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盐杀手

图片发自简书App


引子:

公元二零零九年冬至下午,我的诺基亚5300收到一条短信:铁桥北桥底见,杀手。

于是,我们见面了。

二零零九年冬

那天很冷,湿冷,冬雨飘飞。

铁桥底,我见到了身着军绿大衣的杀手。天庭饱满,颧骨突出,眼眶下凹,典型广西人长相。见到我,嘴角歪了歪,吐出一句柳州话:“你是猫哥咩?”

我离乡久了,不太习惯讲柳州话,就点了点头。

“埂卵冷,我们先剋嗦碗粉咧。”

我还是点头,他也不多话,迈开步子。我才发现那件军大衣并不合他的身,晃荡着。

我俩都没打伞,一会儿头发就被打湿了。但俩人都走得急,感觉热量从头部蒸腾起来,冒着白气。

走到雅儒路,他带我转进一条巷子,里面有个卖螺蛳粉的摊子。

“一碗粉,要生菜,加辣。”

“你嫩子,猫哥?”他点完后问我。

我只好尴尬地用普通话答了句:“一样。”

烫粉,烫生菜,小勺放酸笋、酸豆角、炸腐竹、花生米,外加一勺清油,最后一步,老板娘开锅舀出一大勺滚烫的浮着红油的汤浇下去,这一刻,我有点后悔刚才的话。

粉端上来,趁热喝了口汤。刹那间,火烧火燎,欲仙欲死,豆大的汗珠脑门蹦出来。

我俩都来不及看对方,各自埋着头嗦粉,寒冷的冬至下午忽然间炽热起来。

吃完,背上一身汗,身上一身味,嘴上没感觉。

转念,眼前这位穿军大衣的人,我还不确定该怎么称呼他。

他在论坛上的用户名叫“KILLER”,大家回复他的帖子时一般叫他“杀手”。

“我叫你杀手?”

“阔以啊,随便你。”

“你真名叫什么?”

“没要查户口得咩!就叫我杀手。”

“杀手。”

“猫哥。”

杀手变戏法似的从大衣里掏出一架相机,是一架禄来的双反,个头不小,我看不出他是怎么把这架机器贴身带着的。

“走啊,沿着柳江走,杀一卷先。”

这时雨停了,但冷风依旧。柳江,江面开阔,江水墨绿,江波浩荡。我眼前的母亲河,于我却陌生,近十年间,每年我只有冬夏能回来住上一月,鬓毛无衰,乡音已改。

杀手在前,我随着。他手掌很大,把相机牢牢的抓在掌心,俯视着取景。

河提上行人寥寥,杀手捕捉猎物似的扫视着。前方,有一少妇依着江边的护栏凝望着江面。杀手快步向前,靠近她,再靠近她,距离大概一米时停下,以同样的姿势凝望着。

我思索着他要干什么,只见他转向少妇,半蹲下,迅速按下快门。

嗞——镜间快门声很小,但少妇还是有所觉察。当她转身看向杀手时,杀手已恢复了依栏凝望的姿势,一切都那样安静。

“无卵聊。”少妇骂出了口。

杀手姿势依旧。

少妇快速的走远了,杀手拨了相机上的一个扭,过了下卷,风乍起,江面如皱,杀手的指尖又按了一下。

天色渐暗,寒风渐急,气温渐低,杀手的目光迷离了。

不知又按了多少下快门,他吐出一句:“收工,猫哥。”

我点头,依旧跟着他,前面,是另一座横跨柳江的桥——红光桥。

沿扶梯而上,走了几步,杀手低头往下看。下方,是江水、巨大的桥墩、护栏和河堤。

一位母亲在接电话,她的孩子蹲着玩一辆小车。

杀手目测了一下,扭了对焦扭,镜头向下,吹了声口哨。

哨响,母亲和孩子同时往上看,快门按下。

继续沿着扶梯往桥上爬,杀手快速扭动过片扭,随即开启底盖,取出胶卷。

胶卷揣在兜里,相机揣进大衣。过桥,风很大,我拉起衣领,杀手的大衣随风摇摆。

过了桥,杀手带我搭乘2路公共汽车,他主动投了两个币。我们火车站下车,转弯抹角地走进一排低矮的楼房,来到三栋三楼右手边一间。

开门,开灯,客厅逼仄昏暗。

“老鬼出剋嚯酒,随便坐。”杀手招呼我。

我就坐沙发上了。

他拿电水壶接了一壶水,烧水,坐下等着。

“你烧烟咩?”杀手掏出一包真龙。

我摇头。他自己点上,一颗烟烧完,水开了。

杀手拿起壶,我以为他要泡茶,而他却打开客厅的门把电水壶放到阳台上。

回到客厅,手上多了一个金属显影罐,他脱下大衣盖住罐子,双手袖口插进去,一分钟不到把卷装进去了。

穿上大衣,又点了一颗烟,空气朦胧污浊。

杀手似乎也有所察觉,他打开客厅和阳台间的门,冷风灌进来,空气瞬间清新了。

风吹了一会儿,杀手走到阳台,摸了摸电水壶,拿进屋内。我以为他要给我倒水——实际我也渴了——但他并没有。

他从茶几底下掏出一包白色粉末,倒进一个不锈钢杯子,倒水进去,然后用手指搅拌了几下,粉末溶解了。

杀手打开显影罐的盖子,把溶液倒进去,倒进去后,不锈钢杯子也空了。

他拿起显影罐,摇晃几下,重重地按在茶几上。

“我想喝水。”我忍不住开口了。

杀手从厨房取来两个玻璃杯,把电水壶剩余的水倒进两个杯子里,我犹豫地,迟疑地端起喝了一口——温吞吞的——无色无味的水。

杀手一边喝水,一边抬头看客厅墙上的钟。我估计他是在计算显影的时间。思忖间,他又把罐子拿起上下摇晃了一下。

按下罐子,他又给我倒了杯水。这次,我立即端起大口喝下。他继续倒水到我杯子里,这次只有半杯。

我不渴了,但是我还是端起水杯小口地吞咽,吞咽时间。

又过了十分钟,甚至更久,杀手把显影罐拿到阳台,打开盖子,往楼下倒水。

回屋,他从角落拿出一个乳白色塑料瓶,拧开,一股醋酸的味道。

杀手缓缓地把瓶中液体注入显影罐,醋酸的味道弥散开。

我想这是定影液,我没问他,也不需要问。

显影罐放在桌上,稳重。

杀手突然开口:“拍了卷就要立即冲出来,不然就忘了。”

“忘了?”

