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儿,有两棵树
雨小了,郭成林赶着毛驴车出了广安门,老远就又看到了那棵村口的老槐树,密匝匝的大树㡌儿已然和他近在咫尺。
他急着回家去,出门五六天了,这一车的西瓜香瓜土豆茄子架豆什么的其实早就卖完了,可赶上了一连几天的大雨。今天终于看见那棵树,心里踏实了很多。想着家里还有个七岁的儿子树生生和孩子的娘,郭成林就又打了两下毛驴的屁股蛋子。小毛驴轻车熟路地颠颠儿紧跑。咦?刚刚还看见的那棵大槐树怎么突然又不见了?郭成林忙揉了揉眼睛,还是没有了那棵树!他的脑门一下子就凉了。莫非走错了路?看看这条皇上修的石板路,听着仍旧让驴蹄子踩得脆响。不会吧?正纳着闷,起着急,忽见一只灰喜雀,飞落而至在他的肩膀头上。“嘻嘻嘻”啄着他。郭成林更是一惊:这不是那棵老槐树上的小灰吗?
郭成林家就在村口,一棵老槐树守着三间小土房。这棵老槐树四五个大人却围不过来,谁也说不上来他有多少年了,谁种下的,让人好生欢喜的是这几年更加长得旺盛:春天绿油油的叶子一下子遮住大大小小粗粗细细的枝丫,夏天洁白香甜的槐树花开满了整个儿村子,秋天的荚果儿一串串缀满了庭院,冬天小灰喜雀银白色的窝高高地映着蓝蓝的天。
那年郭成林在不惑之年终得一子,媳妇儿在小土屋哭天喊地三天三夜总不见肚子里的娃呱呱坠地,正当奄奄一息时被人用门板抬到大槐树底下,就听“哇”的一声,清脆悦耳如铜铃一的的啼哭穿越树梢,众人无不欢欣鼓舞感到新奇。这个白白胖胖的小子就是树生生。一只灰喜雀,春来冬不走,天天和树生生玩耍在一起,形影相随。
看哪小灰朴愣愣从肩膀上飞起来,往前飞去,郭成林紧赶着毛驴车追,小灰折返回来又落在他肩膀上,郭成林急道:“我的那棵树呢?你从哪儿来?你的窝呢?”小灰朴楞朴愣翅膀又飞起来,郭成林又紧赶着毛驴车追,离家越来越近了,仍看不见那棵老槐树。
一进村,郭成林呆了:村东头那一片已泛黄的水稻不见了,村西头那十几亩的玉米东倒西歪浸在水里,远处高高矮矮的西瓜藤土豆秧茄子苗早就没了踪影,三间土房只剩下立着门框。树生生偎依在娘的怀里,紧挨着他的是个女娃,梳着两条又长又粗的辫子,又细又长的眉毛下忽闪着一对向着挑着的凤眼。往日那棵威风无比的老槐树仿佛终于睡了一般!滚圆粗壮的树身横躺在松软湿漉漉的的地上,一边是仍然茂密的枝叶,郁郁䓤葱,像是堆了一座小山;那一边祼露根还挂着泥土更如无数的脚,雄劲的龙爪,又仿佛是卧佛刚刚入睡。“你是谁家的闺女儿?”“她是大树的孩子,她从这个树洞里出来的,这是她的家。”顺着树生生的小胖手看去,这才发现那几个人围不住的老槐树三个树岔儿中间原来有一个宽宽敞敞的大树洞洞。凑近一看,闻着一股幽香,一层厚厚的槐树花把里面铺得松松软软。“丫头,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我叫槐花花,从大槐树里来的”花朵开放一样的声音。
话说这槐花花的祖上原本在陕西的洪洞县,很久以前县里闹旱灾,虽然那些槐树依然茂盛,根茎叶花果实用以充饥疗伤,但仍民不聊生。人们在大槐树下的县衙门口领了盘缠便一路结行,或被解押,离开故土四散寻找生路。那树上有鹊窝,有个黑白灵精怪的鹊衔了一粒荚果随着奔京城的移民过了丰台卢沟桥。看那儿有庄子:有清莹莹的小河,有鸟语花香,有勤劳小伙儿,有美丽的姑娘。尊老爱幼,夜不闭户,安居乐业,一片和详,便在这里播下了那粒种子。不知过了多久,那个鼓溜溜的荚果长成了这棵大槐树。
