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这世上有没有可以精确测量感觉的方法?”陈文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魔方问我。
彼时我正站在他家一尘不染到可以被拉去当作样板间的客厅里,仔细凝视着他新近完成的拼图:一副人体骨骼结构图。能想到把这作为拼图图案来卖的设计师恐怕也不是什么正常人类吧,我在心里默默吐槽道。
“那可得先造出意念机器才行。”听到陈文的话,我顺嘴回了一句。
“我知道你说的意念机器”,没想到他立刻放下手中的魔方,端正了坐姿对着我说,“可那不过是借由人的意识来操控事物的机器,和我想知道的不是一回事。我对操控之类的念头并没什么兴趣,只是想了解不同的人对感觉的差异而已。”
我一愣,这原是我不经大脑有口无心的一句玩笑话,陈文这么较真,搞得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或许可以借由意念机器来做点别的?我是说如果真的存在这样的机器的话。”思考了一会,我试图跟上陈文的思路,“你想啊,如果要比较两个心灵对感觉的差异,至少得知道心灵对感觉的具体强弱程度吧?这个机器的存在至少可以获取每个人的感觉程度,有了数据,到时候你想做什么都行。”
陈文听出了兴趣,朝我倾过身,“你继续说下去”。
“没了。”我朝他摊摊手,“这些都是我随口乱诌的,你别认真啊。”
他这么认真对待这个话题,让我有些不安。虽然和陈文做朋友已经有好几年,但坦白说,我觉得自己从没真正了解过他。他生活无虞,从不曾像我们这些普通人为生计而折腰工作,反而有大把时间可以自由支配,这点一直让我羡慕不已。可陈文却浑不在意这些,他起居有常,无欲无求,完全生活在由他自己搭建的安然有序的理性世界中,对外界的一切都浑不在意,也不倾注任何感情,一言以蔽之,是个情感稀薄的人。
因此当我从陈文家离去后没几日,接到了他要我去看猫的电话,多少有些意外。
“你现在来我家吧,我抱了只猫回来。”一按下接听键,没有任何寒暄,他就直不楞登地甩过来一句话。
“先别挂”,我太了解他这种自说自话的沟通方式,赶紧叫住,“我在上班呢,下班之后再过来。”
“行。”这次完全没给我任何叫停时间,对面干脆利落地结束了通话。
初秋的傍晚一扫夏日的闷热,微风吹在裸露的皮肤上有着丝丝凉意。陈文的家离我的公司不远,能够这样慢悠悠吹着凉风踱到他家,对上了一天班有些头昏脑涨的我来说也算得上放松了。可我心中还是隐隐对电话里的内容好奇,据我对陈文的了解,似乎难以想象他还有豢养宠物的浪漫一面。
道路两旁栽种着桂花树,这个季节已有些按捺不住的急性子先开了花,走在路上时不时就能闻到桂花独有的甜腻香气,我的心在这夹杂了隐隐花香的晚风吹拂下出奇得沉静,感官也较往日敏锐。 “喵呜……喵呜”路边似乎有猫在叫。我向前走了几步,果然看到一只瘦小的黄猫蹲在桂花树下的草丛里,它的毛色稀松而普通,一副怯怯的神情。也许是这晚风太温柔,我的心也较平日里柔软了许多,看着小猫心念不由一动,去附近的便利店买了两根火腿肠,用手小心掰碎了洒在它的面前。小猫瞅了瞅我又轻轻叫了几声,却没有挪步。我猜测也许是害怕人的缘故,就将火腿肠的肉沫移近些,又退后几步观察它的反应。见没有威胁,它果然迟疑地上前几步,试探性地伸出爪子勾了下肉沫,不一会儿就放心地大吃起来。看见这一幕,我的心似乎也被这带着桂花的甜风吹酥了,沉浸在一种如水般的温柔情愫里。猫这样的生物,就是具有不可思议的魔力。想到陈文打算养猫的念头,我又不觉得奇怪了。如果猫能够唤起感情稀薄的人内心的柔情,即使在意料之外,却也并非不可想象吧。
待我来到陈文家,他早已等待我多时。
“猫呢?”一进他家门,我就迫不及待地问他。
“不急。”陈文先招呼我坐下,旋即起身去书房拿出一叠纸来。
“你还记得之前我们讨论过怎么测量感觉的事吗?”纸上写了密密麻麻的字,陈文按照只有他才懂的次序一一理好,不紧不慢地说道。
“当然记得,但世上可不存在能满足你想象的那种意念机器。我说陈文,你可别钻牛角尖啊。”听他重提旧话,不知为何,我心中升起了不安之感。
可陈文不理会我的劝告,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当然知道目前没有这样的仪器,不过你上次说到意念机器这个东西,却启发了我想到可能存在的别的途径。”
“比如呢?”看他没有将心思完全沉浸在不存在的事物上,我松了口气。
“比如,或许只需要一个概念。”见我迷惑不解,陈文解释道:“你想想看,如果我们找到一个连接外界和心灵的桥梁概念,当外界发生改变时,它对应的某种感觉也随之发生变化,那么我们只需全神关注自己的内心,去凝神感受它发生的每一丝纤毫的变化,不就能顺藤摸瓜发现造成它如此的原由,了解到外部世界有了哪些改变吗?反之亦然。长此以往,我们就可以在心灵和外界中提炼出一种公式。一旦它成立,以此类推,个体情感的程度就可以通过观察外在事物来推导出,这样不就可以比较两个个体间的感觉差异了吗?”
