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广州吃早茶,不想会遇到一位山东老乡,而且是一个县的,她说家住城西关孟家胡同。
出门在外久了,经常有他乡遇老乡的事,每一次都有一点小小的温暖和惊喜,像风尘仆仆地行路,不经意吹来一阵微风,或者,转过山角,道旁有一树繁花。是一点意外之喜。
某年去五台山,也是夏天,五台山的夏天最极舒服的,一片清凉世界,泉流山青,林草丰茂,夜里还要盖被子,从酷热如锅稠粥的华北平原上来顿觉一身清爽。
五台山,夏天的游人特别多。台怀镇上满大街是人,大半是游人,少半是僧人,穿百衲衣的,穿海青僧袍的,披深红藏袍的——这里有许多藏传佛教寺庙,有很多喇嘛,僧俗杂处,两相安好。饭店里,宾馆里,致谦答谢也不用“对不起","您好","谢谢”等语,多是用"阿弥陀佛"“扎西德勒”“菩萨保佑”等,这也样,上山前,大家欲心正炽,上得山来,望佛息心,能得片刻的安宁也是修行。
那天清晨,我起大早拍照片,八点钟时,通往各寺庙的道上人就多起来,我在罗睺寺的牌坊下稍事歇息,一个青年和尚从牌坊下飘然走过,海青道袍,玉面长身,眉目疏朗,心下暗暗称奇,想此僧以后或许会成佛家伟器。
从罗睺寺又去咸通寺,从大殿里礼佛出来,坐在大殿的西南角拍大殿,松柏苍苍,树旁多雏菊花开,深红浅白。电话响,一位老弟从上海打来,小同乡孙伟,老家相距十来里,离家谋食又是一个单位,后来他去了上海,我也辞职,乡情友情不断,我去上海只要他知道一定要一起吃顿饭或者去新天地喝杯啤酒,老弟很义气。他来电话,我说正在五台山,并问上海的朋友近况,只是一番闲话。电话打完,我去菩萨顶。
一路拾级而上,摩肩接踵都是到菩萨顶上求菩萨福佑的人。菩萨顶上,方寸之地,源源不断的人继续涌着,更显拥挤了。好在大家此时都是善念在心的人,谁也不抱怨,反觉拥挤便是亲密和信任。拥挤也不是不易立足,行走自如,只是要略作避让。人声杂乱,我忽然从杂乱的人声里听到几句乡音,循声找到说话人,四十多岁的男子,神情自若,全无怯于出门的惶恐,一看便是老江湖,我起首便问,“鲁西南的?”
“哟,听出来了?那你再听是哪个县的?”
“你再说句。”
“这不说了?”对方也是好逗的人。
“单县。”
“哟,中。再听,城东还是城西?”对方增加试题难度。
“城西。”
“城东。哈哈。你是城西的?”对方很得意。
我说是。
那男子对回头喊一声,“有个城西老乡,谁城西的?”,他们是几十人组团来的,刚才我和男子的对话大家都觉好玩。见男子问,一位女子过来,问我,“你听我是城西哪里的?”
女子也四十许,大眼晴,透着聪明。
“孙庄吧。”我胡乱猜。
“不对,只猜对一个字,我是孙安楼的,知道这个庄吗?”
“哦,知道。我一个好朋友岳父家在这个村。”
“你朋友叫啥?”
