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我唯一的朋友。
那天,我依旧瞪大着双眼,仰躺在床上。窗帘的缝隙里有一丝光漏进来。我还暂时看不清什么,只是如常等着闹钟响起。
在每日,深夜和清晨交接的时间里,只有那个乏味机械性的“嘀嘀”声有权命令我真正地醒来。因此,从我开始躺在床上瞪大眼睛到闹钟响起的这段时间,便成了一条奇异的细流。它介于虚假与真实之间,极力凸显着轮廓却又无边无际,漫无目的。天冷的时候,我偶尔会在这段时间里叹气,随之呼出的热气旋即砸到脸上,臭烘烘的。
手机先于闹钟响起。
我迅速阻止了这个陌生的声音。那时刚好是凌晨四点。
“我想跟你说个事。”他说。
我感觉自己被一种意外的惊喜感冲垮了,猛地坐起来倚靠在床头,脖子直直的,嘴里“嗯”来“嗯”去,像狗在哼哼。
我唯一的朋友开始讲述他前两天随女友去拜访未来岳父岳母的经过。
他的女友叫他“哥哥”。
他们相约在一个小区里的花园旁见面。
“哥哥,你看。”他的女友用手指着一栋楼,“我爸妈就住在那。”
我的朋友在这深冬里流着汗,他手里拎着两瓶五粮液,粗糙的围巾弄得他脖子发痒。
“先放下吧,挺沉的。”她用嘴唇指指花坛边缘。
“没事,没事。”
我的朋友怕把装酒的布袋弄脏。
她挽住他的胳膊,一屁股坐在花坛边。我的朋友被她拽的也顺势坐下,怀中抱着酒。起风了,碎了的落叶扫着他们的脚,她把脑袋扎进他的胸口,干枯的头发让他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哥哥,你冷吗?”
他摇头,不住揉着鼻子,像第一次揉她的胸时那样粗暴。
他在电话里对我提起过许多他们交往中的细节,但从未在这个奇异的时间打来电话。
我跳下床,拉开窗帘,屋子里亮了些。我重又回到床上,裹好被子。
我的朋友想把手放在她的肩头或是腰上,甚至还想用力搂一搂,但最后却只是把手插袋了自己的羽绒服口袋。
“一千天了。”她说。
“什么?”
“在一起一千天了。”
我的朋友点头,继而又在心里摇头,因为她显然记错了。“哪有这么久?”我说。他如释重负,“对吧,连你都记得。”电话里嘶嘶乱响了一阵,我觉得闹钟快响了。
他不想在这里挨冻,可也不想上楼。他的女友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待着,也不说话。花园里有个滑梯,很旧。绿色的铁质梯子上满是锈迹,梯子上有个方形的平台,大概一人高,上面是塑料顶的小亭子,顶子是黄色的。
我的朋友偏过头,去看那处陈旧的儿童游乐设施。冬日里灰白的空气浸泡着他的目光,他突然回忆起自己的儿时,仿佛那时也是以这个姿势看着什么。
脖子和眼睛同时传来的感觉似曾相识,体弱多病一直伴随着他的童年,父母极力限制他外出,更不必说所有类型的户外活动。
他也就只能在其他孩子玩耍的时候眼巴巴地看着,并且因怕几乎形影不离的父母责备,而不敢大大方方地显出渴望。
我的朋友接着说,他还在等待女友继续说些什么,他害怕这种无所事事,即使再短暂也会浑身不适。可她偏偏像是睡了,一动不动,只是嘴里呼出热气。
“抱歉啊,这么早。”我的朋友突然说。我说:“反正已经醒了。”
