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表妹刚从温哥华演出回来，我开车去机场接她。
本来说好的下午四点半到，结果航班居然晚点了两个多小时。这么干等也不是办法，我只好在机场的饮品吧台找了个座位，点了杯死贵死贵的咖啡打发时间。
我打开手机相册，百无聊赖地翻看着从前的影像。翻着翻着，一张三年前我们全家人去鼓浪屿游玩时候拍的照片映入了我的眼帘：家里每个人都是笑呵呵的，唯独一个胖嘟嘟的女孩子，站在鼓浪石旁边，皱着眉头一脸不情愿地对着镜头。看到这张照片，我不禁哑然，这丫头这几年的变化也实在太大了，说是判若云泥也一点不夸张。要是被她知道我手机里还存着她这类黑历史的照片的话，这丫头肯定要冲上来和我拼命的。
表妹是独生女，六岁就被她爸妈送到外地的艺术学校学习舞蹈，还是最阳春白雪的芭蕾舞。这孩子呢，从小就很独立，打小就有舞蹈的天赋，看见电视上放着芭蕾舞剧也会照着跳。姑姑在她小时候就买了一堆舞蹈的DVD视频，天天在家里放，表妹看着电视学起来还有模有样的。所以自打表妹进了艺术学校后，逢年过节才回家一次，基本上平时都待在学校练舞，她最期待的就是放假时候爸爸妈妈带她出去旅游。
长大后，她爸妈希望她在芭蕾舞的道路上走得更远一些，把表妹送去了广州一个更专业的芭蕾舞团进修。这丫头也不负众望，平时训练得很辛苦，深得她们老师的喜爱，才十五六岁的年纪就是领舞演员了，跟随她们舞团参演了国内大大小小的各种演出。再加上表妹本身也形象好、气质佳，在学校里也算是女神级的人物，属于团里的重点培养对象。大家都说如果坚持这样刻苦训练以后毕业了留团升至主演甚至当首席都不是不可能。
然而，命运常常会跟人开玩笑。在一次她们排练天鹅湖的舞剧中，表妹不慎扭伤了右脚足踝，疼到不行。姑姑连夜赶到广州带她去医院照光、检查。这一照不要紧，原本以为就是简单的韧带撕裂，谁知，检查结果一出来，姑姑就傻眼了——足副舟骨畸形。
医生给出的治疗方案很直接，动手术。怎么动呢，手术切除副舟骨，重建肌腱附着。简单一点解释就是，右脚脚踝位置两块骨头各削掉一点，再用两颗钉子打进去固定上。
怎么样，光是听着就感觉疼得受不了吧？
如果做了手术，先不说最后能不能成功痊愈，起码这一年半载她说跳不成舞了；如果不做手术，副舟骨和内踝接触多了，行走时的摩擦会使足外展肌反向收缩，很有可能造成发生足外翻和纵弓塌陷，那她就只能一辈子坐轮椅了。
考虑到这孩子后半辈子的幸福，她爸妈还是决定要把这手术做了。等主治医生从手术室出来宣布手术顺利的那一刻，我分明看到了姑姑皱了几个星期的眉头，终于松开了。
是的，手术很成功。但是表妹必须穿着矫正鞋，用石膏和支具固定治疗。当她知道自己必须拄着拐杖踩着固定板，也许半年，也许一年才能脱掉的时候，她的心情是很痛苦的。学过跳舞的都知道，身体条件是影响他们命运的决定因素。如果长时间不连习的话，感觉，技巧，力量，柔韧度等等都会下降。更不用说芭蕾这个非常讲究足功的舞种，脚上动了大手术，几乎就是宣告职业生涯的结束。但是，当表妹拄着拐杖回学校办休学手续的时候，她才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来自周遭的寒意。
之前辛辛苦苦排了两个月的天鹅湖，本来属于她的公主奥吉塔的角色，被临时换下了；一直看好她的老师们，无不表示遗憾惋惜；之前嫉妒自己，常和她暗中较劲的几个小姑娘，眼睛里流露出不可掩饰的讥笑；从前对自己很倾慕的男孩子，在走廊里面对面走过时，看见她现在这个样子，赶紧把头转到一边去了。
她心里凉下来了。比冰冷的铝合金拐杖还凉。
回到家修养后，开始了药物调理。由于治疗的药物里面有激素的成分，所以表妹的身体开始不可避免地肿胀起来。那段日子，可以说是她们家最黑暗的日子。表妹由于无法跳舞了，身材走形，所以心烦意乱的时候就吃零食解闷，她爸妈管不了她，也不忍心强制她，毕竟这姑娘受的苦已经够多了，所以她迅速地胖了起来。从停止治疗开始，仅仅半年时间，一米七的个头，从88斤飞快地长到了138斤。
跳舞的人，对体重的要求是很严格的，严格到苛刻的程度。一旦增重，一两天内必须减掉。对于平常人，重两斤也许不会很明显，但芭蕾舞演员的增重是按两计算的。胖了几两，上台时你身体的线条就已经受影响。表妹这一下子突飞猛进的增了几十斤，基本上是在自毁前程，和舞蹈生涯说再见了。
