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尹红梅又把自己是谁给忘了。她沿着干枯的街道从东走到西,六家吊炉烧饼的豆腐脑味儿没能把她从迷雾中拯救出来。四个汽配行老板轮流在她耳边稀里哗啦地掀开卷帘门,也没能让她感觉到十一月清晨的寒冷。十多个老头拎着罩了黑布的笼子经过她,嘴里发出像鸟叫一样的咒语,她看也没看一眼。在那天早上经过解放街的人都记得,有一个穿着大红毛衣蓝色拖鞋的女人,披头散发地走在马路边上。有一个骑自行车经过的小男孩说,他是看见那个阿姨迎面经过,不过一回头的工夫,她就被大雾给吞掉了。
不认识尹红梅的人,都说那个穿毛衣在冬天早上出来遛街的女人是神经病。认识尹红梅的人摆摆手,不是,她就是忘性大。忘性一犯,就魔怔了。
尹红梅这个病没人说得出来是怎么回事,四十年犯过两次大的若干次小的,第一次大忘是二十一岁结婚那天,这倒没多少人记得了。第二次就是那天。后来让她自己想是怎么回事,她也挺不好意思的,把花盆里新长出来的嫩芽咔嚓一剪,有点尴尬地说:“就是做了个梦,然后啥都忘了。”什么梦呢?
什么梦呢?梦见我在草原上,夜里,天上挂着下弦月。我一转身,踩进了水里,我才看清我旁边是一条大河。那河真宽,得有十好几个我那么宽,河水仿佛是黑色的,一直流向天边。我脚下冰凉,我似乎想起来了,我是没穿鞋的。河突然变得很亮,水面上一个接一个浮现了很多个圆满的月亮,月亮越来越多,河面变得拥挤起来。我在脚底下掏出一个石头,朝其中一个月亮扔过去。啪!月亮碎了,我高兴得一蹦,结果落下来时被草扎伤了脚。我沿着河流弯曲的轮廓向前跑去,一边跑一边捡起石头把月亮砸碎。越来越多的月亮被我砸碎了,我跑着,发现河越来越窄,从大河变成了小河。我累极了,就地躺下去,下弦月挂在天上看着我笑。我刚一闭上眼,就听见草里有虫子在叫,我听着它们的叫声,就像是在说一句话。成千上万只虫子,蛰伏在草原上,此起彼伏地说着同一句话。到底是什么话呢?我问下弦月,下弦月不吱声;我问小河流,小河流呜咽咽。我就只好大声地问虫子们:“你们在说什么啊——”
虫子们问我:“你是谁呀——”
然后尹红梅就真的说不出来自己是谁了。没人能说得出来。她最终自己提示了自己:得去草原,她梦里的草原不就是答案吗?有着大河和下弦月的草原。于是尹红梅在四十岁时坐上了去草原的班车。
二、
尹红梅来到草原边上的小镇,那里曾经是一个村子,背靠着一座像敖包一样的小山,面向一片无垠的草原。尹红梅摘下她的棉帽,眯起眼睛朝远方瞭望,没错,是梦里的草原,同样有着弯曲的大河。草原被冻得很结实,光是靠眼睛看就能看得出来,尹红梅看到了静止的雾气,将她梦里的草原紧紧包围。
镇子上的人纷纷向她招手示意,使尹红梅开始怀疑,这里是不是自己的家。她找到了一间破旧的旅馆,这里每个人都有家,所以没有人住旅馆。旅馆里只有一个老板,没有服务生。她就跟老板说,她要一个走廊尽头的房间。
老板是个有着浓密头发的男人,他精瘦,黝黑,笑起来一口白牙锃光瓦亮。他有些迷惑地看着这个和他操着同样口音的女人,仿佛她是从他记忆深处走出来的一样。
尹红梅住进了自己的房间,她发现只消推开东面的窗子,就能看见草原。草原瑟瑟发抖,用它冻结住了的眼睛平静地向她投以凝视。
是夜,尹红梅有点失眠,她想起白日里热情的小镇居民,微笑着挥手跟她打招呼,手上的线手套五个指头破了仨。还想起了旅店主人惶惑的目光,有一点似曾相识,在她空白的回忆中点燃了一阵浓烟,但当她努力发动记忆的齿轮,却将这股浓烟搅散了。她旋即悲哀地想,她已经四十岁了,她还能找到她的记忆吗。她突然听见有人敲门。
尹红梅为了确定自己不是幻听,趿拉着拖鞋扒门缝瞅了半天。在走廊里昏暗的灯光中,她认出了旅店老板的脸。于是她开了门。
门外的男人仍用白天那种惶惑的眼神看着她,嗫嚅了半天,说道:“我是望乡,何望乡,你还记得我吗?”