他轻轻地推女友,怕她着凉,然后缩紧自己的领口。不知何时,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小女孩出现在滑梯下,形同父女。
男人有点跛,女孩蹦跳着,不时伴着欢快的尖叫。
我的朋友和他的女友同时被惊动。他们看见女孩艳丽的外套裹在一幅瘦小的身躯外,中年男人扶着那处铁架,脸上留着被冻住的笑意。
女孩蹦跳到滑梯下,手忙脚乱地爬上去,中年男人在这过程中不时碰碰她的小腿。
“那个女孩的脸都憋红了。”我的朋友说,“真吃力呀。”
他的女友似醒非醒,用手臂环住他的脖子。她将尖尖的下巴搭在他的肩头,他觉出疼,然后是锁骨附近的一阵酸胀。
他的女友在他耳边呼气,夹杂着一些听不清的言语。
我一边捏紧被子的一角,一边等着我的朋友继续讲述。
不知道他在干什么,电话里传来莫名的嘈杂,他的声音也许混入其中,也许没有,我无法分辨。
“你大声点,我听不清。”我说。
“你能见到阳光吗?阳光出来了。”我接着说。
我朋友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起来。他说天亮了,然后继续刚才的话题。
他的女友说她也想这样玩,我的朋友让她不要急,等他们走了再说。
女孩爬上滑梯的最高处,又开始蹦跳起来,脚下的铁板咚咚作响。她突然摘掉手套,顺着滑梯扔下。
中年男人蹭着步,捡起手套,再扔回去。女孩没有接住,手套落在她脚前的铁板上。
我的朋友开始唤我的名字,他一遍一遍地叫我,我便不得不一遍一遍地答应。他说他想冲过去捡起手套,但压在肩上女友的头实在太重,他无法动弹。
女孩捡起手套顺着滑梯扔下, 跛脚的中年男人照旧把它扔回。女孩便开心地蹦跳,我的朋友开始担心,怕她滑倒甚至摔下来。
这时,他的女友用嘴唇贴近他的下巴,她吻他,舌尖撩拨他的胡渣。她用唾液将他弄得又湿又冷,他突然想进到一处暖和的屋子,最好还能洗个热水澡。
“哥哥,”他的女友开口,“你不用紧张,我爸妈会喜欢你的。”
他说他不紧张,他会待她的爸妈像他的爸妈一样。
“他们也是呢。”她说,“拿你当亲儿子一样。”
他的女友将自己的脸移动起来,寻找他的嘴唇。他想象着滚烫的水蒸气和细密的泡沫,撇过脸。
他沉默片刻后突然邀我做伴郎,我让他确定好婚礼的日期后通知我。他的语气变得轻快,像麻雀落在窗前。
女友在他的耳边说“上去吧。”然后起身挽他的手臂。他恋恋不舍地回头望着女孩和中年男人依旧往复着的游戏,拎着酒随女友起身。
“应该是临近吃饭的时间吧?”我问。
“是的。”
“午饭还是晚饭?”我又问。
“晚饭。”
我问他为什么是晚饭,他说因为白天大家都要上班。我说,你婚礼的时候呢?他说那个是午饭,晚饭是二婚。
他们紧挨着彼此上楼,她的女友用钥匙开门,接着在门内开灯。
一间不大的客厅,餐桌上摆着六个菜和四碗米饭。他们各自脱了外套挂在墙上,挂钩是松动的。
女友拉着他坐在餐桌前,他刚刚坐下却马上站起,从袋子里掏出一瓶酒打开。
“忘记拿杯子了。”女友说。
我的朋友雀跃着说他带着呢,接着从裤子口袋里掏出四个摞在一起,皱巴巴的纸杯。
女友边拍手边说:“三个就够,我妈不喝酒。”
两个人就这样吃喝起来,伴着逐渐大声的说笑。
我问他:“怎么样?好吃吗?”