“王关文。”话音甫落,大家哄的一笑,刚才那男子说,“好了,她老公就是王关文“。
轮到女子惊奇了,上下打量我,认出我来,“对了,你是永生老弟。”
原来,我们是见过面的。关文兄家白事,我去吊唁,她和关文兄答礼叙话,因是一身孝服我没认出她来。
刚才,和我打电话的孙伟是她堂弟,我便称姐。说刚和孙伟电话。
关文兄公务繁忙,她带儿子媳妇随团旅游,不意千里之外遇到老乡,又是先生的好友,忙忙叫来儿子媳妇见礼。
人在异乡见到老乡总觉得亲切,尤其山东人。
有些老乡,曾对我有很大的帮助。
二十多年前,初到城市谋生,人地两疏,单位又大,做人做事皆存几分小心,即使如此,也有诸多困窘。
某天洗澡,澡堂只两个人,我和另一位戴眼镜的大哥,水雾蒸腾,他把眼镜摘来摘去,几乎是没话找话说,互问家乡籍贯,问来问去,我们两人老家相距不远,且他的外公与我祖父是同窗,又是家父的老师。从此,我和王大哥成了朋友。
王大哥回家,告诉他父亲说认识一位小老乡,如何如何,王大爷大喜,去我单位找我几次,请我到家中吃饭。
王大爷军人出身,人豪爽,好义气,对老乡特别讲究。年轻转业,家中也不富裕,有另一老乡更艰难,年三十尚无一两肉过年,王大爷便让孩子骑自行车摇摇晃晃送去一斤肉,老乡家能包顿饺子。三十年后,这位老乡身家过亿,逢年过节,总要亲到王大爷家问候,老哥俩抽烟喝酒依旧如旧时弟兄相聚。
后来,我恰逢两位老者相聚,一旁侍座,老乡给王大爷端酒恭恭敬敬,老乡对我说当年故事,王大爷要他不要再说。
他们两家的孩子也如兄弟姐妹。
认识王大爷不久,我结婚请酒,双方单位同事和朋友总是要请一请的。我不知如何处置,王大爷给我找酒店,订酒席,主持宴会,又代表双方父母挨桌敬酒。
99年3月,我第一次买房子,四处借钱,本没告诉王大爷,他老人家到银行取出养老钱给我送来。钱存在农村信用社里了,恰逢农村信用社要改制,只存不取,大爷的钱存的又还不到期,银行里不取给,王大爷勃然大怒,“我儿子买房要用钱,儿子买房当老的不拿几个,我这老脸怎么见儿媳孙子。”吵了一架,营业员吵不赢大爷,又叫来他们的领导,好说歹说,一万多的存折只取给了三千现钱。大爷又找他大儿子借7000,凑够一万。那时一月三五百元的工资,大家手里都不富裕,一万是个很大的数。
王大爷视我如子侄般,这是一位可敬的长者。春日买茶,我总单独给王大爷留些,请王大哥来取。大哥取茶,我们可以尽情喝茶聊天,我若送茶,王大爷必留我说道半天,我怕他累。王大爷本不缺茶,有子侄女儿多多孝敬,但逢人总说找送的茶如何好。这是老人家心存仁厚。
前年,往宁夏,见滩羊皮坎肩毛色雪白,毛长而细柔,便给父亲和王大爷各买一件。王大爷身量高大,坎肩穿上有点小,但老人家总喜欢穿着,逢人便说。
有时,离家千里,遇到一位老乡,又很能说到一块儿,也是件极好玩的事儿。
几年前,初到成都,朋友给我介绍一位老乡,说人很聪明,又义气,对他有话就直说,不必铺垫,不必迂回,你说第一句他能猜到你后三句。我以为奇。及见面,很秀气的一位书生,乡音不改,看起来不及我长,一叙年庚,长我两岁,我便说有事需要帮助,开门见山。老兄也痛快,能办的马上办,不能办的便说不能办。谈话中,我还发现老兄判断谈话下文极准。便向他说了朋友的介绍,老兄大笑,说职业特点,他当年考的军校,在部队干过十七年的情报监听。后来才转业到地方。
和这位老兄谈话很舒服,主要是人品好,又透顶的聪明。
久在江湖,更重情谊,我还做过冒认老乡的事。
那时点石还在海尔大厦租房,今天的万达广场正是一片工地。海尔大厦下有一家小饭店,老板姓黄,夫妻二人干净勤恳,对客人也热情,且不用地沟油,——有饭店用地沟油我吃一顿便口腔溃疡,屡试不爽。点石的老师常去吃饭,与老板也熟络了。
一日吃饭,我刚坐下,便听见背后一桌有人用四川话交谈,回头看,两个年轻人边吃边用四川话交谈,便用四川话问:
“四川哩?”
“哦,南充哩。你是哪里的吗?”
“成都哩,一环路,衣冠庙。”
“哦,晓得。”
我们用四川话聊了好久。
我在四川,四川朋友对我帮助良多,有权兄,茂林兄,高老师,王主任,陈医生,黎洪老弟一干朋友。出门才知谁家井水甜。我一年当中有很长时间在外做异乡人,所以见到异乡人有一种莫名的亲近。
结账吋,我对黄老板悄悄说一并结了。黄老板一直好奇,他的女儿也在四川上大学,听我们谈话。结完帐,黄老板忍不住,对两位四川朋友说,你们这位老乡是假的。
把话说透,四川朋友连连道谢。
我认真地说,四川朋友对我照顾多了,应该的。
存一丝善念对人,老乡不老乡无所谓 。老乡从地域上讲,仅仅是在同一片土地上生存过的人,无他。因为与人为善的心思,老乡才有意义,才温暖。
友于人,恭于事,四海之内皆兄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