杀手打开客厅里的电视柜,里面是乱七八糟的各种胶卷,有120的,也有135的。

“都没晓得什么时候拍的,没冲,就丢进剋。”

“都是黑白?”

“很长时间135我只拍公元,120我只拍上海,穷啊。”

“哦……”我的回答让对话又陷入了沉默。

打破沉默的还是杀手,他从厨房找出一个漏斗,把显影罐里的定影液倒回瓶子里。

“开奖了啵。”杀手笑得诡异。

开奖?是的,也许吧。

打开显影罐,从片芯中抽出卷,手一甩一拉,对着灯光看着,看着……

以我为数不多的冲洗经验,这个卷应该冲的不错,透过灯光的底片层次分明。

“一卷,就两张看的。”杀手自言自语。

“怎么看?”

“你等子就晓得了。”

杀手拿了一个双尾夹,把底片的一端夹住,挂着门后,拿出电吹风开到小档对着底片吹,不到三分钟,底片干了。

杀手推卧室的门,里面异乎寻常的整齐。

一 张中式木床规整的靠在一边,床上的卧具是深蓝色的,透着温馨。床头柜上立着一个小相框和一盏床头灯。床尾放着一张圆凳,圆凳前是一个中式的条案,上面放着电脑和扫描仪。靠门的墙立着一个大衣柜,灯光下透着木质的光泽。

“没好意思,你站下子咯,你没用管我,剋客厅坐也得。”

我知趣的退回混乱的客厅,坐下。

杀手从卧室出来,在沙发下拿出两小瓶酒,递给我一瓶。

“家里没什么招待你,这是老鬼的酒,天冷嚯点咧。”

塞进我手里的是一杯古岭神酒,75毫升,我知道这是药酒,在柳州有些名气。

“你忙你的,我坐着。”

杀手听我这么说,拿着酒转身回卧室了。

我在日光灯下审视酒杯上的配料表,枸杞、黑蚂蚁、眼镜蛇、淫羊藿、蛤蚧、人参……一样样都是大补之物,我不太敢喝。

我就握着小酒杯坐着,不一会酒杯就暖暖的。

“猫哥,进来看这两张图。”

我带着莫名的激动走进卧室,电脑显示器上有一张我看不懂的黑白照。

我盯着屏幕看了好一会,看懂了。

回想起江边的一幕……女子沉思着望向柳江,右手撑着扶栏,托着下巴——江水被冷风吹皱,在银盐的感光下,江波起伏,明暗分明,有绸缎般的质感——沉思的女子被投影在绸缎上,温婉而忧伤。

“我拍她,居然叼我,我把她丢到柳江里。”杀手戏谑地笑。

“这卵女的,相片上还看得,实际凶得卵跌。”

杀手转头,笑容挂在脸上,我也笑了,会心。

轻点鼠标,屏幕上又跳出一张图。河堤上的母亲仰着头,河堤上的孩子仰着头。巨大桥墩的投影斜向一边,一侧阴郁,一侧微光,一侧是灰的,一侧是浅白的。母亲和孩子在光影交错间,目光中有冬日特有的温度。

“猫哥,喜欢哪张?”

“都有点出乎意料。”

把两张相片并置在屏幕上,又问:“喜欢哪张?”

“还是大桥底这张吧,感觉丰富一点。”

“没是丰富,是这张有音乐感。”

“音乐感?”

“音乐感。”

沉默又一次来袭。

屏幕上两张黑白相片并置着,女子、母亲、孩子、江水、桥墩、河堤交汇成丰富的灰阶,如舒伯特的声乐套曲《冬之旅》流入心田。

“猫哥,晚了,你回剋吧。”

杀手说得很自然,我听起来丝毫没有觉得是逐客令,我是该走了。

“那我走了。”

“不送。”

楼梯间的黑暗,冷雨夜的寒风,踟蹰独行。

眼镜上挂了一丝丝的冬雨,昏黄的路灯迷离氤氲。手中握着一杯温度尚存的酒,拉来杯盖,闷了一口,浓烈的药味冲击口腔,暖暖的液体通过喉管进入胸腔,进入腹腔,充盈丹田。又喝一口,再来一口,三口喝完。意犹未尽地仰起杯,最后一滴酒艰涩地触及到唇。

玻璃杯重重的一甩,嗙当一声,溅起水光,转身向家的方向跑去。

这个夜晚很长,醒来天还是黑的,因为雨还在下着。这样的冬日窝在被窝里很舒适,但是膀胱实在胀得不行,只得下床。

撒完尿,躺上床,却再也睡不着。

起床,穿上棉衣棉裤,坐在电脑前,翻看论坛上杀手发的帖子。

一张张黑白相片里,是一个存在却难以看到的柳州。很难用语言形容我内心的感觉,在杀手的相片前,我感觉羞愧,因为我没有给我生活了十八年的土地留下过什么东西。同时我感到兴奋,因为这些黑白的相片描绘出我内心深处这方水土的模样,从我有记忆开始,这些图像就在我脑海里。而现在,这些黑白的图像,就像退色的记忆。

思绪翻涌,拿起手机又放下,论坛上想给杀手回帖,敲了一大段又删去了,有些东西不适合公开言说,或者说,不用言说。

2010年冬的柳州很冷,家里开着油汀,一家人挤在卧室里。我看书,老妈织毛衣,老爸用电脑炒股。

“还有三天到除夕,要休市了啵,今年好难做,股票没炒的。”老爸在电脑前埋怨。

“炒你个头!退休金都亏完剋。”老妈接茬。

还有三天除夕,年前和杀手难再见一次了。

想着,手机响了,杀手的短信:猫哥,下午跟我出去拍一组咩?