他说饭菜是凉的,但是酒喝下去人就热起来。女友频繁给他夹菜,他尤其记得冷掉的炒猪肝那种奇异的口感。
碗里的菜越堆越高,他吃不下了,便只顾喝酒,最后酒也喝不下了,他对女友说他吃饱了。女友说她也饱了,然后将碗筷重新摆放整齐,用两张报纸连同盘子一并盖住。
她挽着他坐在沙发上,说她爸爱喝茶,大家一起喝吧。他说“好”。于是,她又去烧水沏茶。茶很浓,他觉得苦,茶也很烫,他觉得胃里火烧火燎。
我有一丝羡慕他,大抵是因为自己从未谈过恋爱,而我唯一的朋友已经谈婚论嫁,我以前从未意识到,也许我也希望有人给我夹菜,有人给我沏茶。
他们聊天,其间提起我,我有点意外,继而是兴奋。我从床上一跃而起,站到窗前,缝隙里渗出冷风。
他的女友问为什么不让她见见我呢。
“你怎么说?”我更兴奋了。
“我说不急不急,迟早会见到的不是?”我的朋友放声大笑起来。
我举着手机和他一同笑,冷风顺着嘴灌进我的肠子。
“你难道要在她家过夜吗?”我问。
“当然不会,那晚我回了自己家。”
他迷迷糊糊地下楼时,撞到了头,这使他清醒了些。小区的滑梯处,女孩和中年男人还在那里。
我的朋友不用看表也知道时间已经很晚,可是那两个人还在重复着将手套抛来抛去的游戏。他想提醒他们该回家了,尤其是小孩,会感冒的。可是女孩时而欢快的蹦跳和中年男人脸上的笑让他开不了口。
他觉得头晕,便坐到滑梯边,扶着铁架大口喘气。
“她没送你吗?”我问。
“她也喝得不少。”
我推开窗,楼下有人在遛狗,狗在叫,人也跟着叫,我关上窗,叫声便小了。
“你确定要结婚吗?”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问。
电话里没有我期待中的犹豫。他说那天的感觉还不错,所以为什么不呢,毕竟在一起这么久了,有些事情还是要变得看得见摸得着比较好。
“你在生我的气吗?”我问。
他说没有,声音有气无力。
“我就让你带两瓶酒,是不是太少了?”我问。
他说不少,起码女友没说什么。
天彻底亮了的时候我才觉出冷,我的朋友再次突兀地道歉,他醒得太早又无所事事,所以才打来电话,让我不要介意。
我觉察到一种不适,他的语气中有一丝因刻意掩饰反而更为凸显的僵硬,像用力按动浮在水上的木头。
“等到脑子清醒了一点我就回家了。”他说。
我希望他这时应该再没话要说,而我则可以躺回床上安静一小段时间。
清晨的来临总是让我不适,它使我回想起昨晚还泡在水槽里没刷的锅。
我不知多少次曾经尝试着想将清晨的这种感觉对我的朋友表述清楚,但又总在话到嘴边时觉出一种不合时宜。
逐渐亮起的墙壁上挂着许多照片,那些是我和他的合影,其中的许多张里我还留着平头,像在查看牙上是否粘着菜叶那样咧着嘴。
我的朋友用右手搂着我的肩,所有的照片中都秉承着这个一贯的姿势。
临近搬到这间房子前,我在这面墙上钉了许多枚钉子。起初我想将它们整齐地排列在一条直线上,于是便借助于一根木条,但最终相框挂上去的效果还是有高有低。
一张照片上,我们穿着校服靠得很近,我由此记起了他身上的气味,像潮湿的泥土。那时的他更显瘦弱,我们蓝色的衣袖贴在一起,他比我高出许多,头顶像为避免溢出画面似的向前探着。我们同在我家附近的一所小学,他五年级的时候转学过来,和我同班。上课时,他坐在窗后的角落,风偶尔吹起窗帘,纤薄的布料扫过他的头发,他把脸歪向一边,然后便一动不动。
老师并不和他说话,即使他在课上的姿势十分引人注目。我捱着总想瞥他的好奇,直到下课铃声响起。
不知道他住在哪里,但放学后,他能和我同行一段路。于是我们就这样顺理成章成了朋友,每天分别的时候,总是我先开口,“明天见。”