尹红梅愣了,摇摇头。
他走进屋里,仔细地打量了一番尹红梅,然后变得十分激动。他殷切地挽起袖子,给尹红梅看手臂上一块腕大的烫疤:“那年我要跟你谈对象,追你到你家,被你爹发现了要轰我走。你们以为我走了,其实我就蹲在墙根下,我趁你爹出门了就扒墙头看你,结果你正在洗澡……红梅,你咋忘了?这块疤就是你爹给我烫的啊!”
尹红梅猛地攥住了他的手臂,将那块疤看了又看,在她触摸到他皮肤的一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闪过脑海。她急切地问道:“那你知道我家在哪吗?”
何望乡一愣:“咋,二十年没回来,就把家给忘了?”
尹红梅费了半天唇舌才让他明白自己并不是不想回家,而是一直被遗忘症困扰,把过去的事情都忘记了。她恳求他带她回到家里面去,那样她就能重拾一切记忆。
何望乡叹了一口气,欲说还休,但是最终答应了她。
第二天何望乡就带她到隔壁镇她原来的家乡去了。他像教一个小女孩识字一样耐心地引导她回忆,但是他的引导多半都是无用功,如今的小镇已经看不见当年村落的痕迹,唯有镇口几垣漆满了“拆”字的颓壁仍保持原样。何望乡将一天的时间都花费在帮尹红梅寻找记忆上,但是徒劳。
他们在天黑的时候回到了旅馆。在尹红梅上楼的时候,何望乡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他想要安慰她,但是不知道如何开口。他便只好笨拙地将少年旧事再絮叨一次,希望以此来稀释她黯然的情绪:“我还记得那次我不小心看到了你洗澡——你别不信,真不是故意的——你可比现在胖多了,哈哈,哈哈。”
尹红梅靠在楼梯上,他说什么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反而又一次在脑海中看见了频繁闪现的东西,她好像看到一个高瘦顽劣的少年,追着她奔跑在乡间的路上,那个少年笑嘻嘻地递了什么东西给她,大声地说了一句什么。
说了什么呢?尹红梅急不可耐地想要知道他说了什么,她抱住了面前的男人,将自己的脸颊和他的脸颊贴在一起,她不顾自己的脸被胡茬刺得生疼,匆匆捉住了在她脑海中奔跑的少年,反问他,你说什么。
少年仍旧笑嘻嘻的,衣服上有清晰的油渍。他夸张地动着嘴唇,可是尹红梅怎么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三、
尹红梅发现了一个能让她找回记忆的办法:只要和面前的男人发生肢体接触,就会有越来越多的记忆涌上脑海。这诚然荒谬,但是确实是奏效的。只是何望乡显然知道得晚了一些,当他在被少年时期未能得到的快乐支配的时候,尹红梅在他身上索取的,只是更多的回忆而已。