我努力消化着陈文的话,“听起来是有那么些道理,但谁知道这个概念究竟是什么啊!”
“是美。”
“美?”
“因为心灵必须经由外在事物的刺激才会产生关于美的感觉。”
我对这个答案不以为然。
“这几天我对刚才聊的这些作了详细论证,你可以看下,说不定能够解答你的疑惑。”估计是看到了我的神情,他将手边的那叠纸递给我。
我草草翻了下就看不下去了,陈文写的那堆繁复的“论证1”“论证2”搅和得我头痛无比。
“你说是美那就是吧,”我举手投降,将纸又重新递还给他,“可你没听说过一句话嘛,世上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事物的美总是短暂又不持久,哪能那么容易就能从中找到你所谓的对应公式呢。”
陈文没再接我的话,起身离开了。不一会提着一个笼子走了进来。
我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叹。
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猫了。不,不仅是猫,在我见过的所有生物中,没有哪个生物能比我此刻见到的它更优雅,更端庄,更不可方物了!
笼子里的是一只白色长毛布偶猫,在暖黄色灯光的衬托下,它的周身被一种淡淡的奶油色的光晕笼罩着,看上去既温柔又圣洁。它有一张漂亮而秀气的脸,双眼浑圆,有着好似盛着这世界上最澄澈的湖水那般的蓝色。可以想象,一旦被那样纯净的双眸凝视,即使心思最阴暗的人也会愧疚难当。更使我着迷的是它通体的气度,即使身在狭小的笼中,它却没有丝毫局促不安之态,此刻那双明亮的如蓝宝石般的眼睛正温和地看着我,神情高贵庄严,宛如一名圣女。
陈文将笼门打开,猫垂下眼睑,迈着小巧秀气的步伐不慌不忙、从容不迫地走了出来。我更仔细地打量了它,猫的四肢被一层浅灰色的毛覆盖了,与身上的白色互相映衬,显得和谐而不突兀。它的身材也很匀称,肥瘦适宜,这使得它没有肥胖的猫常有的娇憨感,而是自带一种端庄威仪。走路时,它胸前的那片白毛也跟着一颤一颤地轻轻跳动,仿佛一团柔软的棉絮在风中轻盈的舞动,优美极了。总之,它浑身的一切,不论是其外表还是神情,都是那么和谐高贵,不像是一只可以任人亵玩的宠物,反而如同美的化身,让我不由生出一股崇敬之情。
陈文弯腰将它抱起,猫宽容地趴在他的臂弯里,大度地任陈文轻轻抚摸它的背部。
“这就是你在电话里和我提起的那只猫吗?”我的声音激动地有些发颤。
陈文点点头,“这就是我今天找你的原因,我需要你的帮助。”
我着迷般地凝视着它,而猫也抬起头温柔地看着我。我从不知道,被另一种生物这么注视着竟会产生如此幸福的感觉,它的目光中仿佛包含着一种神性,有着洞悉一切的温柔慈悲。那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古埃及人为什么会把猫作为偶像崇拜了,原来猫的美真的具有使一切匍匐的力量,令人心甘情愿为之臣服。
“你需要我做什么呢?”我沉醉在这种美中喃喃地问他。
“我需要有人和我的感受作对比,告诉我此刻你看到的和感受到的。”
“美,铺天盖地的美。陈文,你从哪弄来这么可爱的小猫?它是我见过最美的猫了,你看它刚才走路的样子是多么优雅!还有它现在看着我的神情,好像要把我整个灵魂都净化了似的。如果你决定养它,我说,这一定是你这辈子做的最好的事了!”说到最后,我情不自禁地嚷嚷起来。
没想到陈文听了皱了皱眉,弯下腰把猫放回笼子里。旋即从桌子上翻出一叠表格向我解释道:“你要用客观的语言去描述你所看到和感受到的事物状态,尽量在每次描述时都使用固定的句式,只在程度上作出区分。我会每天记录并对比我们之间的差异。”
我看了陈文的表格,上面极为详尽地列了日期(早中晚)、光线明暗程度、观察对象的当前信息(毛色光泽度、体重、围度、有无叫唤)、主体感知强弱等级(有无接触)等等,此外,在这些固定的内容下还留了几行空白行用以进行主观的描述记录。我顿时明白了陈文找来这只猫的用意。这是他用来实验的观察对象。
我的心里隐隐不安,真的可以找到美的轨迹,并被这张表捕捉到吗?
