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蚊成雷,私拟作群鹤舞于空中,心之所向,则或千或百,果然鹤也;昂首观之,项为之强。又留蚊于素帐中,徐喷以烟,使之冲烟而飞鸣,作青云白鹤观,果如鹤唳云端,为之怡然称快。”
很久很久之前,一人少年时,把蚊子捉到帐里,用烟喷它,使之冲烟飞鸣,想象为青云白鹤,以此为乐。也是很久之前,我们少年时,端坐桌前,书声琅琅,读他的稚嫩童真。后来,少年长成了大人,爱上了一个人,与她饱尝潦倒贫苦,体味生离死别。同样是后来,我们也长成了大人,少年已白发,我们忘记了他的年纪,仍挺直了背,阅读他可羡又可泣的爱情。
《浮生六记》虽作“六记”,无奈作者沈复大半生都颠沛流离,曾为生计贩酒岭南,还随从出使到过琉球,直到晚年才入幕为宾,得以安然度日。一生只著一部书,也一生都无闻无名。《浮生六记》的残稿七十余年后终被清朝王韬的妻兄杨引传在苏州的冷摊上发现,却只剩四卷。
这样的《浮生六记》,硬是在浩瀚文学史中占了厚重一席。像极了他的爱情。
二
虽无“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这样暗示今已天人两隔之句,但世人皆知《浮生六记》实是沈复悼念亡妻之作,于是无论一颦一笑,或是一景一物,都成了伤心事。
“余幼聘金沙于氏,八龄而夭;娶陈氏。陈名芸,字淑珍,舅氏心余先生女也。生而颖慧,学语时,口授《琵琶行》,即能成诵。”一开篇,沈三白藏着得意,这样介绍他的夫人。
小时候青梅竹马,沈三白还记得芸娘羞赧的样子:
“是夜送亲城外,返已漏三下,腹饥索饵,婢妪以枣脯进,余嫌其甜。芸暗牵余袖,随至其室,见藏有暖粥并小菜焉,余欣然举箸。忽闻芸堂兄玉衡呼曰:“淑妹速来!”芸急闭门曰:“已疲乏,将卧矣。”玉衡挤身而入,见余将吃粥,乃笑睨芸曰:“顷我索粥,汝曰‘尽矣’,乃藏此专待汝婿耶?”芸大窘避去,上下哗笑之。余亦负气,挈老仆先归。自吃粥被嘲,再往,芸即避匿,余知其恐贻人笑也。”
寻常嘻戏也极美而纯真,尽现真情:
“芸卸装尚未卧,高烧银烛,低垂粉颈,不知观何书而出神若此,因抚其肩曰:姊连日辛苦,何犹孜孜不倦耶?遂与比肩调笑,恍同密友重逢。戏探其怀,亦怦怦作跳,因俯其耳曰:姊何心春乃尔耶?芸回眸微笑。便觉一缕情丝摇人魂魄,拥之入帐,不知东方既白。”
几亩田,植些菜,就可以构成芸娘的喜悦:
芸喜曰:“他年当与君卜筑于此,买绕屋菜园十亩,课仆妪,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画我绣,以为持酒之需。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也。”
已是老夫老妻,在自家走廊相遇,也忍不住要悄悄执手一握,低语相问:
“鸿案相庄廿有三年,年愈久而情愈密。家庭之内,或暗室相逢,窄途邂逅,必握手问曰:’何处去?’私心忒忒,如恐旁人见之者。”
与我们的想象不同的是,芸娘并非生得一番缠绵之态,她“两齿微露,似非佳相”、沈三白也非生在大富大贵人家。三白芸娘两人的爱情,不过是卑微生命的平凡相守,读来却荡气回肠。“若有此情,布衣饭菜,尽可终生。”
可事终不遂人愿。
沈三白家道中落,屡次靠朋友接济艰难度日。芸娘疾病缠身,终于在贫困交加、骨肉分离的境况中死去。芸在生命的最后时间里说,“忆妾唱随二十三年,蒙君错爱,百凡体恤,不以顽劣见弃,知己如君,得婿如此,妾已此生无憾!若布衣暖,菜饭饱,一室雍雍,优游泉石,如沧浪亭、萧爽楼之处境,真成烟火神仙矣。神仙几世才能修到,我辈何人,敢望神仙耶?强而求之,致干造物之忌,即有情魔之扰。总因君太多情,妾生薄命耳!”因又呜咽而言曰:“人生百年,终归一死。今中道相离,忽焉长别,不能终奉箕帚、目睹逢森娶妇,此心实觉耿耿。”
不断有人感叹,林语堂先生将芸称作“中国文学上一个最可爱的女人”,诚非过誉。
平心而论,沈氏夫妻过的日子着实清寒不易,大多时光需苦心经营,最终也难以为继,而芸的早逝,更足令人扼腕。但在此之前的漫长时光里,终于还能过出风流倜傥,甚至情暖温柔的味道来,里里外外,无一处不是芸的光彩。
三
小时候我们聊爱情,现在,我们谈日常的琐碎,吵吵嚷嚷地谈房子,谈金钱。终于是有些失望。我们读很多书,看很多电影,在一两件认为值得的事情上坐薪悬胆。与本性中的贪婪对抗。却又因为生存、虚荣,无法逃避的面包大小的事情,无法单纯地爱别人。
于是很多时候,我们庆幸这世上还有芸娘。爱与物质虽并非鱼和熊掌,但人生祸福无常,只剩下了爱,我们也可以活下去。
林语堂先生的描述最为贴切:我相信淳朴恬适自甘的生活——如芸所说“布衣菜饭,可乐终身”的生活,是宇宙间最美丽的东西。在我翻阅重读这本小册之时,每每不期然而然想到这安乐的问题——读了沈复的书每使我感到这安乐的奥妙,远超乎尘俗之压迫与人身之痛苦。
沈复以“浮生”为名,也许是释怀了吧。世上再无萧爽楼,人间何处觅芸娘。
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