在烧着暖气的屋里,即使赤裸相对也不觉得寒冷。何望乡抚摸着尹红梅丰润的乳房和肥白的臀部,几欲流泪。他想起了若干年之前,他趴在墙上,看到的就是这副身躯,她站进木桶里,慢慢坐下去,井水如同琉璃珠子,溢了满地。如今的尹红梅仍然丰满,比起当年来看却瘦了很多。何望乡没有告诉她,这么多年来,他再也没有遇到一个能让他那么喜欢的人。而尹红梅一言不发,她全程皱着眉头,何望乡以为她是在找回少女破处时的感受,却不知道她其实是在努力地将记忆的碎片捡拾拼凑起来。她走在一片白茫茫的大地上,一边走一边弯下腰,把一片片散落的记忆放进挎篮,按照它们应有的顺序排列起来。
何望乡却刚刚相反,他在幸福的回忆和现实之中穿梭自如,并且随着这种如鱼得水的满足感加快了下半身的动作。他像是在发泄,又像是安抚。他自以为给了尹红梅一个圆满的高潮,但是他不知道这高潮的意义比他想象中要重大得多。
尹红梅在高潮中收获了一段完整的记忆。
尹红梅穿着一件不合身的军大衣,走在放学的路上。她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在叫她。她回过头,同班的男生何望乡一路蹦蹦跳跳,哼唱着不成调的歌谣来到她面前。
她双颊冻得通红,十分嫌弃地看着这个裤腿总是短一截的少年。“何望乡,你干嘛?大冷天的,能不能赶紧回家写作业啊!”尹红梅是班上成绩最好的同学,何望乡是班上最调皮捣蛋的同学。
何望乡咧着嘴嘿嘿地笑,他正在变声期,说起话来像只聒噪的公鸭。“写作业是你们好学生的事,我才不写呢!”
尹红梅瞪了他一眼,扭头就走。
何望乡截住她:“哎哎哎别急着走,我有东西给你!”
尹红梅斜着眼,冷冷地看着何望乡从脏兮兮的棉袄兜里摸索出一个用报纸包着的东西,打开来一看,原来是一只用红色的硬纸叠的千纸鹤。
尹红梅“噗”地笑出声来:“这么个玩意儿,也值当用纸包着?瞅你那点儿出息吧。”
何望乡郑重地捏住千纸鹤的尾巴和脖子,对尹红梅说:“你可看好了,这不是普通的千纸鹤,你们叠的那千纸鹤都不会飞,我这是会飞的千纸鹤。”说完,他拽了拽千纸鹤的尾巴,果然两个翅膀忽闪忽闪地上下摆动起来。
尹红梅也不禁惊呆了,她的确只会叠翅膀不能动的千纸鹤。何望乡见她呆住的眼神,得意地说:“怎么样啊?会飞的千纸鹤,当然得好好儿地包起来,万一飞走了怎么办啊?喏,送你的。”
尹红梅捧着红色的千纸鹤,顾不得冻手。北风刮来,险些把纸鹤刮走。她连忙将它放进背包。“你咋突然要送我这个啊?”她双眼晶晶亮,问何望乡道。
何望乡低头思索了一下,忽然抬起头迅速地说:“我喜欢你。”
尹红梅没听清,或者她不太确定是不是听对了想要再听一遍。她说:“你说什么?”