猫在笼中依然维持着它雍容华贵的气度,在略显局促的空间中歪着头假寐,它可真是一只超凡的生物啊。
这晚我在陈文的书房歇下了。按照他的说法,这项观察要持续好几个月,我们现在已经是实验伙伴,以后我需要经常出入他家,为了观察这只猫。
猫……我躺在床上再次回想起那种纯洁的美,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了上来。刚才我随口问陈文,打算给猫取一个什么名字,没想到他居然严肃地制止了我:“不要有这样的想法。名字会造成情感的羁绊,这会破坏我们观察它的客观性。”
“难道我们以后就称它为猫?”
“有什么不行?这里除了它也没第二只猫了。”
我想起陈文说话时的神态,冷静淡漠,似乎完全未被猫的美感动到。这样一个情感稀薄的人居然执拗地想找出测量情感的方法,我从这件事中嗅到了一股荒诞的味道。
第二天是周末,我起床时陈文已经吃完早餐,正坐在餐桌旁写着什么。猫被从笼中放出来,乖巧地趴在他的膝盖上。在白天,它的皮毛没有了夜晚灯光照耀下的奶黄色光晕,显示出纯白的本色,看上去更圣洁了,浑身上下透露出一股不可亵玩的气质。
“现在看见它是什么感觉?”陈文从纸下抽出一张表格,示意我填一下。
我在心中努力分辨着见到猫时的那股不由自主地悸动,并回忆着昨天初见时心灵所受到的强烈震颤,也许因为已经对这样的美有了预料,此刻自然没有了第一次见到猫时的剧烈情感波动。根据陈文表格中的提示,我尽力用客观的语句陈述着心中浮动的感觉。
把表格交还给陈文后我忍不住问他:“这个实验你打算持续多久呢?”
“这正是我要和你说的。”陈文拿起他刚才写的计划给我看,“实验的初衷是为了找到对美的感知和观察对象之间的关系。昨天是我们实验的第一天,这只猫带给我们的美最为强烈、震撼,根据我的判断,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就会逐渐习惯这样的美,直到有一天对它熟视无睹。那时候我们就能根据每天的记录详细地画出一条曲线,分析出美从产生到消散的整个过程,进而根据每天对美的心理波动,相对应地判断当天观察对象的外表是否发生了变化。根据实验的信息,在去掉所有变量后,留下来的常量就是我们最后提取出来的通式。当然,这个通式还十分粗糙,可是不要紧,在有了经验后我们还能更精细地控制变量,继续完善它。”
陈文的话让我有些恍惚,我看着猫——陈文管它叫观察对象,此刻它虽然不如昨晚初见时带给我的惊喜,可我仍能清晰感受到因为看到它而在心头自然涌现的喜悦,我很难说清这是它的哪部分带给我的,是那蓬松洁白的皮毛吗?那清澈纯净的蓝眼睛吗?抑或是它此刻趴在陈文腿上那种乖巧优雅地姿态?自然它们都是美的。可我感受到的更是一种整体的,浑不可分的和谐之美,这不仅在它的皮毛,抑或身上某一器官,而是与它的本质紧紧相联。如果一只活泼好动的猫拥有这只猫的皮囊,它的美就绝不同于我眼前的这一只了。正是它独特的气质使它漂亮的外表美的夺目而且唯一。这样的美会随着时间而渐渐在我心头唤不起一丝涟漪吗?若果真如此,我不敢想象。
两周过去了。陈文发起的这个实验丝毫未见结束的迹象。我已经很熟谙猫,即使闭上眼也能清晰回忆起它皮毛色泽的光感,渐变的颜色,以及起卧行止时的神态和动作。然而每次当我见到它时,那种从心底涌现的柔情和爱意却一如初次相见时那般自然和源源不断地冒出。时间并没有消弭它的美,反而使我对猫有了愈加亲切的感情。陈文严格地控制着我和猫接触的时间和距离,对此,他解释说,主观的感情会破坏我们对观察对象的美的客观认知。这种严苛也体现在他自己和猫的相处身上。除了头两天任猫亲昵地蹭着自己外,后来当他意识到已在不知不觉中与猫走得太近时便立刻采取了果断的措施。