他则微笑着挥手,然后在不明不暗的空气里延这条路继续向前。有时,我会在步入小区前回头,可是从没捕捉到过他的背影。
他的成绩比我好,起初,我有点意外,因为他怎么看都不像那种聪明的孩子。在那个年纪,聪明是显而易见的,是清清楚楚长在脸上的,它有着浓密的眉毛,明亮的眼睛,小而尖的鼻子和不很厚的嘴唇。
我坐在床上,盯着照片,他的长相完全不是这样,即便成年后亦是如此,甚至更显得不够聪明。但他却有与五官不相称的头脑。
那时,我逐渐喜欢请教他难解的题目,他总是操着平和的语气,字句随着吐气幽幽飄出。穿夏季校服的时候,我习惯坐在他的右侧,他裸露的大腿上有银白色的绒毛,我将手背贴在他的腿上,他则笑嘻嘻地躲闪,手里握着的笔在空中打转。
毕业时,我勉强和他考进同一所初中,不同班。我们依旧一同回家,直到一个推着进口自行车的女孩每天放学时在校门口等他。
我开始独自走在回家路上时,并不打算向他打听那个女孩的事,可在不久后的一天,他却突然主动开口,”她的那辆车很轻,好骑。”
我没说话。
“我看见了,你总是盯着那辆车看。”
他的气息有些急促。
“我和她说了,她答应借给你骑几天。”
我说我不会骑车,他说怎么可能。
我用手指抹了抹相框上的尘土。照片里,我和他并肩站在一条路旁,那天似乎是阴天,脸上的光线有些暗淡,画面的角落里露出一辆自行车的局部。
我走出教学楼时,校门前已经没什么人,他、女孩和自行车一并挡在我回家的方向上。
“你来骑呀。”他说。
“那她骑什么?”
女孩痴痴地笑,边笑边摆手。
他也跟着笑,“你不用操心。”
说罢,他俯身半蹲,女孩笑着爬上他的背,硕大的臀部压在他的尾骨上。她的手指弯曲起来时,关节处的肉顶成充满油脂的突起。女孩吃力地附着在他的身体上,手臂紧搂他的脖子。他发出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声音,然后便载着女孩慢慢地迎着黄昏走掉了。
我诧异地站在原地,扶着车,女孩遮住了他的背影。
天完全黑时,我才将车推回家,搬上楼,安稳地放在屋子里。
我爸问这是谁的车。我没理他。
就这样过了两天,我的朋友在一个晚上将那辆我未使用过的自行车取走了。
他说女孩问,我为什么不骑,是不是不喜欢。我不得不再次强调我不会骑车,态度极尽诚恳。
他有些悻悻然,转身跨上车走了。那大概是我第一次有机会认真看他的背影。那个背影又细又长,头发软软的。
初中毕业的时候,有的人哭,有的人在傻笑。我在教学楼下站着,远处,他和女孩在说话,时间不长,女孩便走了,从此我再没见过她。
我和他不在同一所高中,他所在的高中本科率更高。大家的课业都变得很重,见面的机会也自然少了,幸好还能时不时地打个电话,也许是自那时起,我们间形成了一种彼此都更喜欢在电话里沟通的默契。
这时,我依旧举着电话,光线过分明亮造成的反光让我看不清接下来的几张照片。是时候该去上班了,我将手机开成免提,开始仓皇地洗漱,“你们结婚前总要让我见一面的吧。”
他爽朗地笑,挪揄我为什么这么好奇。我提着毛巾说:“你的事当然会格外上心。”
信号很差,我们简单道别后,结束了通话。
我换好衣服,站在客厅里发呆,然后把盖在餐桌上的报纸叠好,倒掉剩下的饭菜,洗碗,最后将碗筷码放整齐。
羽绒服随挂钩掉在地上,我拿起来掸了掸穿上。朝墙上挂着的一对遗像挥挥手便出了门。
小区的滑梯旁,一个小女孩牵着一条瘸狗,她的手冻得通红,像刚剥了皮的兔肉。
那只狗狼狈地低着脑袋,看见我时似乎想叫,但最终只是从喉咙里隐约发出咕噜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