郭庄子的这大槐树就是槐花花的家。
郭树生准备盖房子安顿这一家老小,尤其是来了个槐花花。土坯是现成的,郭树生望着着如花一样天下降下来的闺女和树一样的儿子浑身上下有的是力气。但他不敢砍也不能锯那棵正在熟睡的老槐树:去年孙家要锯根木方子做柜子,一连几个锯都钝了,也没能锯下来;杨家盖房缺了顶梁柱,谁去伐,谁都会在树下摔个大跟头,从此没人敢动这棵树。大家也只是在槐树花开时釆了花做香榚,结了荚做了药给人去心火。生了小孩子的必要扎了红布条祈愿平安,京城做了高官的更要在老槐树下检省一下自己的厚禄可曾拿得安稳…。果真,好官儿越做越大,青年男女在这个棵树下卿卿我我,实现了海誓山盟,还有很多人把心里话向老槐树说一说,心里一下子敞亮了许多……这棵老槐树果真也成了树神,成了郭庄子的风氺树。
郭树生拖好了土坯,晾着,赶着车去找木头,这一场洪水过后,一片汪洋一片沼泽。这块不是太软就是那根不太直顺,或者被水泡得发糟,小毛驴车转了三天也没寻到几块像样的材料,无奈往家走,眼睛忽地一亮:那棵睡着的大槐树不见了,自己晾了一院子的土坯不见了,院院子中间是端端正正不高不䅗的三间房:带着木香味的格子窗,厚厚实实的两扇木门。郭生生和槐花花和小灰嬉玩,生生娘招呼着邻居们喝水吃槐花饽饽,“这个是左边那个枝儿做的,”那个是最长那个梢儿锯的”“树干都做了板子,盖了新房子,还做了不少桌椅板凳。
从此以后,一家四口幸福地生活在这里。郭成林对这此时的老婆孩子热炕头很是知足。他常说这是托了老槐树的福:因为过了不久在老槐树睡觉的地方又冒出来一棵新树,没过几年就长成了原来那棵老槐树的模样。
“听,这棵树唱歌呢”真的昵,这是什么声音?
“这不是歌儿,是老槐树读书呢”花花和生生开始和老槐树一起读书。后来,花花织布染了方巾换了钱买了书给生生,花花顶着日头卖了菜买了笔墨给生生。花花一心让生生长本事。读着那四书五经,学着那诗词歌赋 ,生生问老槐树:我还想知道天有多大地有多广,老天为什么下雨,我怎么能冶水?微风吹过,枝叶婆娑,他们在老槐树下听大禹治水的故事。
京城赶考的时候,花花为生生送行,一袋槐米,两双连夜绣的鞋垫,红布底上奶白的槐树花枝,一个装满槐花的荷包。生生说“等着我,我长了本事,就回来”“路不远,我就在这儿等你”生生用他的大手一下子包着花花的一双起茧的小手儿,两人望着久久不忍分开,心里有那么多的话又不知从哪儿说起。朝夕相处十年了,这么近地挨在一起,这还是头一次!他想把她拥进怀里却转身拥抱住那棵树,亲吻着,抚摸着。那槐花花张开双臂从他身后连树一起抱住,泪水流在他的肩膀上流在老槐树的粗大的树干上。
花花每天下地种田,照顾着生生的爹娘,夏日的毒太阳,冬天的寒风,使她更加俊俏,每每走来走过都带着一股淡淡的甜香。东街门口有两个石狮子的赵家二公子喜欢上了槐花花,让人挑了几匹棱罗绸缎和一些金银珠宝给花花说媒,花花说“我有生生哥”,西街的几个后生总是粘在花花身边,帮着干活儿,说了不少体已的话儿,花花说,“我等生生哥回来请你们喝喜酒”。
生生一走就是三年,花花每天抚摸着老槐树无限地怀念,槐树花开花谢,茁壮成长,槐米丰硕,终不见生生回来。