猫被关在了阳台上,再不允许进房间一步。
一开始猫是不解的,我亲眼看到有一次陈文蹲下给猫换食,它亲昵地蹭了过来,将爪子轻轻搭在陈文的腿上示好,一如初见时那般。猫以为它能获得旧时的温存,它虽然美得独一无二,但在对人类的了解上,却冒着天真的傻气。因此当陈文察觉到它的用意迅速起身回房并关上阳台门时,猫变得无所适从了。然而它实在是个温顺可人的小家伙,逆来顺受地忍受着陈文的翻脸无情,对他没有一丝记恨。它仍是端庄优雅的,即使在无人理睬的寂寞中,猫也没有失了分寸,发出隶属本能的凄厉嚎叫。公允地说,陈文把阳台布置得还算舒适,为它准备了许多精美温暖的猫垫,阳台的空间虽不算大,但以它的身形在活动时却也不致受到拘束。在食物上,陈文也费了一番心,挑了市面上最高端的猫粮和营养剂。猫在生活上享受着贵族的待遇,它忍受的只是心灵的孤独。
然而这无损于它的美,猫以非凡的毅力和包容心宽容了这种冷酷行径,接受了精致却无爱的生活。当我隔着阳台门与它凝视时,它那清澈的蓝眼睛仍是那般温和友善地望着我,这使我痛苦。
“放它进来吧。”我几次忍不住向陈文央求。
陈文从最初的断然拒绝到不再回应我,留给我的只有长长的沉默。
这场实验的目的不言而喻。猫能重新获得爱抚只有一个条件,就是它不再使我们看到它的美。然而它的美在我的心头一日胜似一日地绽开。优渥的生活虽然枯燥,却极好地滋养了它。无疑,它是无聊且寂寞的,可颇具讽刺意味的是,那些它为了排遣孤独而无意识作出的小动作却更为其增添了魅力。当我们看着它趴在自己窝边忧郁地望着房门无聊地甩动尾巴时,那种无形中散发出的柔软气质总是触动着我的心肠。久而久之,那原本使我喜不自禁的美竟成了罪恶感的源泉。
陈文仍坚持着他的观察记录,从他的神情举止来看,似乎不曾为此受到折磨一般。可不知是不是错觉,我敏锐地感觉到除非必要,他不再靠近阳台了。他刻意地和猫维持着距离,仿佛多接触一刻都无法忍受。现在他已经把喂食和猫的日常工作托付与我,只维持着每日必须的观察。
“这样下去可不行啊。”有一天在我给猫换完食时,陈文突然说道。
“你终于想通决定让它进来了吗?”我用连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讽刺口气回答他,话一出口,我首先被吓了一跳,以前我可从来没用这样不满的口吻对陈文说话过。
陈文好像没意识到我多日来积累的怒气,“不是这件事啦,”他认真地否定了我,“我是在想,我们这样一天天的任猫顺其自然地展现它的美可不行啊,必须做点什么来促进它发生改变,让美从我们心中消亡才行。”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这可真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啊。
然而我没有反驳陈文,也许他的话也说出了我心中所想,此刻的我比谁都更想结束这场无聊的实验,我对猫的爱与日俱增,再也无法忍受它仅仅被当作一个冰冷的观察对象来对待了。
然而陈文随即作出的决定却让我大吃一惊。
“你说什么?”我真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我说,从明天起,就给猫喂少许的水和猫粮吧。只要让它活着就行。”
这可太过分了。
“你知不知道这是在虐待!”我爆发了。
然而不管我怎么喷泄着心中的怒火,大叫大嚷地指责他为了这个冷酷的实验已经丧失人性,都没有改变陈文的心意。
“就这么办吧。”他不作辩驳,只回应了我这一句。