我看看窗外,今天虽然冷,但天却是晴的,随即回复:可以。

发过去,马上有回复:三点,红光桥底见,上次音乐响起的位置。

思索了一下,知道是哪个地方了。

这回我有所准备,多加了一件厚毛衣,带了些零钱,在莱卡mililux装了一卷柯达Tri-X黑白胶卷。

下午2点半出门,估计半小时差不多能到,步履匆匆,上桥时已经微微出汗,下桥时看到杀手在河堤边靠着抽烟,身旁停着一架电驴。

看到我,他点点头,奋力地把手中烟抽完,烟头攥着。

“上车,猫哥。”

我上车,他摇摇摆摆地开起来。我俩加起来大概有三百斤,我矮胖,他高壮。开了几步,河堤旁有个垃圾桶。杀手把烟头在垃圾桶上拧了一下,随后投进去。

车再次开动,沿着河堤,沿着柳江。

冬日柳江冷寂,微波粼粼。江风一过,整个江面好似游龙翻滚,有一股生冷的劲儿。

我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刚才的细汗早已风干。

“坐稳,我踩快点。”

我双腿夹紧,双手抱着杀手的腰。

车速至少有四十码,在河堤的尽头转向。

车往郊外开,天阴了,冷雨又落下了。

车速没有减慢,雨也没有下大,但感觉冷,刺骨的。

冷,风,雨,让开口都变得奢侈。

我注视着路旁的景物,已从城市里的高楼变成乡镇的小楼,离城市中心渐远了。

终忍不住,抱紧杀手,凑向他右侧的脸,问了句:“克哪凯?”是的,这是我为数不多能说出口的柳州话。

“帽合公园”

一个我没听过的名字,算了,冷风拒绝了言语。南方湿冷的冬天里,以四十迈的速度飞驰,需要非凡的勇气。

到了,一个墨绿色的大铁门,上面还有尖利的防盗刺,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样貌。铁门中央,挂着一个木头牌匾,写着:帽合公园。

杀手下车,我才发现他手上戴了厚厚的手套,他缓缓地脱下,手上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

他蹲下、站起,蹲下、站起,然后机械地移动步子,僵硬地开口说:“冻得麻翻剋。”

那也是自找的,我心里嘀咕。

我随着他往公园里走,没有门卫,没有参观者,只有一条冰冷的水泥小路。

路在前方分叉,杀手领我走了右边。

右前方是一个圆形的围栏,我疑惑里面是什么。

杀手带我走近,走近,一步之遥时,杀手忽然回头问我:“猫哥,前面是驷吗?”

我哑口无语,他戏谑的笑又挂在脸上。

“等子我丢你进剋。”他一边说,一边要举起我的样子,吓得我赶忙后退。

“没怕啊,你走过剋看得了。”

我迟疑着往前,往前,心有些退缩,但步子还是往前。

到了围栏,双手撑住,伸出脖子,眼睛向下。

一座巨大的假山,嶙峋;几只颓唐的猴子,蜷缩。

这是一座猴山?我不敢相信。

我一再确认我眼前的景象:猴子的毛都是湿的;假山下显然只有一处荫蔽的地方,但是霏霏的冬雨还是把猴子的毛打湿了。猴子是否冬眠,我一下不确定,但是我眼前的猴子,显然是饥寒交迫。看到人出现,几只猴子丝毫没有爬上来的欲望,只是探头嘶鸣。鸣声中有饥饿感。

悲悯之情涌向心头,但我确实没有带吃的。

杀手从背着的帆布包里,掏出几个蔫坏的苹果,丢给假山下的猴子。猴子们很兴奋,马上捧起啃食,还像模像样似的给杀手作揖。

“年前最后一次来了,每次来这些猴子都饿得卵跌。”杀手自言自语。

“你常来?”

“想来就来,这凯是我的动物园。”

“这里是动物园?”

“你以为咧?以前柳侯公园的动物都搬来这凯,但是根本没有人管。”

柳侯公园,熟悉又陌生的字眼,小时候多少个春游秋游都是在那里度过的,而主要内容就是看动物。

记得柳侯公园里的猴山是高耸的,猴群嬉戏,小朋友们投喂各种食物,猴群悠然自得的享用。

而眼前,这些猴子尊严丧失殆尽,啃食着苹果,用丧家之猴来形容不为过。

“走,这凯没拍的。”

是的,禄来双反拍这个显然太远了。

离开猴山,前面是几个树林遮掩的大铁笼,但我感觉笼子里好像没有动物,因为没有感觉到活气。

走近才发现,有两只华南虎木讷地躺在笼子的一角。虎骨廋如柴,也许饿得比刚才的猴子更甚,因为它们都是趴着,眼睛半合,几乎没有力气撑开。

铁笼外有半人多高的护栏,杀手无视直接翻入,我想拉住他,但穿着大衣的他身手矫健。

“你要干吗?”我大声地质问他。

“猫哥,你没管梗多,你要拍也进来。”

我不敢进去,杀手也不会出来。他从包里掏出一扎火腿肠,撕掉缠绕的透明胶,两根丢进笼子,其他的踮起脚用透明胶缠绕在笼子铁栅栏的上方。

笼内的一只老虎发现笼外的杀手,眼睛勉强瞪了一下,头微微动了一下,前掌非常吃力的撑起,试图向前来吃。而另外一只,眼睛依旧半合着,嘴巴动了一下。

撑起身子的老虎慢慢靠近火腿肠,到达跟前时,用尽全身力气低头一口吞下,艰难的咀嚼着,咀嚼着,我怀疑它有没有力气把火腿肠的塑料外包装咬破。

老虎的喉部抽动一下,勉强把两根火腿肠吞下去了,站在原地消化,又生发出一些力气,犹豫着要不要向铁栅栏上方的火腿肠发起进攻。

杀手这时从大衣里掏出禄来,蹲着,镜头仰视栅栏上的火腿肠。

老虎的嘴一张一翕,浑浊的眼珠终于闪现出一丝凶光,大步向前,前掌抬起一下扑到了铁栅栏上,但是嘴差那么一点咬不到火腿肠。

杀手挑衅似地嚎叫,呜呜——哦哦——啊呜哦——

老虎终于急了,躯体压着栅栏开始摇动,铁栅栏在冷风中咚咚地响。

老虎地前掌一次次地攀爬,脖子一次次撑直,嘴巴一次次张开,涎水滴下。

杀手的眼睛也是红的,兽欲与人欲在这一刻彼此激发,禄来的镜间快门变成一把锋利的刀,斩下一幅幅黑白且透着煞气的画。

笼中的老虎这时终于拽到了缠绕火腿肠的透明胶带,一嘴撕下,拽着一扎火腿肠退到笼子里,大口喘气。

那只一直趴着的老虎这时也异动起来,艰难撑起,摇摆但又急促地走过来。

两只老虎面对地上的一扎火腿肠,喉管颤抖,嘶吼声一触即发。

杀手镇定地靠近笼子,左手握着相机从栅栏间轻轻伸进去,右手从旁边的栅栏探进去,食指镇定地放在快门上。

我的心悬到了嗓子眼,我不敢出声,强压着心跳。

两只老虎瞬息间同时俯身张口,两张血盆大口撕咬着一扎细小的火腿肠,血脉喷张。

杀手的双手稳稳地端正相机,双虎扑食的画面每一帧都被定格在银盐上,凶残又优雅。

一扎火腿肠风卷残云似的无影无踪,双虎的目光凝视手在笼内,人在笼外的杀手。

杀手微笑着,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双虎,左手托着相机温柔地抽出,右手冲双虎摆了摆,迅速地抽出。

