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梁文道的一千零一夜,总会认识一些“新人”,未读过他们的书,不了解他们,却一听道长的介绍,便觉对头,生了继续了解的兴趣。汪曾祺就是今年的一个收获。
梁文道说,中国人现在很重口,哪里都不缺川香麻辣馆子,吃喝和文字皆重口,已经很难品味寡淡之味了。殊不知,像豆腐一样的口感也是一种好味道。
汪曾祺写小说,不以情节取胜,他写《受戒》,小和尚受了戒,对青梅竹马的小姑娘许下定会娶她的誓言,青春美好,受戒是真,娶她也是真,一切皆是真,自然而纯净。
听这个故事,如同在三四月间爬山,看到坡上茶叶灌丛拢拢青绿,眼前一亮,被偶然的美触动。
便拿了汪曾祺的文集《岁朝清供》读起来。
他写夏天,写夏天的早晨真舒服,草上还挂着露水,下午从井里捞出西瓜,一刀下去,眼睛都凉了,晚上搬一张大竹床到天井里乘凉,直到露水下来。他把夏天的好说了那许多,最后一段是“鸡头米老了,新核桃下来了,夏天就快过去了”,竟是舍不得这样的夏天走掉。
读出了一点《城南旧事》的味道。也该有这样的味道,《城南旧事》是林海音以少年视角回到童年忆童年,汪曾祺则是以少年童心写花鸟鱼虫瓜果食物生活点滴,他似乎一直没有离开稚子状态。
他的语言里,始终带着稚子的好奇、对美的惊奇和发现。他写荷花,“荷叶粥和荷叶粉蒸肉都很好吃。荷叶枯了。下大雪,荷花缸里落满了雪。”写荷花的人那么多,有谁如他,写荷花粉蒸肉和落满雪的荷花缸?
他的笔下,葡萄从一月到十二月都有故事可说,便有了《葡萄月令》,荷花缸冬天还在,便有了落雪的荷花缸,时间在他那里不是断裂的,他一整年一整年地与这些事物在一起,草木虫鱼鸟兽,他看着它们,观察,喜欢,记住,念着它们的好。化成文字,却是简洁,如口语一般的平易,小孩子的语言,一蹦一跳,生机得很。
想起小时候有阵子家门口有堆沙,一次落雨,大大小小的雨滴,把沙堆浇成了高地错落的假山盆景,就像桂林的山,当时觉得好神奇,这场景,我记到了现在。美,不是那么容易忘记的。
汪曾祺写吃食很有名,他写吃,写各地的不同吃法,把自己在哪里吃到了怎样的味道都记下来,他也会做菜,清楚怎样做才好吃。我一直认为,吃是最奢侈的感觉,再美味的东西,也是过嘴那一下的味道,吃完了,还有什么留下吗?大概就是入口那一瞬间“好吃到想哭”的感觉吧。只是,这种感觉太短暂了。
书里还有汪曾祺的几篇短篇小说,他笔下的人物都很干净,无论是做事还是做人。他写一个卖馄钝的秦老头,挑的是楠木的馄钝摊子,他的馄钝馅种类多,作料也齐全,鲜美清香,器皿用具特别干净,是一个特别精致的卖小吃食手艺人形象。他用这幅担子,把三个女儿养大了,女儿们也嫁了三个利落干净的手艺人,很幸福,经常回来伺候,小说就结束了。他还写了一个卖水果的,很厉害,知道各乡各镇哪家的园子里有好果树,他爱看画,为了一个画画的大师,送水果到老,他看画,说葡萄架里有风,因花乱了。
读完真如梁文道所言,没有什么波澜的情节,却让你记下了。淡然洁净的人品味道,就是汪曾祺的追求。他爱美好的物,也爱美好的人,便把这些人都写下来了。他守护了自己的童心,也让读者有了一个回望童心的机会。
“坐在亭子里,觉山色皆来相就”,这是汪曾祺说过的一句话,我觉得很能表达他的文风。世界本就美丽,我们只要静静观察,便可捕捉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