第二天,猫的食盆里只有小半碗廉价的猫粮。我败下阵来,还是站在了陈文一边,我无颜再面对猫了。
猫很快发生了变化。食物的短缺首先体现在它外表的改变上,它以惊人的速度迅速变瘦,从前那般光泽柔顺的皮毛也变得黯淡,失去了生气。更令我心痛的是,饥饿也改变了它的气质。过去,猫虽然不喜动,然而那时它的静默是健康的,蕴藏着勃勃的生机,如同秋日沉静的午后,只是热闹的暂歇。可现在饥饿使它没有气力,它终日趴在它的窝中,忍耐着腹中空空的煎熬,好像冬日炉火的余烬,一点点丧失残余的温度。有时,我能听到猫哀怨的叫声,它叫唤的那般缠绵凄凉,我第一次听到这声音时觉得那似乎是从神的国度传来的审判,每一声都刺进了我的心里,每一声都在拷问着我的良知,责备我为何竟放任如此美丽的生灵处在这种凄凉的境地里。
我甚至觉得,猫的这种残酷的变化给陈文也带去了心灵的折磨。
“很快了,马上就会结束了吧。”在一次观察结束后他喃喃地说道。
我没有回答他,我已不想和他再讨论关于猫的任何事。我心中甚至浮现了一个可笑的念头,好像我们关于猫的罪孽举动如果被公然堂而皇之的拿来讨论,就会使这种罪孽的不可饶恕性变得更深刻、更铁板钉钉。
现在,能让我从这种沉重的罪孽感中稍稍解脱出来喘上一口气的只有下班后走在去陈文家中的那段路程了。距离第一次去陈文家看猫已经一月有余,原先隐隐的花香如今盛开得十分馥郁。一阵风吹过,零落的桂花洒在我的胸前和头发上,那股甜丝丝的味道缭绕在我的鼻尖,也暂时地拂去了心头的压抑感。我甚至还见到了那只怯怯向我讨要吃食的小黄猫。再次见到它时,它已长开了些,胆子也变大了。看到我时竟然从路旁一跃,窜跳到我面前,吓了我一跳。
平心而论,这只黄猫和陈文家中的美丽生物不可同日而语,它的毛色太过普通乏味了,不过是街头随处可见的乱蓬蓬的杂黄色,而且也许是终日餐风露宿的缘故,皮毛上还沾着几块看不出成分的黑乎乎的脏东西。“嗷呜~”黄猫横在我面前大声地叫唤着。我看着它,顿时起了几分怜悯的心。陈文的猫即使在饥肠辘辘时也不曾有任何粗野的举动,眼前的这只却完全相反。瞧着它这股不讨到吃的绝不罢休的劲头,我竟从心底里有些佩服它的勇气和韧性了。想起来包里还备留着一小管原打算给陈文家的猫吃的营养膏,现在恐怕也用不上了吧,我不由伤感地想。于是我索性挤了一些喂给眼前的黄猫,就像我第一次见到它时那样,起初黄猫小心翼翼地伸出爪子勾了一些谨慎地舔了舔,这是陈文在网上买的高级货,据说是专门考虑到猫的口感精心调配成的。我看着小猫在尝到味道后有一瞬间的停顿,似乎是不敢相信,然后疯狂地趴在地上大口舔舐起来。对一只野猫而言,这曾是它一辈子都无法企及的美味。
这样的画面让我的心有了稍许宽慰,好像对另一个生灵的恶也得到了补偿似的。我把营养膏全部挤在地上,看着它吃着吃着发现食物不仅没有少,反而又多了一大块的不可置信,我忍不住快乐地笑出了声。小黄猫沉浸在它的喜悦里,望向我的眼神里充满着信任,我趁机摸了摸它的头,它不但没有躲开,反而顺势躺下朝我翻出肚皮。这一亲昵的举动让我心里十分感怀,如果陈文不做那个该死的实验,他家的猫也会过着同样幸福的生活吧。
此后的几天,我和这只黄猫渐渐混熟了,我把原先给陈文的猫准备的营养膏和各种零食罐头拿去喂它。对此陈文完全没有意见,他的残酷只对他的观察对象展现,对其他众生则仍旧维持着慷慨的气度。小黄猫已经非常信任我,一看见我走近就会立刻从草丛里窜出,朝我亲昵地撒娇,也许在它的心中,我就是如神灵一般地存在吧。我享受着黄猫的爱,在它对我展现毫不设防的温情时,我也向它回应着脉脉柔情。然而纵然如此,在心底深处,我仍能够清晰分辨出这两种爱是完全不同的。
