我先来看看孩子。这是一个月前小娟在微信里无意中提到的特困户。小娟大学毕业后，死活要回来参于乡村振兴。小娟的家乡离镇上还有几十里山路，山沟里的农民只靠种点粮食糊口，贫穷的帽子在他们头上戴了几十年。小娟回家乡做村支书，用大学里学的电商知识在农村建立网络平台，把乡里产的土特产通过平台卖到大城市。作为闺蜜，我也想助小娟一臂之力。

二

孩子正蹲在院坝里堆着雪人，两只手冻得通红，上身穿的衣服显得空荡荡的。裤管停在脚踝上边，脚上套着一双胶鞋，祼露的脚踝也冻得通红。孩子沉浸在雪堆边忙碌着给雪人戴帽子、挖眼睛、贴鼻子。一束马尾巴在她脑后晃来晃去。见生人来到屋前院坝，小孩迅速地站起身来，怯怯望着我。

我心里蓦然一动。我也是来自贫穷山村的女孩，这个画面多熟悉啊。

“你是小鱼儿吗？”

“嗯嗯。”

孩子羞怯地点着头，一双黑黑的大眼睛嵌在瘦小脸蛋上，显得异常灵秀。头上铺了一层细密的雪花，前额贴着脸的发丝已被雪染上雾气，湿漉漉地沾在眉眼边。

“我是秦阿姨，小娟阿姨的朋友。”

孩子听到“小娟阿姨”眼睛马上眯笑开了。她领着我进了堂屋，三间房屋正中的那间。

室内用泥土夯实的地面坑坑洼洼。跟外面的泥坑路差不了多少。这时，里间房屋传来一阵咳嗽声，我寻着声音拉起左边房屋的门帘子，昏暗中看到孩子的父亲半卧在床上。黑黢黢的帐子挂在床的四角的杆子上，对着院坝这面墙上三根木条歪歪地嵌在墙里，露出一个不大的洞口，洞口大口大口地吸着外面的雪风。我刚才还冒着热气的身子，瞬间被寒意笼罩，背脊透着冰凉。

“李叔？”我轻声问道。

“啊，你……是小娟支书的朋友，秦阿姨？”孩子父亲在一阵急促的呼吸中吐出了几个字，似乎想下床招呼，无奈身体难以支撑，动了动，最后只能无力瘫软着，“唉......真难为你啊，这么大雪天。”孩子父亲叹了一口气。

我冲着他笑了笑。

“谢……谢你，你真是活菩萨……”孩子父亲又向我点了一下头，暗沉沉的脸上堆出褶皱，露出两颗发黄的牙，胸口起伏着，从牙缝里长长吁了口气。

小鱼儿搬来一张凳子放在我的身后。父亲望了望孩子，又望了望她，想说什么又停住了。

“咳……咳咳……”

孩子赶紧端起床下一个小盆递到父亲跟前。

“小鱼儿，你去给阿姨生点火。”父亲费力吐出这几个字后，停顿了好一会儿。趁孩子在堂屋忙活时，他无力地注视着我，眉头拧成一块干柿饼。

“你能......带走她吗？”停顿片刻，他又吐出了几个字，“哦，不，让她多陪陪你。”我点下头，小声地应着。

“唉——”父亲的眼眸滑入幽暗，“这些日子全靠这孩子……”父亲脸上的阴郁更沉了，一股气息如丝线吊着那微张的口。

“她是个好闺女。”他又兀自喃喃地嘀咕一声。

我心里也沉郁起来，轻轻点了点头。雪风依旧没有停下来，呼呼地刮着墙垣。零落的雪花随着风钻进泥巴墙里，整座房子像从水里打捞上来似的，湿漉漉的。我的眉睫被洞口吹入的雪风沾满了霜，屋子里的空气冻结成了冰块，砸得人生疼。

孩子把找来的几根木棍树枝架在一个小盆里，用干草引燃，很快，堂屋里缕缕青烟遮掩住她的脸庞，弥漫的烟雾呛得她轻咳了两下。她把小手拢在嘴边，对着小盆呼呼地吹几口气，一会儿，点点星火窜出了苗子。孩子的脸颊荡开了，眸子里映出了跳跃火苗。

三

我再次上山时，远远就见那低矮的三间泥巴房立在凹地里，如一顶孤零零的破毡帽。

院坝里寂静无声，门虚掩着。我轻轻推开门。堂屋还是上周离开时的模样，墙角摆着上次生火的小盆，里面那堆灰烬依旧冷冷躺着。我在屋里寻了一圈没见人。在院坝四处找了一周，也没闻声响。

我向四周远眺，终于发现房子后坡约四五十米远的山坡上，有一个孱弱的小黑影，便沿着泥泞的小路径直向山坡跑去。

小鱼儿跪在地上，面前摆着一堆草纸，前面是一堆黄土垒成的土包，土包顶上插着一根木棍，上面挂着几束白纸剪成的白花花飘带，寒风吹着飘带荡起，发出几声凄怨的声音。

她低着头，一张一张把草纸分开，堆码起来点燃。那些燃烧的褐黄色的纸片儿，随着风盘旋在天空，一瞬间便没有了踪影。

小鱼儿趴在地上不住地磕头作揖，全然没有感觉到站在身后的我。

“小鱼儿。”我温柔地唤了一声。

孩子跪着的身子微微抖了一下，我走上前把孩子扶起，双臂绕着孩子的头用手理了理小脑袋上凌乱的发丝，把她整个身子紧紧搂着。孩子发出了低低的啜泣。

四

春天来了。小娟来电话，欣慰地告诉我，她已帮助小鱼儿办完了学校的寄宿手续。我也轻轻吁了口气。

周日早晨，我买了几尾小小的孔雀鱼，放在窗台上一个圆形的鱼缸里。小小的鱼儿在清澈的水里快活游弋，不时溅起小小的水花。之后，披着温熙的阳光，我来到乡下镇里的学校。

在校门口登记时，门卫警惕地问我是孩子的什么人，我想了想，笑着说是家长。门卫上下打量我一番，还是将信将疑。大概是看着我年轻。我只好掏出小娟开出的资助证明，门卫这才露出笑脸，予以放行。

正是下课时间，操场上，学生们在奔跑嬉戏，也有的在踢毽子。我一眼就看见一个踢毽子的小女孩，一条小马尾在阳光下晃荡着，快活无比。毽子上下飞快旋转，她的身形随着毽影跳跃，格外灵活矫健。

我站在操场边大声地喊了一声“小鱼儿”。孩子扭身看到我，飞快跑了过来，瘦小的脸蛋在运动后显得红润润的。她呼着一口热气兴奋地叫了一声“秦妈妈”，便扑进我的怀里。

我随小鱼儿来到她们的宿舍。小小的床上铺着那张我曾一眼就喜欢上的太阳花被套。床旁边一张紧挨着窗户的小书桌上，摆放着一盏精致的台灯，哦，也是我为她精挑细选的。桌上还摞着几本书，那是我带给孩子的《安徒生童话》、《高尔基的童年》等等。

我扫视四周，目光被床头墙上一张儿童水彩画吸引。画里有一个红红的太阳，一条蓝色的小河，河边用绿色画了一大片草地。草地上有一位披着长发的姑娘拉着一个小人儿，小人儿头上扎系着一条马尾，手里拽着一根线，线的端头系着一架五彩斑斓的风筝。

小鱼儿见我注视着那幅画，羞赧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