双虎把刚才摄入的一点食物转化为愤怒,双双扑过来把躯体压着栅栏上,大口张开,腥气扑面。

杀手转身,拍拍屁股,然后潇洒地翻过围栏,快速地过卷。

“我怕它们活不过冬,也算给它们留个遗像。”

我惊魂未定,呆若木鸡。

那一个下午,我都没有掏出我的莱卡,因为没有必要,我不可能比我眼前的这个人拍得更好。有时,行注目礼就代表了尊重与敬畏。

从公园出来已近傍晚,我谢绝杀手用电驴载我回家。

公园门口有62路公交站,6点有最后一班车。

“坐到河东转车。”说完,杀手绝尘而去。

末班车6点20才来,冷透的我麻木而感激地上车,车上就只有我,投币的声音像午夜的安魂曲。

我坐在后排,路灯透过玻璃,画清我的脸庞,回忆这个下午,凄凉。

转车回到小区门口,小店老板伴着孤灯寥落。买了两杯古岭神。冰冷的酒罐进喉咙里,许久,腹中才翻出一缕热,向上。

喝着酒,进家门,母亲惊愕地看着我,不愿解释,躲进房间,拉开另外一杯的盖子。

这杯酒喝了很久,很久。最后,舌头伸进杯中搅动,让人想起下午的饿虎。

微醺,未睡,杀手瘦削高耸的脸飘忽。

拿起手机,给他发了一条短信:年前想看看今天的相片,年后想看看园里的动物。

等了许久,他没回,我睡了。

是夜,身上除了一处坚硬,其他地方都柔软。

醒来,不适,毕竟挺了一夜,像未降下的旗。

去厕所排了泡尿,舒坦了。

早上,晴了,阳光也坚硬,照在诺基亚5300上,屏幕反光。

拿起手机,杀手回了一个字:好。

年前这两天,我时不时拿起手机,但却没有消息。

除夕早上,阳光明媚且暖,一改前几日的冷,带来了即将过年的喜气。

正准备帮老妈准备年饭,手机响了,杀手的短信:来我家,看相片。

我放下手上的活,套上衣服就出门,老妈在身后碎碎念。

我在火车站附近的家属区绕了许久,始终不确定杀手家是哪一栋,终于忍不住给他打电话,哪知他直接从阳台探出头喊我上楼。

白天,楼道里射入阳光,浮尘晃眼。

敲门,开门,屋内意想不到的整洁。

“把老鬼赶出剋,整下子,还要准备年夜饭。”

杀手围着围裙,拿着一把漏勺,大厨模样。

厨房油锅滚动,金黄的丸子在热油上跳舞,油脂的香气无与伦比。

“你忙你的。”我话音未落,杀手就转入厨房。

阳光从阳台一直投射到客厅,阳台的门在屋内留下一个完整的影子,透过门上的玻璃窗,瞥见阳台上挂晒着冲洗好的底片。

打开阳台的门,站在这些120底片前,屏气凝神。

阳光下,底片层次清晰。片基虽然很薄,但纯真。是的,“纯真”,猛地就跳出这个词。

阳光下的这些底片,一扫阴霾。老虎扑食的影像,充满阳刚之气。这冬日暖阳,让底片撒谎。仿佛这不是饿得奄奄一息的老虎,而是野性十足的猛虎。

嗒~燃气罩关火的声音。杀手在围裙上抹着他油腻的双手,用脚踢了踢阳台的门。

我缓过神,走进客厅。

“还没扫描?”

“哪得空啦。”

“今天忙什么?”

“整家做饭啊。”

“哦,那你忙,我回去了。”

“没急,中午在我家吃。”

“不麻烦了。”

杀手斩钉截铁地说:“莫啰嗦,留下来吃饭。”

二零一零年除夕——中午——我和杀手一起吃饭。

客厅茶几就是饭桌,三个菜,炸丸子,炸花生米,酿豆腐啵。

“喝点酒咩?老鬼自酿的葡萄酒。”杀手从沙发背后抬出一个大大的玻璃罐,罐子呈混沌的深紫色,隐约看出上层是酒,下层是葡萄的残骸。

杀手拿出两个硕大的扎啤杯,不容分说地倒了两杯,酸甜的发酵气息在空间里弥漫,空气仿佛也是紫色的。

“吃啵,菜就埂子啦,酒随便喝。”杀手招呼着。

丸子炸得很香,口感酥脆中带着软糯。

花生米炸得很脆,细细的盐花沾在上面。

豆腐啵料很足,咀嚼间,粘牙的糯米和香菇马蹄不同的口感融合在一起,时不时还有香肠丁的油脂渗出。

我们就这样低头各吃各的,直到杀手端起杯子给我敬酒。

“猫哥,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杀手一口喝去三分之一的酒,直勾勾地看着我。

我也闷了一口,出乎意料,这葡萄酒很甜,酒味也很重,完全不同于平常喝的干红。

“酒很好!”我由衷地说。

“喜欢就多嚯点。”

一个丸子,一口酒;几粒花生米,又送一口;一个豆腐啵,再来一大口。不一会,扎啤杯空了。

杀手又抬起玻璃罐子倒,每人又满满一杯。

菜有点凉了,杀手端起盘子,把花生米和丸子在微波炉里转了一下,香气又来了……

不知不觉间我已微醺,杀手还是镇定自若。

借着酒劲,我开口问他:“杀手,你是做什么的。”

“过年还要查户口啊?”杀手无奈地笑了。

“我在柳南区司法所上班。”

“那好工作啊。”

“临时工,才干半年。”

“原来呢?”