何望乡憋了一口气,大声呼喊道:“尹——红——梅——我——喜——欢——你——”
四、
何望乡在尹红梅频繁的索取之中知道了真相。他有些失落,但是他随即释然了。他想两个人即使所求不同,最终却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这就是圆满。他给自己圆满,也给尹红梅圆满。
可是尹红梅却又一次陷入了困惑之中,她与何望乡在一起的日子中,找回了很多记忆,那些记忆像是刚从保鲜柜中取出的鲜血,美味,鲜活。可是无论她再怎么去索取,再怎么努力,也没办法找回最关键的一部分记忆。
关于父母的一切,她都想不起来。
春天来的时候,尹红梅已经习惯了在这里的生活。她从没有想过自己是不是爱上了何望乡,她觉得那样想很荒唐。她们都已经人到中年,爱情是少年人才有的东西啊。
她每天都要打开东面的窗子,在那里坐上半天。草原解冻,大河奔涌,春天在与草原交合,它爱抚草原的每一寸肌肤,温和地将生机赐予耄耋之年的河流。
尹红梅这么想时,突然意识到,她与何望乡已经很久不做爱了。这件事情没有任何原因,他们没有厌倦彼此的身体,只是仿佛一种无声的约定,是两人都心领神会,心照不宣的疏远。除此而外,他们每天仍旧分房而睡,一起吃饭,一起散步。
天气再暖和一点的时候,何望乡说要带她去寻找关于她父母的记忆。他们驾车来到草原深处,来到河流身边。彼时天已向晚,落日在来时的方向撤退,徒留千里铺金的烈火晚霞。一个羊倌赶着羊群跌跌撞撞地回家,何望乡把车停远了,跟尹红梅沿着河流徒步而行。
尹红梅望着渐渐褪色的天空,突然想到了达夫尼斯和赫洛亚的故事。他们在少年时期相爱,却并不知道何为性爱。他们并排躺在橄榄树下听着羊群吃草的声音,心中充满了爱意和欲望,于是他们紧紧相拥,忘记了时间,因为他们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他们觉得满足而幸福,以至于心跳剧烈,他们认为他们已经完成了交合,获得了爱情的果实,于是彼此更加爱对方。
尹红梅被这个神秘的故事吸引,她停下脚步,紧紧地拥抱了何望乡。 他们从未如此认真地拥抱过,在性爱中他们怀着不同的目的,在拥抱中却获得了共同的满足。他们分享着彼此悠长的呼吸,连脚边的大河也变得宁静了很多。
他们感到天色渐暗,却仍未松开怀抱。尹红梅就是在这个时候抬起头,顺着何望乡宽阔的肩膀看过去,她看见她的父母一前一后走在草原上。她的父亲精瘦,母亲丰满,他们背着采药的筐,弯着腰缓慢地走在河边。
她松开何望乡,朝她的父母走去。
何望乡拉住她:“你要干嘛?”
尹红梅指着远方不说话。她流着泪向前走。前面是宽阔的河流。 何望乡好像知道了什么,他紧紧拉住尹红梅,用双臂箍住她:“别去了。他们早就走了,早在你回来的很久很久之前。”
尹红梅好像没听见,她只是终于想起来了,可是回忆太多,一下子让她应接不暇。 她终于捡起了所有的记忆碎片,但是已经无力再去将它们安放进脑海中。
她挣开何望乡的怀抱,继续向前走去。
五、
何望乡年少时曾经想着,会飞的千纸鹤,只要包起来就可以不用害怕她飞走了。
他又想,那年送给她的千纸鹤是不是早就被她扔掉了?
他想,应该不是被她扔掉了,大概是自己飞走了。
他看着尹红梅一步步向前走去,她穿着一双新买的布鞋,走进了宽阔的大河中。
尹红梅躺了下来,河水冰冷。
我觉得那一天过得很漫长,我等了很久才等到月亮升上来,那是一轮满月,没有一丝缺憾,但是却不如下弦月可爱,下弦月就像是老在对我笑。我把眼睛闭上,感觉大河在我身下流淌,却没有要把我一同带走的意思。空气中有一股腥甜的青草的味道。我想,一定有无数个满月映在河里,其中或许还有一个映在我的身上,可是我不想去砸碎它们。春天的夜晚里,有许多虫子在鸣叫。它们此起彼伏,奏着一首没有词的歌。我想,它们怎么不像梦里一样,问一问我是谁。但是我转而一想,如果它们真的来问我我是谁,我该怎么回答呢?于是我突然觉得很冷,寒意砭骨,我慌忙睁开眼睛,圆月狰狞,冷冷地审视着我。这时,流淌的大河在我耳边窃窃私语:“你是谁?你是谁呢?”
然后尹红梅就再也想不起来自己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