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看三毛《送你一匹马》,《忠孝西路P.M.5:15 1986》这一篇文章我觉得很特别。
节选:
天地是加盖的压力锅。那听不听都得刺进身体里去的高贝音,是哪一个小伙子套住麦克风站在没有门面的衣服堆里狂喊那五十块任选一件不然隔壁还有六十块一把的雨伞。
在那叫人发狂的噪音真相里,没有人真正的发狂。如果说这种声音算作热带病毒,那么被感染的一群也不过是被扩音机吸了进去,开始发作时机械性的动作:翻那小山一般买了回去也不能改变任何生活秩序的小折伞,不然,一件不死不活的T恤。
小东西并不够小,寒伧花色之外,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好的特性可以称赞它。那种小花伞,是一对手足失措的情人,小小气气躲在里面,怕,怕沾上任何一滴其实死不了的酸雨,挤那本来就够挤了的寒伧。
这也许是廉价,伞本来也只有六十块一把,不能给人理直气壮的骨架。就如床单总也不换的宾馆,明晃晃大白天亮着日光灯招牌——“休息两百五十元”藏在高楼幽巷里,好使人看不见那一地的垃圾污水加烂菜叶子还有挡路的大锅。
那种,休息之后出来,手也不拉的出来,直直走向几步路骑楼边的小食档。男的问女的“吃什么?”女的,对着一摊猪肠,小声说:“随便。”他们弯曲了身体,就着一团热气,把灰嗒嗒的肉团,吃到口里不算,还在认真地咀嚼,然——后,咽——了——下——去。他们一直佝偻,在吃的时候。
伞还是有人买的,成就了一种那么微薄的安全——只要六十块就可以摆进皮包。天随时可以下雨。
扩音机不能不叫,叫成了都市的命脉。
那个叫卖的人很清楚,他的嗓门和货色对于路人是不可或缺的安抚,一旦沉默下来,城市要被吓得出大祸。叫着叫着,不过是反复几千次的——来呀!来呀!却将失群的人潮激起了狂喜的荡漾。在那饱满的呼唤里,有人只用五六十块的交换如同传道者一般救赎着人的灵魂——来呀耶稣爱你。
那么名贵的端砚毛笔名家字画的门前,有人起劲地把一块块臭豆腐下锅,臭豆腐的气味成了墨香,于是没有人看砚台。
商店的门口倒不要神位,做了好多长条凳请人留步。就有条凳那么周到,摆明了功能还担心那不够殷勤切意,添上了“请坐”二字。就像它不请人坐,人不敢坐下去那般小心猜测路人的客气和谦卑。
而那些摆地摊的,知道自己绝对不算路人,就真敢也不敢坐下去,那么识大体地离着条凳只有几分寸,卖着他的假名牌真恤衫,他们不在意口袋上那块小标记,对着商店一条凳子却又当当心心,壁垒分明。无论条凳是白是蓝是黄,他们靠也不去靠。
书店倒是好大一家,没有书香,闻到的老是胃里的东西,照样挤满了只看不买的人群。当然是不买的,他不能两百五十块休息不能十五块肉羹也不能给人避雨。
一群群被办公大楼吐出来的下班族类,面无表情的站在公车站牌下,他们当然不再表情,因为下班了。等惯了车的人不张望——早也惯了。该来的总是会来,载人去每天必然回得去的地方。用一种方盒子。
人,每天上班在大盒子里,下班苦等小盒子载人回家,家是另一种打着小方格子的空间,床不只是平面方形,电视叫做立体方形,等那中午好不容易松一口气可以品尝薪水变为食物的心酸,还是面对一个便当盒——这就突然明白了,人在潜意识里没有面对棺材时,为什么乱七八糟地买T恤和小花伞。他们很自然地不再买四四方方的书。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