“我大学在桂林医学院读影像医学的,毕业到融水一个县里医院上班,一个月都拍不到几张片子。我又抽烟又嚯酒,实在熬不下剋了。正好老鬼退休,我就回柳州顶岗了。”

“那为什么临时的?”

“有工揍就不错了,我要过司法考试才能转正式。”

“哦。”

“其实我好卵烦单位那帮鸟,天天披层皮屌得卵跌,但不揍工又不得,什么时候自己也披层皮就好了。”

听着杀手用柳州话骂骂咧咧,多少窥探到他的一些内心,不知道话题如何继续,就又喝了一口酒。

杀手的第二杯也快见底,我不问他也开口说了。

“在融水,好山好水好无聊。科室除了一个领导就是我,领导没上班,我也没上,没是骨折这种都没需要马上拍片。经常到下午三点以后就没事了,我就到贝江边,钓鱼看风景。晚上就剋网吧,讲是网吧,上没到网地。一个小房间大家凑着打CS,经常通宵。有时饿了就出来宵夜,搞点烧烤,喝包谷酒。年轻啊,嚯得好卵凶。包谷酒没嚯的,好容易蒙,真地醒了头又好卵痛。”

杀手的话简单直白而又直戳内心,可以想象一个医学院大学生在县城小医院里的那种状态。

“蒙了几次以后实在不想过这种生活了,但无聊是真滴。有次回家在老鬼房间翻出一个照相机,讲是以前单位搞宣传留下来的。我没承见过这种机子,网上一查居然是禄来。我玩几下就会了,但是没晓得柳州哪凯有卷卖。后来剋洪流照相馆买了最后一封过期的乐凯卷,就这样慢慢地开始拍。以前读大学的时候有冲洗胶卷的课程,所以后来拍完都是我自己配药水自己冲的。中间也很多曲折,到终归给自己找点事干。我去年才从网上淘了一台二手扫描仪,慢慢把我拍的底片数码化。网路上牛逼的人太多了,我就是一个渣渣。”

其实杀手谦虚了,在我看来,网络上的他也是大神级的人物。他的相片有一种莫名的温柔,温柔中又带着野性,让人过目不忘。

“喝到位没有?”杀手的脸微红。

“很好。”确实很好,这是我人生中喝得非常尽兴的一次。

“那你走吧,我还要准备晚饭。”

看看手机,下午两点半了,起身告辞。

“新年快乐。”出门前真诚地送上祝福。

“天天有酒嚯就开心,天天能出片就快乐。”杀手高兴地嚷着,送我出门。

艳阳高照,这个除夕不太冷。回到家,倒头便睡,直到老妈喊我吃年夜饭。

那年的年夜饭吃得不多,因为中午吃得太饱了。

除夕夜爸妈在电视前看春晚,我在电脑前浏览论坛的图片。

新年的钟声敲响,杀手在论坛上发了一张图。图片上的老虎张开血盆大口,撕扯着火腿肠的塑料膜,狰狞血腥。图片上配了一行文字:虎年,会好吗?

虎年,会好吗?再次见杀手,已是虎年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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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一零年夏:

我的工作是教师,单身的男教师。虽然在深圳工作,但那几年确实没有融入感,住在一间农民房里,只要放假,首先想到的是回家。于是那年一放暑假,我就搭上了回柳州的火车。

在列车上,我就给杀手发短信:我回来了。

但直到到家,都没有收到他的回信。

二零一零年柳州的夏天气候有点反常,几场连续的暴雨让柳江的水猛涨。对于生活在柳江边的人,夏天涨几次水,很平常,但这次洪水来势迅猛,号称百年一遇。

到家的那几天,每天都是红光桥上看水。黄泥浆般的洪水夹杂木屑、泡沫板、浮萍等一切你可以想到和想不到的东西——例如胸罩,从桥下湍急地流过。看着洪水一点点的吞噬水线,大家心里既忐忑,又兴奋。终于封桥了,大家又退到堤岸上看。一夜间,水又漫上了堤岸,大家又移到楼上去看。市防汛办启动三级预警模式,柳州周边的部队都开进城里抗洪抢险。但我,我的亲戚们,每天早上乘船去吃碗粉,买点菜。下午就在阳台打麻将,喝茶,看水。家里堆着几箱矿泉水和方便面,心很定。

水终于退了,我依旧联系不上杀手。打他手机是空号;论坛发消息他没回;想去他家那段时间不是很方便。

水退后的第三天,论坛上杀手贴了一张相片,相片中的柳州变成了泽国,杀手配了四个字:水漫龙城。

正琢磨这张相片时,论坛的消息箱闪了,杀手回了信息:回来就好,好好待着,过段联系你。

于是我就好好待着,早上看看闲书,中午睡到自然醒,下午和小区大爷大妈们打气排球,晚上找同学吃饭聊天。水退后的那几天很凉爽,整个城市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堤岸上水退后留下的痕迹很明显,江边西来寺的香火又旺起来了,躲过洪水的人们大多来还愿。

柳州就是这样一个城市,每年夏天都会涨水。几年会有一次大水,这时气象局往往称百年一遇。实际上我二十多岁,遇到过几次了。柳江两岸,每次被淹的都是那些地方,但这些住户们依旧执着地居住着。涨水时四处躲避,水退后重回家园。

转眼间七月过去了,进入八月,天气热起来。一天中午,接到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我是杀手,晚上七点一桥头北见。

我立即回信:好,一定准时到。

晚上七点,一桥头熙熙攘攘,车来车往,这里靠近柳州的商业中心五星街,自然热闹非凡。我靠在桥头的扶栏上,有人拍我的肩,是杀手,他穿着一套深蓝色的制服,和冬天相比,简直是脱胎换骨。

“穿这么帅。”

“帅个卵,刚下班,没换了。”

我记起杀手说过自己在司法所上班。

“去哪里吃?”

