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这些奶奶其实也不知是我哪门子的奶奶,我的亲奶奶——我祖母,那时留给我的印象总是眼睛红红的,噙着泪,“欲语泪先流”。
这年的冬天,母亲接了祖母来小住。
祖母来了,五奶奶就常来和祖母聊天。祖母和五奶奶对着厨房门坐着做针线,我和妹妹搬来小板凳坐在祖母膝前,一会儿帮祖母穿针,一会儿帮五奶奶引线。弟弟在摇篮里熟睡,红扑扑的小脸,明亮可人。冬日的阳光照在身上,温暖而惬意,舒适而慵懒。两位老人家做着针线聊着天,聊着聊着祖母就哭了,五奶奶也就陪着流下泪来。看到两位老人家都在哭,我不知所措。
后来我才知道,祖母是在哭她的小儿子——我的小叔。
小叔(1948—1969),十八岁去当了兵,是测绘兵,二十二岁时因病在部队牺牲。当时“文攻武卫”的狂澜波及部队医院,医院内斗激烈,造反派夺了权,所有的技术权威都被打倒。小叔的肺病急需手术,这边人已上了手术台,那边手术大夫还在挨批斗。终于手术大夫在“革命群众”的看押下给小叔做了手术,手术刚完,又莫名其妙地被押走。小叔术后需要接氧气,却无人负责,可怜我的小叔,再没有苏醒过来。我深恨。
小叔一去四年没回过家,当初全家人欢欢喜喜的送别竟成永诀。祖父去看望,最后部队上派一辆小吉普送祖父回来,祖父怀里抱了小叔的一抔骨灰。我的祖母白发人送黑发人,叫她怎能不悲痛?
我的小叔是一个优秀的兵。当兵四年,年年都是五好战士。小叔的工作,风餐露宿,地床天被,冬天小叔把自己的被子让给同伴,他只盖一件军大衣。小叔还经常把自己的饭菜匀给饭量大的战友。据小叔的一位老战友回忆,当年他所在的部队还曾开展过向小叔学习的活动。
我的小叔更是一个极好的人。听姐姐们说,我还是襁褓中小婴儿时,一日母亲劳作,没有按时回来喂奶,我饿得直哭。小叔那日刚好到我家,马上抱起我一家一家地讨奶,一直走了十几家,才让我吃上奶,我也才止住哭。“有奶便是娘”,我那时就体味了。那年我一岁,小叔也只是个十七岁的大男孩。遗憾的是我竟没记住小叔的长相,也全然不记得有这回事。
08
弟弟三岁了,会稳稳地走路了,不肯去托儿所了。那样,我的任务就是带弟弟妹妹兼看家。
一天,父亲还交给我一项重任:等生产队的人来收大粪时,数清楚一共担走了多少担。挑粪的人来了,一担一担地大概有五六担时,忽然有一个挑粪人倒在地上,口吐白沫。众人慌忙拿了我家的大扫帚,放在那棵楝树下,上面铺了我家的一条白围裙,把那个口吐白沫的人抬上去,七手八脚胡乱地掐着。
我以为那人要死了或者已经死了,吓得瑟瑟发抖,哭着逃跑,丢下了不知道怕不怕的弟弟妹妹。逃了好远回头一看,两小人在后面且哭且追。真是惭愧呵,我是狗姐姐吗?
父亲交代的任务也早被我丢在了爪哇国。
后来很长时间我都不敢往楝树下站,也不敢碰那扫帚和围裙,听说人死魂灵会附在什么东西上。我甚至想,韭菜上有没有鬼魂呢,因为那人当时就倒在韭菜田旁边,忙乱中,众人踩坏了我家一大片韭菜呢。其实那人根本就没死,人家只是晕倒了,是癫痫病。当然,如果没有众人的救助可能真会死。
顺便告诉你哦,楝树的果子是苦的,我尝过的。
09
夏天,看到母亲除了要到生产互助缝纫组工作,还要到地里干活,晚上回来,又要做饭,喂猪,又要给我们姐弟洗澡,我决定帮帮母亲。
下午我早早地放下椭圆形木盆,一头搁在门槛上,一头放在屋外。那木盆不知怎么那么高,那么重,我使出浑身力气才放好。舀来汤罐水,该有一点热吧,我把两个小人分别抱到澡盆里蘸一蘸,再抱上来,换上干净的衣服,就等着母亲回来表扬。母亲回来了,真肯定了我的成绩,只是一个个又重新洗了一遍。
看那意思是不要我给他们洗澡,那我自己洗澡总行吧,起码母亲少洗一个呀。母亲回来又笑了,说木盆该朝屋里放,你是个女孩子啊。七岁的我,在此之前,确实没考虑过如此重大如此严肃的人生问题。
八岁,我开始上学了,那时候年级的更替是在寒假。
1972年,我刚上二年级时,我们家的新瓦房就建好了,跟陆奶奶家砌的一样,不过更新更气派,在农庄线的最西头。搬家时,我一手提了母亲的镜匣,一手拎了个龙花罐。
弟弟五岁了,看到新瓦房不知道是自己的家,问那是不是学校。
1978年,我家的三间瓦房变成五间,还建了沼气,打了水井。
1985年我家的平房变成了楼房,五下三上,跟我记忆中的天安门一样。
然而,时常闪烁在我记忆里的,还是最初的老屋——那个土墙茅草屋。还有那条载着我们姐弟满满的期盼的马路,那个充满臭气和生气的牛场,那个繁忙热闹的晒谷场,那个鸟语啁啾的竹园,那片长满碧绿西瓜的瓜地,那棵结了满身果子的苦楝。还有掯瓜的五奶奶、狼族的六奶奶和那神奇的“六大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