表妹参加了几次原来的朋友聚会。在聚会上，原来熟识的朋友们见了她都感到瞠目结舌--圆鼓鼓的脸蛋，厚厚的双下巴，臃肿的身材。曾经那么美丽、骄傲的一个女孩子，完全变了样。甚至有老同学进来之后没有认出她来，问别人那边坐着的那个胖妹是谁...大家虽然嘴上都没说出来，但互相诧异交换眼神时的表情还是被敏感的她捕捉到了。
回来之后，表妹大哭了一场，至此以后，所有的聚会她都不参加了。天天窝在家里吃了睡，睡了吃，连门也很少出了。从小到大没受过什么打击的她，似乎有点一蹶不振了。她爸妈拿她也没办法，全家人都在哄着她，依着她。那段时间，我常常和她发短信，通话，除了鼓励她的脚早日康复以外，还担心她因为这巨大的变故而干什么傻事。因为除了体重疯涨以外，表妹似乎整个人生都变昏暗了。渐渐的，她要靠吃抗抑郁的药物才能缓解焦虑。
终于有一次，她冲她妈妈发完脾气，大吵一架后，关上门躲在房间里哭。哭着哭着她想起了我这个表哥，于是拨通了我的电话。说实话，刚开始，看着来电显示是这个丫头打来的，我是有一点犹豫的。倒不是因为当时已经是凌晨两点了，也不是因为我手上还有一堆课件没做完。只是我猜也能猜到这个浑身充满负能量的丫头会给我说些什么。我摘下眼镜，揉了揉太阳穴，还是接通了电话。没办法，谁让我是她唯一的哥哥呢。
“哥，为什么响这么久才接？”电话那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问到。
“噢，不是，我手机丢沙发上了，你怎么了？...”我随便找了个理由，妄图搪塞过去。
“哥，我觉得他们都在骗我，活着太没意思了。”
“啊！？你说啥？”她一句话吓得我困意全无。
“哥，我给你说啊，今天我妈说带我去逛街买衣服，到了商场之后我才发现不对劲，其实这根本就是她编的理由，实际上她瞒着我给我报了一个减肥塑形班，就是和一堆大妈一起跳健美操的那种，那帮人看见我都像看见什么似得在那偷笑。我压根就不愿意去，但是她非逼着我去不可，而且我还偷听到她和教练说的话，问教练我能不能恢复到正常的样子。我刚和她吵了一架，她说我现在这个样子出去真是丢人。你说气不气人？为什么世界这么不公平？为什么偏偏我得了这种病？为什么全部人都在欺负我，为什么啊！？”说罢，这丫头又自顾自地哭开了。
人是最擅长否定自己的。尤其是一个18岁的姑娘在心情最低谷的时候，说什么大道理都没有用。我叹了一口气，说道：“老妹啊，你先别忙着怪他们，听哥给你说一个故事吧。”
二、
我有一个朋友，这里就叫她土豆小姐吧。她是以前来学校咨询我成人高考的注意事项上我们才认识的。很快我们就聊成了朋友。土豆小姐家是农村的。和大多数农村孩子一样，土豆学习很努力、勤奋。土豆还有一个小她一岁的弟弟，在重男轻女思想严重的农村，土豆的爹妈从小就把全部的关爱给了她弟弟，土豆仿佛是家里捡来的一样。土豆高中毕业考大学的时候，被她爹叫到屋里，语重心长地给她说了一席话，大概意思就是家里条件不好，只供得起他们姐弟一个人上大学。女孩子嘛，书读太多了也没用，还不如早点嫁个好人家。所以呢，你就别去念大学了，把机会留给弟弟吧。
土豆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抱着刚到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哭了一夜。不久，她就离开了家，独自一人南下深圳打工去了。
这个世界的确是不公平的，而且是把最狠的那一面留给了土豆。
刚到深圳的时候，可以想象一个才高中毕业的农村女孩子，找份能养活自己的工作会有多么艰难。她去过车间流水线上班，每天14小时的往手机屏幕上贴标签的高强度工作让她患上了腱鞘炎；她也去过炸鸡店上班，滚烫的油水不小心溅到她的脖子上、胳膊上，烫起了一个个大水泡；她还在晚上去过华强北摆地摊卖衣服，和城管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她并不觉得苦，因为她知道，家里要靠她挣钱吃饭，弟弟要靠她挣钱上学。
后来，在一个老乡的介绍下，土豆小姐进了一家金属贸易的私企，做文秘的工作。进去之后，起初，她觉得一切很顺利，事情也不多，活也不比工厂繁复。她唯一觉得厌烦的就是，公司经理，一个50来岁的大肚子秃头男人，长着一双色眯眯的小眼睛，常常打着教她业务上的事情的口号，过来有意无意的占她便宜。