“更卵热,嚯点啤酒,搞点炒螺咧。”

我跟着杀手,来到一家河堤边的大排档。点了一碟炒螺,一碟炒粉,一个鸭脚煲。

啤酒,杀手要了一箱。

我惶恐地提醒他。

“莫啰嗦,我一个人都阔以搞完。”

杀手捡起盘中的一颗颗炒螺,不用牙签,一嗦一颗。

面前的螺蛳壳堆起来,杀手文雅地擦干净手,一口把啤酒灌下去。

离开柳州久了,对于以咸酸辣著称的柳州本土口味不太适应。挑了几颗螺蛳,啃了两个鸭脚,吃了一夹炒粉。就慢慢地泯杯中啤酒。

“最近忙什么?”

“司法考试啊。”

“怎样?”

“考完卵吊,嚯酒。”

杀手又搞完一杯,一口一杯——这是他解决啤酒的方式。

愈夜的柳江愈美,两岸各色灯光投在江面,游船破水而过,留下五光十色的涟漪。

八点半,江上音乐喷泉表演开始,妖娆的水柱伴着婉转的乐音扭动,我欣喜地注视着,杀手猛地来了句:“你是外地的是咩!这个有卵好看。”

“柳州于我是陌生的。”我认真地回答。

杀手看着我,举杯,“柳州,山清水秀地干净,莫乱跑,回家来。”

碰杯,干了,杀手说的如我所想,只是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回到这个从小生活的城市。

一箱酒喝完,我喝了四瓶,其他全是杀手喝的,我去了一趟厕所,杀手岿然不动。

午夜,离开排挡,沿河堤散步。我有点晕晕乎乎,杀手步履稳健。

“走,拍点无知少女剋。”

“什么?”我没听懂杀手说的。

他也不重复,拉着我跑了起来。

沿着河堤往前,再往前,转上去,到达五星街——柳州的商业中心。

夜晚,商业街空旷而光亮,店铺大门紧闭,楼上酒吧DJ喊麦的声音在街上飘飞。街口,一排的士闪着灯,等待着。

杀手坐在五星街的标志雕塑下,点上烟,吞云吐雾。我坐在一旁,支着头,困倦且眩晕。

不知什么时候,我倒在半圆的长凳上,睡着了。

朦胧中闪着路灯的光晕,和杀手嘴角边烟头冒出的点点星火。

不知睡了多久,有人拍我的肩,强撑开眼,杀手俯视着我,脖子上挂着禄来。

我没回过神,就被他拽着,一路拖到苏荷吧的门口。这里灯光昏暗,一位妙龄女子倒在地上,上身白色的露背短衣,下身黑色的超短裙。

杀手轻巧而稳健地握住女子的手腕,把女子的手掌蒙在她的脸上,准确地说蒙住了半边。

女子的另一只手侧压在身下,杀手没有去移动她。

杀手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把强光电筒,递给我,一字一顿地说:“给——胸部——补光。”

一时,不知道是自己醉了还是杀手醉了,拿着电筒,小心地伸向女子的胸部。

杀手调整好角度,拍了一张。

转到女子头部上方,再拍了一张。

蹲下身子,对着女子的胸部,又拍了一张。

拍完,拉着我,快速地跑开。

后来是杀手打车送我回的家,我记得他一直把我送到了家门口。

醒来,已是中午,打开手机,收到杀手短信,让我加他QQ。

打开电脑,加上他的QQ,发过来一张昨晚女子的相片。

画面中,女子的白色短衣白得发亮,而隐在暗部中的面部,则丢失了细节。

紧接着,第二张图出现在屏幕上,女子面部是灰色的,身体遁入黑暗,手掌到手臂,勾勒出一条诱人的曲线。

第三张图片袭来,图片上女子的锁骨白皙,凹凸有致,胸部隆起,乳突若影若现。

我发了一个疑问的表情,杀手给我发了一个压缩包,有五百多兆。

我点接收,速度不快,我问杀手这是什么,他没有回答。

家里网速越来越慢,最后变得只有十几K的速度,我无奈的离开电脑,坐着喝茶。脑海里,回想着昨晚的情境。

傍晚的时候,压缩包终于接收完了,解开,跳出的是一张张黑白的、迷醉的、狂乱的、姿势各异的女性照片。遂想起杀手可能经常捕捉这些午夜的无知少女,这些镜头下的少女有个共同特点——脸都被有意识无意识地遮住了——手、树叶、提包甚至手机,让我想起荒木经惟相片中绑在女性身上的绳子,是束缚,也是保护。

我想在QQ上追问这些相片的意义,我正在输入时,杀手发来一条信息:

深夜徘徊

遇到拍下

离开,不知道她们

何时

会在哪醒来

我默读这个句子,删去了我的疑问。

而后的一周,我坐在电脑前不断翻看这些6X6的黑白相片。不得不说,一位酩酊的少女倒地,拍下来是现实。

而许多不同的少女倒在同一个地方,拍下来就成了艺术。

每个无知少女,杀手都会拍三张:颈部、胸部、躯体。

颈部曝光正常,胸部过曝三档,躯体欠曝两档。

相片的缩略图显示在电脑上,灰、白、黑起此彼伏,像暗夜里一条流动的河,河面上,幽幽飘着,飘着,楚辞—招魂——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

那个下午,天好像暗得很早,我又想起去年冬夜,在动物园的那个傍晚,想起冷雨夜我独自乘车,想起那种莫名的哀愁……

八月,炎炎,早上七点窗帘就被阳光投亮了,我感谢白天的到来,我想暂时远离杀手,远离暗夜与阴郁。

于是一直到八月底,我都没有再主动联系过杀手,而他的QQ头像也一直是暗的,暗的。论坛上,他也没有发新的图片。翻看他的旧贴,没有发过一张暗夜少女的图片。

本想等暑假结束就回深圳上班,八月二十九号,回深的前一天,又收到了杀手的短信:出来喝酒。

我回复到:要回深,不喝了。

发出后一会。杀手回复:那就不喝酒,傍晚去拍几张。

想想,同意了。

下午五点,红光桥底见面。杀手上身黑色紧身背心,下身牛仔七分裤,红色拖鞋踏着小电驴的踏板。

“走,游泳尅。”

“游泳?没准备。”我笑着回答。

“走吗,你随意。”杀手扭头,我坐上了他的电驴,屁股火烧火燎。

电驴沿着河堤飞驰,热风吹着,汗冒着。柳江里众多的畅游者,享受着夏日里最后的狂欢。

一直开到壶西桥底,电驴往河堤边一丢,杀手从电驴的后备箱里拿出禄来。

“游泳还拍照?”