一方面自然是由于黄猫平庸的外表使然,另一个原因则是它过于简单而直白的性格,相比起陈文的猫,黄猫完全不懂掩饰和忍耐,每次见到我的欢喜被毫无保留地通过它的各种神情举止表达出来。它这一热烈的性格使我深受感动,我亦真诚地回应着,陪它嬉戏玩耍,给它吃各种高级的罐头和猫粮,尽情地宠爱着它。我对黄猫的爱是亲昵的,这并非源于它自身的美,而是逐日的相处渐渐累积起的情感。然而在这样日常的、生活的爱中,可想而知,是毫无神性可言的。
和对黄猫的情感不同,陈文的猫以它卓越的美征服了我,它独特的,自成一体的美不仅使我爱它,而且唤醒了我的崇敬之心。虽然同为猫,但我怎么也无法在感情上将两者相提并论,我该怎么解释我从一只猫身上获得了关于美的纯粹极致的体验呢?
然而在我从黄猫处逃避着陈文的猫带给我的沉重心灵负担时,它的美也在悄然发生着变化。如前所言,在饥饿的折磨下,它变瘦了,显得憔悴可怜。可这并非如陈文之前所料,它的美在我们的干预下走向消亡。的确,在瘦削的身形下,它原先端庄的美感已被破坏,可是这却转化为另一种形态的楚楚动人的秀美。猫不堪一击的柔弱反而呈现出一种弱柳扶风的媚态,加之它现在时不时发出的叫唤,那种缠绵哀怨的声调真叫人心碎。诚然,上天对它的偏爱是那样明显,无论在何种境地之中,猫都能展现出适合于当前环境的独特风韵。
没有人能对这样的生灵视而不见,由此更能对比出我和陈文的残忍了。我们用饥饿折磨它,对它敲骨吸髓,妄图从它单薄的身躯中榨出最后一丝美来,以此满足我们自私可鄙的心思。可事情却出乎我们意料,猫的美千姿百态,其意蕴是如此丰富和无限,我们摧毁了其中一种,可美却摇曳生姿,以更多的形态涌现在我们面前,它的每个瞬间都是世间独一无二的绝唱,是沙之书中的一页,它自身就是美的化身。我们以为能够掌控它,自行规划美的轨迹,不想却成了美的囚徒,在这场美之罪的无期徒刑中,等待猫的美消亡后的刑满释放成了一种徒劳。
然而,就在我以为这场胶着会旷日持久地进行下去时,终结它的那刻还是来临了。
那天在照例的日行观察结束后,陈文突然毫无预兆地说,“就现在,结束这场实验吧。”
还不待我作出反应,他便立刻走向阳台打开门。他已经许久不接触猫了,此刻趴在窝中假寐的猫被声响惊醒,抬起头用一种疑惑而可怜的神情注视着他。陈文弯腰抱起猫带它进了房间,用很自然的语气询问我:“之前猫吃的罐头和营养膏还有吗?”
“有有有。”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转了性子,但连日来的沉重好像一下子被卸去了,将食物递给他时,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指尖都在激动地发颤。
陈文轻轻抚摸着猫,将它小心翼翼地放在客厅的沙发上,然后打开了猫罐头移到它面前。这是多么温馨美好的一幕啊!猫在连日的饥饿之后似乎不敢相信还能吃到如此美味的佳肴,它抬起头瞅了一眼陈文,任何笔墨都无法描摹尽这一眼中所蕴含的卑微、狂喜和不敢置信,我想起黄猫初次吃到营养膏的眼神,与眼前的场景是多么相似!这样的对比让我心酸,它本是高贵优雅的生灵,拜我们所赐,竟堕落到与野猫一般的境地了。然而它优雅的本性还在,在经历了最初的不敢置信后,很快猫就重新适应了旧有的养尊处优的生活,它又恢复了文雅秀气的吃相。虽然被折磨的瘦骨嶙峋,可我还是依稀看到了猫原先雍容华贵的影子。
在吃饱喝足后,猫惬意地躺在陈文的臂弯里,似乎连日来的煎熬都不曾发生过似的。可我心中却百思不得其解,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呀?
