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第二年的春天,弟弟就上托儿所了。托儿所办在陆奶奶家。
陆奶奶是我那时见过的唯一的大脚奶奶。每想起她就会想起北方的狼族,或许是因为她的大脚,或许是她尖瘦尖瘦的脸,又或许因为她是海门人。
陆奶奶家与我家隔着马路南北相望。她家的房子是我那时见过的最好的房子,青砖青瓦的三间正房,往后伸出去两小间是厨房,堂屋有后门可直接进入厨房。不像左右人家全是丁头府的房子,丁头府,我在《玉凤》一文里提到过。
陆奶奶家什么东西都让我感到新鲜,门口的土场围了一圈的木栅栏,还装了个栅栏门。这一扇木栅门,不知隔断了多少宝宝对妈妈的依恋。只是不知道她家是办了托儿所后,才围了这个木栅栏,还是因围了木栅栏才把托儿所办在她家的,不过这个真的一点也不重要。
厕所则在大圆茅坑上安了个木架子,可以坐在上面方便。本地人家的厕所,就是个大圆茅坑,要方便直接蹲在茅坑边上。我家在圆坑一旁砌了个槽子,多少体现了一点人文关怀。
每天早晨母亲把弟弟送到托儿所,我和妹妹就一起跟了去。母亲去生产互助合作组的缝纫组工作,我和妹妹就陪着弟弟。中午母亲会接我们回去吃饭,下午送来晚上再接回。弟弟好像总在睡觉,睡醒就哭,就尿,就吃东西。陆奶奶忙不过来时,我就有了用武之地,帮她拿这个递那个的。这个正喂着饭呢,那个又醒了哭,这个才摇睡了,那个又要换尿片,不亦乐乎。于是,我请求喂弟弟吃东西,奶糕泡起来是黏稠的,好喂,米饭粒子是碎的,总是喂到弟弟脖子里。
05
陆奶奶的东邻是五奶奶,没错,就是那个古道热肠的奶奶。
五奶奶个儿不高,胖胖的,背微伛,五十多岁,可我觉得她年纪很大,就像看《红楼梦》中的贾母,其实也不过六十,但我们都觉得她有八十岁了。五奶奶是我的本家奶奶,至于是否同宗,则没人考证过。五爷爷倒是十分的高大威猛。
五奶奶温和,慈祥,幽默,那阵子家里缺什么用具,母亲就会着我去五奶奶家借。于是五奶奶一边笑嘻嘻地递来我要的东西,一边眨眨眼说,晚上用锅盖到你家田里去掯(kèn,按)瓜,先去掯个西瓜,再掯个南瓜,叫平儿去搬,平儿是五奶奶的孙子。
我每每当真,到得晚上总也不肯睡,一定听着我家的瓜地,一有响动就报告父亲说,五奶奶偷瓜了。父亲不明就里,凶我一下,胡说什么?我再不敢作声,就那么听着,终于撑不住,就迷糊过去了:
深蓝的天空下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正是我家碧绿的瓜地。一个个儿不高的老奶奶,伛着背弓着腰,蹒跚着,用锅盖在地里摸索着,一路按过去,身后还跟着一个少年……
我的强烈的责任心,大概就是那个时候培养起来的。
06
与陆奶奶、五奶奶有关的记忆大多是愉悦的、美好的,我时时记起,不会忘记;而在陆家西邻三奶奶家发生的一件事,留给我的记忆则不美也不妙,我不想记起,至今却又不敢忘记。
那是刚过了年不久,三奶奶家请客,请了母亲。中午,母亲抱了弟弟牵了妹妹准备去赴宴,我也闹着要跟去吃捣腰。母亲先哄后警告,结果拗我不过。就这样母亲怀里抱了弟弟,身后一边站着我,一边站着妹妹。一会儿妹妹要吃,一会儿我要吃,好在弟弟还不会吃。
长大后的我,每每想起当时的情景,心里就一阵阵疼。母亲当时该有多尴尬啊,那一餐母亲几乎什么都没吃,桌上有人招呼母亲也吃点,母亲只是笑笑,母亲肯定是希望有个地缝的。
吃捣腰的代价就是:父亲一回来,就拎小鸡一样地把我扔在家神柜跟前,让我反省。其实去的时候我就隐约感觉到了这个结果,终抵抗不住“六大碗”的诱惑,至此才“眼前无路想回头”,悔得不要不要的。
事后我多次反省,总觉得亏大。我其实也不过就吃了“白菜烧土膘”里的一点白菜(土膘夹给妹妹吃了),不到半片“酱蛋”,几小块“甜茨菇”,一筷子“肉圆”,一点“大蒜拌百叶”,一口“海鱼”而已。你看,可不就是“六大碗”。
噢,你问为什么惩罚我,弟弟两岁,妹妹四岁,我六岁,你的,明白?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