“先摁几张,都是娃仔卵。”

桥是天然的遮阴棚,河堤是天然的跳台,桥墩是天然的屏障。江面上,人头起伏,泳圈漂浮,热闹。

水中一个个碳头似的孩子看见杀手来了,频频挥手,跃出水面,骂着:“颠狗卵,下来啊。”

“就没下,你嫩子?”杀手笑得邪性。

一边笑,一边端着禄来,向水面扫射。

“搞点刺激的啊!”杀手冲着水里的孩子叫嚷。

两个大点的孩子潜下去,一个小个子踩住他们的肩。一起一跳,翻转入水,水花四溢。

“快点下来,拖你了啵。”江中的孩子狂叫。

杀手把禄来递给我,脱去背心,扯下裤子,一条大红内裤露出来,杀手一跃而下。

哗——是入水声,也是欢呼声,落入水中的杀手被一群孩子举起,健美的躯体浸着水,漂亮。

杀手好不容易挣脱孩子们的手,向桥墩方向游去。他的泳姿很奇特——蛙泳的打腿,自由泳的甩臂,不过速度不慢,不一会儿就抵达了第一个桥墩处。

杀手没有停下的意思,继续向第二个桥墩游去。在江中游泳,就算水势平缓的夏末秋初,也需要格外注意。特别是桥下,水流经过时经常形成漩涡,让泳者难以把握方向,甚至会被水流卷入。

杀手的水性显然是极好的,他游到江中,虽然江流湍急,他仍能直线前进,可见他对身体的控制能力。而他那特殊的泳姿虽不协调,但并不费力,一路匀速游过去。

杀手游到最后一个桥墩,没有再往前,而是绕桥墩一周,返回堤岸。

我就这样一直凝视着水面上的杀手,夕阳落在禄来的镜片上,镀膜反射出七彩的光,耀眼。

近了,杀手游回岸边,孩子们又把他拽住了。

“跟水狗比下子啊,你不是好卵叼地咯。”一个带着潜水镜的大孩子冲杀手嚷。

“他都没止输一回了,还比个卵。”杀手不屑。

“今天再输请你嚯一箱啤酒,来没来!”一个精瘦的青年在岸上冲杀手喊。

我看他,“看什么卵。”他挑衅地骂我。

“莫在岸上牛逼,下来比。”杀手不耐烦了。

“水狗,我买你。”

“我买杀手。”水中叫喊声起此彼伏,岸上的水狗扎进水里,一道水线转瞬间拓开。

杀手也从水面上消失了,过了半分钟多,两人双双在第一个桥墩处浮头,齐头并进。

这时,岸上和水下的人都盯着江面,心情澎湃。

过了第一个桥墩,杀手微微领先——标准的自由泳泳姿,水狗也是自由泳,但溅起的水花比杀手大得多。

第二和第三个桥墩之间,忽然出现了一个宽达两米的水涡,杀手正好游到了水涡中间,而水狗在水涡上方。水涡搅动,杀手尽管奋力向前,还是受影响,在第三个桥墩处落后水狗一个头的距离。

“哪里是终点?”我不禁焦急地问。

“叼毛,新来的啊,第四个桥墩啊。”不知谁回了一句。

距离第四个桥墩还有不到十米了,杀手依旧落后。眼见他忽然变化了上下打腿的方式,两腿奋力张开一蹬,猛地窜到了水狗的前头,双手上下翻飞,浪花狂舞。

只见杀手抬手准备摸桥墩,水狗从他侧后方举臂一拳正中杀手的后脑勺。

哇呜,呼叫声四起。杀手头一沉,臂依然举起,手掌在桥墩上按下了五指印。久久的,杀手的手按在桥墩上,头没在水下,无声无息。

水狗慌了,踩着水进退两难。

“水狗,你这个狗卵,看看有没有事啊!”

带着潜水镜的大孩子大声呼喊。

水狗踩着水靠近,刚想伸手摸杀手的脊背,杀手一个打挺,跃出水面,转身直接掐住了水狗的脖子,像敲核桃似的把水狗的头往桥墩上一敲。当的一声,水狗直接昏厥了。杀手转身,煞气地喊了一句:“丢个泳圈过来!”

带潜水镜的孩子惶恐地拖着一个泳圈,战战兢兢地往前游,游过第一个桥墩,奋力地把泳圈一甩。泳圈落在第三第四个桥墩之间,眼看就要被江水冲到下游。杀手拖着水狗疲软的身体,艰难地游过去一把抓住。把泳圈硬生生的套在水狗脖子上,拖拽着往岸边游。

孩子们目瞪口呆,杀手爬上河堤,要了根烟,点燃。水狗瘫在泳圈上,飘着。往下游飘远,杀手又拉一把绳子,就好像牵一只狗。

“没有事吧?”有人凑到杀手身边悄声问。

“没会死,放心。”

碳头似的孩子们一个个上岸,怯怯地走了。桥面终于遮蔽了所有的余晖,留下一片黑暗。凄凄的江面上,水狗被杀手拖来拽去。我坐在杀手的电驴后座上,目睹着这一切。觉得够了,吐了一句:“够了,拖他上来吧。”

杀手用狠劲一拉泳圈,水狗落入江中,咕嘟声中留下一个大大的晕圈,水面随即腾起一串气泡。

杀手跳进江中,一把拽起水中的水狗,撑起他的身体往岸上一丢。水狗滚了几下,一口气上来,大口的吐水。

“一箱啤酒我记得,今天这事,你要记得。”杀手蹲在水狗的身边,对着他的耳朵一字一句地交待。

说完,光着膀子跨上电驴,载着我沿河堤一路远去。

“尅嚯点吧,我请。”

“不了,明天要回深上班了。”

“叼,没扫兴,有好事。”

我坐在电驴的后座,只得随着杀手一路奔驰。

绕过热闹的五星街,车停在东门下的河堤旁。

夜幕下,东门被一圈装饰灯照亮,灰色的砖墙透出冷色。从我记事起,东门就矗立在这里。高中老师曾说过这是柳宗元《登柳州城楼寄封连漳汀四州刺史》中提到的城楼,后来有一次陪着游人登上去后才知道这是明代留下的一段城楼,现在看到的,已是多次修缮后的样子。