很快我就看到了答案。
陈文一只手仍旧爱怜地抚摸着猫,但另一只手上却拿出了一把剃刀。
“刷~”剃刀划过猫背,带下一大片毛。
“你这是在干什么?!”我大惊失色,赶紧扑上前想夺去他手中的工具。
陈文却推开我,用很冷静的口吻对我说:“要结束实验,这就是最好的办法。”说着手上却没停。刀很锋利,所过之处猫毛一片片地被划拉下来,露出了粉白色的皮肤。
我抢不过陈文,只能懊恼地看他作践着猫。很快,猫身上的毛就被剃掉了一大半。陈文的动作逐渐迟缓了下来,因为眼前的猫显得太过滑稽和惊悚了。
那身漂亮的白毛被划拉的东一块西一块,裸露的部分表层只覆盖着薄薄一层皮肤。它过于瘦削的身体被展露无遗,底下的骨头好像要冲破皮肤一般尖锐地耸起,可因为刚吃饱,腹部却被撑得很饱满。腹部的毛也被剃掉不少,我可以很直观地看到它的胃部垂坠下来,和清瘦的身躯连接在一起,显得异常的古怪和不协调。看上去,猫就好像一个细长的瓶子被横过来在底部接上了一个粗口的瓶子一般。现在,猫是一点也不美了。不,岂止是不美,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丑陋了。
我瞬间明白了陈文的用意,几分钟前还令我沉醉的美现在已然消失的无影无踪,曾经高贵圣洁的生灵成了我眼前的这只怪物,美已经无处可寻。
实验真正结束了。
猫仍旧腻着陈文,刀没有伤到它,它并不晓得发生了什么。在它美得惊天动地时它不知道自己是美的,现在它丑得古怪可笑,它也不引以为耻。
我看着猫,心底泛起一丝不真实的荒谬感。这个丑陋的玩意,在一分钟前还有着令人心醉神驰的美,而毁灭它却是如此轻易。几个月来,我们折磨它,摧残它,可美却总是与我们的目标背道而驰,那么强韧,那么挥之不散的存在着。然而,只要一把剃刀,那曾让我们如痴如醉、心驰沈荡的圣洁之美就跑的无影无踪了,难道曾困住我们的仅仅是猫的那一身皮毛吗?美的存在难道竟基于一个如此肤浅的外在原由?我愣愣地想着。而与此同时,伴随着美的消亡,一股突如其来的悲伤也涌上了我的心头。头脑中的理性已无力分辨此刻盘踞在我心口的那团芜杂混沌的情感源于何处,如同猫的美在片刻间就能俘获我的心灵一般,也许一切情感莫不如是,试图去分析和厘清它本是可笑的。
陈文停下了手。
我怀揣着自己也说不上来的心情向他望去,可眼前所见却比看到猫变成了可笑的怪物更来的震撼:只见他以一种既像是马上要哭出来又像是准备开怀大笑一般的古怪神情凝视着猫;随后,原先的古怪表情被一种庄重悲哀的神色所取代。他扔掉了剃刀,将猫紧紧地抱在怀中,抱得那般用力,好像要将毕生的气力都用尽了似的。他把头深深埋进了猫的身躯里,喉间发出了细碎的呜咽,仿若离群的幼崽重新回到了母亲身边。
“陈文。”我震惊地叫着他的名字。
他置若罔闻,好像怀中的猫就是整个世界。在那一瞬间,我感觉到他身上迸发出的强烈情感,浓烈得仿佛要化为实体将他自己吞没。我难以置信地看着陈文一会哭一会笑,这是我从未见到过的他。可我又突然深刻地理解了此刻的他:那击中了我的也一样击中了他。也许不仅仅是此刻,而是从始至终,贯穿了所有的时刻。因为猫的美在潜移默化中早已滋润了陈文的心灵,所以当它被粗暴毁灭时,那种非人道的残酷反而逼出了陈文内心潜藏已久却未被自己发现的深情。换而言之,猫以它的丑陋唤醒了陈文心灵中沉睡已久的人类情感。
我不知道实验至此算不算顺利完成,陈文会不会如计划继续分析提取所谓的公式,可那已经不再重要了吧,我想。能确定的是,在此后,猫会拥有属于它的名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