一开始，她都小心翼翼地尽量避免和经理有过多接触，对于经理一些貌似不经意的揩油的举动，只要不过分，她都能忍则忍。但是，随着公司的发展，应酬的频率增多，经理常常去吃饭都叫上她，对她说这是和甲方喝的业务酒，对公司战略规划很重要，而且每次都示意让土豆小姐上去挡酒。土豆经常喝得昏天暗地的回到合租房抱着马桶狂吐。没办法，谁让自己在别人锅里盛饭吃呢？
在一次公司“例行”的饭局上，好像这几个和经理比较熟的合作老板提前约好了似的，轮流来找土豆敬酒。土豆只好左一杯、右一杯地换着喝，杯子里的酒从来都没空过。终于，她不胜酒力，醉倒在桌子上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昏睡的土豆小姐感觉身体很不舒服，仿佛像是被石头压住，脸上还有毛茸茸的老鼠爬来爬去。她睁开眼睛一看，顿时就蒙住了：满口酒气的经理，正光着身子，像一只贪婪的猪一样，压在她身上，用舌头疯狂添她的脸颊。
瞬间她酒意全无，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劲，她使出浑身力气，一脚把眼前这个胖男人蹬下了沙发，然后起来狠狠给了他一个大耳光，拿起自己的包就夺门而逃。
回到住处，土豆小姐把自己锁在房里，抱着枕头哭。心里的恶心和屈辱无人述说。她在这个城市没有什么朋友，家人的电话除了问她多久寄钱回去也没别的事了。想到这里，土豆的心里更伤心了。她明白，在这个世界上，她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很快，她向公司递交了辞职信。重新找了一份服装店导购员的工作的同时，还开始自学会计的知识。土豆小姐以前念书的时候就非常刻苦，成绩一直在年级前几名。白天去服装店上班，晚上回去以后就挑灯夜读。就这么废寝忘食的，她会计掌握得很迅速，还考下了一大堆相关证书。终于，她的努力得到了回报，入职了一家本地的审计事务所。但是她依旧不满足，所以想通过成人高考把学历提升上去，一方面想圆自己当年未完成的大学梦；另一方面，想提高文凭，在会计这条路上能走得更远。
我和土豆小姐聊天的时候，问过她为什么要这么拼，她看似不经意的一句话 ，我到现在也忘不了。
“我能依靠的人不多，我只有让自己强大起来，才能和这个操蛋的世界对抗。”
三、
我把这个故事在电话里讲给表妹听了之后，这丫头沉默了很久。然后才挂了电话。我不知道她到底听进去多少，只是后来，她妈给我说这孩子那天晚上居然把桌上没吃完的零食通通都扔掉了，而且还答应去参加减肥班了，并且坚持了下来。每天都弄得满头大汗。由于这丫头是有很扎实的舞蹈底子的，所以锻练起来也是得心应手。
通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恢复训练，表妹原先圆圆的双下巴逐渐消失了，精致的小脸又露出了往昔灿烂的笑容；停药以后，加上她自己努力地健身，身材又恢复到了当初在舞团的那个样子，变回了当初那个长相酷似关晓彤的可爱女孩了。更重要的是，她把原来的芭蕾舞又重新捡了回来，并以优异的成绩考进了舞蹈学院，经常跟随校方参加国内国外多项赛事和演出，又恢复成了当年那只优雅的“黑天鹅”。今年年初刚刚参加完瑞士洛桑国际芭蕾舞比赛，她精彩的表演获得评委们的一致好评。刚比赛完，就收到了好几家国际知名的舞团的邀请。这个月刚回来待不了几天，下个月就要去柏林表演。她现在打电话给我就不是原来那样无休止的抱怨世界不公、抱怨命运不济了，而是她又发现了哪里有好玩的、好吃的，都跑来告诉我。我看着手机照片里这丫头一脸赌气的可爱样子，忍俊不禁。
终于，机场的广播响起来了，表妹所乘坐的那架航班抵达了。我赶紧随着人群挤到了国际到达通道口。在拥挤的人潮里，我一眼就看到了她，老远就站在缓缓下行的电梯上冲我招手，她的披肩发像波浪似的,不停地起伏着,那活泼的样子，可爱极了。大概是这样可爱又倔强的姑娘，走到哪里都会自己发光吧。
我们活在世界上，往往逃脱不了生活赠予的苦难。但是，挫折、困难就像磨石，只有用它们打磨自己，你才能变得锋利，才能有足够的能量走完剩下的旅途。能辅助你的，只有你自己。
世界以痛吻你，你不需要报之以歌，而是站起来，捡起武器，继续和它较量。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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