沿着扶梯爬上去,踏着城楼下的青砖,有穿越感。

杀手坐在一棵大榕树下,穿上紧身背心,套上牛仔裤,一路过来,红色内裤已经干了。

杀手往城门走,我跟着。朱红的城门紧闭,杀手推了一把左手边的小侧面,开了。

跟进去,几个大红的灯笼高挂,红光灿灿,青砖也映红了。

乐音袅袅萦绕,城内,一排仿古的屋内透着斑斓。

推开雕花的木门,灯红绿酒,饮食男女。

杀手娴熟地带我到吧台落座,吧台在舞台左侧。背后,是琳琅满目的酒瓶酒杯,正面,是窈窕女子轻吟靡靡之音。

杀手点了一杯威士忌加冰,我也要了一杯。

慢摇酒杯,光在冰与酒中摇曳,呷一口,冰冷的口感中酒精的刺激不强。

杀手话依旧不多,杯中酒喝完,只留下冰块撞击杯壁的声音。

“说吧,什么好事。”

“阔以披上层皮了。”

“考过了?”

“过了。”

“恭喜啊。”我举杯,两杯相碰,杯中只有冰,没有酒。

酒保识趣地给我俩再倒上一杯,没有另加冰块。

杀手又碰了下我的杯子,慢慢品尝。

“今天这么斯文?”

“这个是单麦的,慢点嚯,一杯顶一箱啤酒。”

我瞥了一眼酒保手上的酒瓶,是绿牌,不是黑牌。

我浅啜一口,淡淡的麦香交错着泥桶的味道,醇和独特。

“这个酒吧叫什么名字。”

杀手指了指舞台一角,淡紫色的LED管拼出一个静字。

“静?”

“嗯,静吧。”

灯光聚焦在舞台中央,一曲终了,杀手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出去。

我继续浅酌,看着舞台上坐着休息的歌者,身材娇小,略施粉黛,眼影闪烁,些许疲倦。

一曲Take me to your heart让我跟着哼《吻别》,我都有点笑话自己。

两口下去,杀手回来了,提着禄来。

“这里拍?”

“杀手向我摆了摆手上的120胶卷,黄色,肯定是柯达,型号却不清楚。”

“什么卷?”

“炮塔800。”

“什么?”

“Portra800。”

“彩色的?”

“彩色负片。”

“哦,800这里也拍不到什么吧。”

“负片也可以增感啊。”

原来真准备拍。杀手拆除刚才拍的一卷黑白,装进这卷彩负,对着流光溢彩的吧台,按了一张。

音乐再次响起,歌者唱起蔡琴的《南屏晚钟》,顿时气氛欢快了一些。

杀手也饶有兴致地端着禄来,对着舞台。歌者好像和杀手有交情,撒娇似的摇摇手指,杀手乖乖地食指从快门上移开,搭在吧台上和着节奏敲击。

“南屏晚钟,随风飘送,它好象是催呀催醒我相思梦。”

“相思个卵,你个贱货。”一声大吼,一位身材粗壮的男子从一角跳出,直冲到台上,一把抓住了女子持麦的右手。

女子挣扎,男子紧紧拽住,想要把女子拖出酒吧。

女子死命地一甩,挣脱开来,头发散乱。

男子从腰间掏出一把亮晃晃的匕首,惊叫声四起。

迅雷不及掩耳,匕首已经刺入女子的腹部,血喷薄而出。

男子发疯似的再刺一刀,血溅到我的脚边。

几个男子冲上台时,女子已经倒地,男子夺门而出。

杀手的食指,紧紧地按在快门上,表情惊愕。

吧里的人迅速围住舞台,有人打120,有人打110,血止不住地流,止不住地流。

“走,是非之地。”杀手长叹一口气,拍下钞票,转身出门。

我跟着,出门口忍不住问:“你刚才拍到了?”

杀手不置可否,骑上电驴,说了句:“你自己回吧,再联系,一路顺风。”

我摆摆手,算是告别。

夏夜,我沿着河堤慢慢走回家,刚才的一幕不断地跳出来,我甚至举起自己的双手,看看有没有沾染到血迹。

回到家,久久不能入睡。睡后,发了一场噩梦,梦到杀手举刀刺向女子。惊醒,已是清晨。

返深的列车上,窗户映着我的脸,凝视着镜像,透出一丝惶恐与不安……

达到深圳,开会,备课,上课,一切归于平静,开学的忙碌也让我暂时忘却了假期里的生活和远在柳州的杀手。直到那天坐在电脑上,看着一个新闻推送跳出来,上面赫然几个大字:袖手旁观,看前女友被刺杀!禽兽不如,爆血腥照太招摇!

点开,那晚的场景重现——清晰地重现——带着胶片的质感和现场的灯光与空气。

匕首扎进女子的腹部,鲜血喷薄,能看到血滴直接涌向屏幕前的我。

登录论坛,已经吵得不可开交,追寻原因,杀手在三天前,在论坛上发布了三张相片,配了文字:头七,祭奠。

三张相片,匕首外露、匕首半露、匕首没入。

后两张,血溅三尺,空中的血滴都被凝固在底片上。

杀手到底增感了几档?不知道。排除一切因素,这三张相片符合暴力美学的一切要求。

事情持续发酵,有人查到了杀手的底细,网络上曝光了司法所工作人员名单。杀手身着工作照,目光呆滞。

有人回溯到杀手发相片的这个论坛,追索杀手发过的所有相片,没什么新发现后,抓住杀手KILLER这个ID,指责他早有暴力杀人倾向。

而后,我一直高度关注此事,每天都试图在各种报道中寻求蛛丝马迹。并且尝试着给杀手发信息,打电话,QQ联系,发论坛消息,都无果,他又消失了——这是肯定的。

后来,又有人爆料说杀人者是市里一位官员的儿子,照片曝光造成了始料未及的影响,网络上开始不断删除这三张相片。

再后来,此事不了了之,有好事者再去司法所,工作人员名单上已经没有杀手的名字。

二零一零年这一整年,我都不断尝试各种方法联系杀手,结果杳无音信。

渐渐地,渐渐地,我也慢慢忘记这些事,忘记这个人。

一切的一切都过去了,生活风平浪静。

二零一一年八月二十九日,QQ上杀手的头像忽然闪动,屏幕上跳出一张黑白相片,身着白大褂的杀手站在江边,微笑着冲我挥手,相片的一角用黑色的记号笔写着四个字: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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