原来那一年郭生生进了京城参加大考中了举人。因那四书五经早已稔熟于心,无论撰文填题补充申论,都己得心应手。单说那八股文,他开始标新立异,不论诗辞歌赋无论儿女情长一口气挥挥洒洒单说大禹治水,地理工学,并详细讲述治水方法宜疏不宜解等,并立下自己治水的志愿。此文被伯乐工部官所见,连赞“后生可畏”呈卷皇宫后,皇帝马上召见了郭生生。皇上见他一表人才,所问对答如流,当场任用为内务府工匠司大匠,命生生解决宫内排水问题。生生学以致用,测量绘图无所不能。以后宫内无论连阴天多大暴雨,却可见群龙头吐细水,银花飞沿走壁,无一处积水。后又派南方筑清江堰,缓解多年水患。生生几次治水凯旋,皇上赏赐金银珠宝并升官加爵,还愿把芳龄十八小女许配生生。生生日日夜夜思念着花花:叩头跪拜:“我生生不要任何,只想早曰回家,家有贤妻槐花花和一双年迈父母”
正说时,有人来报:“卢沟桥的无定河又发大水了”生生一听“臣家住郭家庄,对哪里地势熟悉,愿去治水”得到了皇上批准后生生带上人浩浩荡荡向西直奔无定河。
这天花花正在大槐树下看着瓢沷大雨,“生生啊,你在哪里呢呀?”此时这棵树已经长得更高更壮了“你在哪里呀!”她怀抱着大槐树,把耳朵贴在树上,“等我回来,等我回来,等我回来”她总是听到这句话。雨,越下越大,“花花!”她分明听到有人呼唤她,这是他的声音,“花花,”声音清晰而悠长。她冲出老槐树,可什么也听不到了。雨停了,小灰喜鹊落在她的肩膀上,忽得又飞了起来,“花花,花花,”大槐树又是一声声地呼唤,循着这朝思梦想的声音,跟着小灰鹊,槐花花寻到了无定河畔。
无定河畔,只见那洪水围困着整个村落,几乎淹没了整个石桥,在人群中那个像树一样的男人正在挥舞着铁具开沟掘渠,那铁臂铜戈一般的臂膀,古铜色闪亮的皮肤,在浩瀚的洪水中时隐时现。生生想把洪水引向西边的江河,把东边垒高,可松散的湿泥根本筑不成堤,那洪水肆虐泛滥,水怪作恶偏偏绕过了沟渠,漫过土堤,直泄奔涌而下冲向村庄,生生跳下去,直想往打开那个豁口往河道引,俨然没有看到那排山倒海的水势汹涌迎他而来,那水怪已张开大嘴!花花这边看得真真切切,大声地疾呼可被狂风淹盖。花花忙掏出一把绿润润的槐荚果儿使尽全身的抛向堤坝,忽的,破土而出,玉树临风,忽的,齐刷刷的一片槐树林。大堤保住了,洪水退了,可槐花花不见了。
退了水,树生生回到郭庄子,到大槐树下找槐花花。微风拂过,只听老槐树下有花花在和他说话:你在哪儿呢?你在哪儿呢?生生泪流满面,紧紧抱着开满鲜花的大槐树迟迟不肯松开。他清楚地记得他走的时候他的双臂还能环抱,没有一丝缝隙,现在他几乎抱不过来了……他抬头看那满树冠的雪一样洁白花朵,蜜蜂唱着歌忙着釆蜜,“你在哪儿呢,你在哪儿呢?”我在这儿呢,我在这儿呢”树生生往后退了几步,看看这棵树的根,龙蟠虬结,四散着深深地扎进土壤里。“你在哪呢?”树生生又往后退了几步,看清了这棵树是这样挺拔俊秀,颀长的树干披着淸晰而美丽的花纹。“我在这儿呢”树生生又往后退了几步,这回他看清了,这棵的枝干也是分出的三个枝桠,每个分支几乎和主干一样粗,更如壮实的手臂高高地举起那一冠金枝玉叶银色的花儿朵朵!“我在这儿呢”,树生生又往后退了几步,这回他才看清那个如同大伞一样的树冠,一个罩出一大片树荫的大花冠,如同新娘的花冠,幽香的气息弥漫开来……“你在哪儿呢”“我在这儿呢”树生往后退不动了:脚下仿佛生了无数的根,伸展延绵着,向着那棵树深入,交错,连接,相握。浑身上下开始充满了活力,蓬勃坚硬,抽枝发芽了,长叶,然后自己又成了一棵树!
这一棵那一棵,依然枝繁叶茂,依然挺拔向上,依然一树花香。一样的高度一样的威仪,一样的坚守与执着而不可撼动,不可侵凌。
多少年过去了,现如今,在郭庄子双林路两旁,一东一西,在哪儿,仍有这两棵老槐树。他们仿佛永远分离,却又终身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