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侠最后到底有没有交钱,交了多少,说实话,我不知道。我只是从老陈那儿出来以后,给刘侠撂了一句话:如果再有人让你交钱的话,你过来找我。她当时点头了,却再没有找过我。但我能看出来,她一天一天地情绪慢慢恢复了,这就行了。但我从湖水里出来的当天夜里,竟然就病了一场。那天晚上我把饭吃毕,猛得从食堂凳子上站起来,一瞬间里头有些晕。我没有当回事,洗过碗朝红房子走。身子轻飘飘的,推开大铁门上那一扇能单开的小门,正要跨过去,门槛却把我绊了一下,差一点就摔个狗吃屎了,幸亏我反应快。我明明记得我当时把脚抬起来了,也明明记得门槛不到一寸高,咋就能把我绊了?我站稳了回头看门,感觉好像门在自己一开一合一样!我才不信这个邪,把头摇了摇,把眼睛往大睁了睁,再看,它就不动了。回去把鞋一踢,树倒了一样躺到床上,才觉得踏实了。眼睛闭上,却嫌头上的灯亮得有些耀眼,想去关,哪里还能起得来?
你说病是个啥东西呢?再精壮的年轻小伙子,说撂倒就撂倒了!后来的时间里,我无论用哪个姿势躺下,都觉得身子底下垫了块砖,硬硬得把人硌着。我翻过来覆过去,翻过来覆过去,翻来覆去就热了,热了就蹬被子,蹬了被子凉,凉了又盖上。再身上就烧起来,就像离火堆很近一样,把人烤着那样的烧。我想试一下我身上到底有多烫,手摸了一下胳膊,却像是摸到了粗砂布似的,每一颗鸡皮疙瘩都有长熟了的青春痘那么大。我知道我是发烧了,咋可能不发烧呢?我又不是铁打的。这时候我明白了,老天爷对谁都是公平的,不可能让你风光了一回,再让你毫发无损,那岂不是好事都让我占尽了?而当天童曼瑶恰好又不在,她这段时间老是不回红房子,我一问,她就调皮,挤着眼睛说:是不是想我了呀?我一般不爱回答这样的话,总觉得那字眼从我嘴里出来,像念的是英语音标一样永远都听着别扭。时常就给她一个字:避!她就把我一瞪,说:我知道你想哩。说完就跑,她知道这时候我就要撵着打她了。我当然是以为她睡在了宿舍,但早上出门从来没碰见过她。她是光杆司令,就一扇门,说锁就锁了,经常悄悄地来了走了,我也并没有当一回事。没想到她在外面租了个房子。
人要是越想着把夜熬过去,那就越熬不过去。我是发烧了,但发烧有啥了不起的呢,我就不相信,小伙子有个头疼脑热不打针不吃药还过不去了!但往往嘴硬的人都要吃亏,我一样。闭上眼睛,我心里说,睡吧,睡吧,睡着了就啥都不知道了。但眼睛闭上,我却好像看见了天上的星星一样,它们是黑的,红的,白的,绿的,五颜六色,一个挨一个,仿佛要粘到一疙瘩了,却又个个分明着。感觉像是在闪,又像是在动,反正说不清。再往后,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睡着了,恍恍惚惚地一会翻山越岭,一会上天入地。但明明腾云驾雾着,突然脚底下空了,猛得往下掉。我几乎魂飞魄散,大吼一声,喉咙眼却像堵着一样,发不出声音来,像不会游泳的人溺水了一样手抓脚蹬地挣扎。但落了地,身上却不疼不痒,一下子站在了与先前看见的完全不一样的地方。
第二天早上童曼瑶趴到我身上哭,我感觉到了,就庆幸自己没有死。她头埋在被子上,肩膀一缩一缩的。我把她推了一下,她哭声戛然而止,抬起头看我。我故意装着认不得她,说:欸,你是谁?她“扑哧”一声笑出来,一拳打在我肚子上,说:狗日的都烧糊涂了,还胡张!我说:哎呀,你小心把我捶得大小便失禁了!她站起来,朝门外走,说:失禁了好,失禁了就知道只有谁对你好了!我说:你不管我啦?你这媳妇一点都不本分!她说:我去端一盆水,伺候你老人家吃饭!我“嘿嘿嘿”地笑起来,手在床上一支,要往起坐,床“咯吱”了一声,她听见了,转过来指着我说:不准动!
要么是小,要么是没有得过病吧,反正自我记事起,那一天是第一次有人给我喂饭。吃饭不用端碗捉筷子,只是张嘴,这感觉你有过么?童曼瑶一边吹着勺子舀起来的饭,一边说:你烧成这样咋不给我打电话呢?我笑一笑,伸脖子把勺子里的饭吞了,说:这有个啥,撑一撑就过去了。她正要反驳,我接着说:再说电话进水了,想打也打不成。她恍然大悟,猛得把勺子插到饭缸里,说:你看你,一天豁了命救这个救那个,现在病成这了,人家谁管你哩!我说:那是我没有叫,我要是拿喇叭一喊,肯定来一堆人哩!她用眼睛翻着我,说:再不要羞先人了。我说:哎呀,不要紧不要紧,屁大个事。来,再来一勺。我也不知道为啥,反正是跟童曼瑶相处的日子里,我说话只要一“哎呀”,再稍微变一点脸,她马上就不跟我争了。把我看了一眼,又把饭缸斜着舀了一满勺,喂过来,看着我吃了,把饭缸举过了头,仰着脖子把饭缸空净,放到床头柜上,取了体温计,递给我,说:夹上,五分钟。我夹上了,她去洗碗,说:烧没有退就要打针呢。出去了。
你连想都不用想,肯定知道我跟着她出去看病了吧?没办法,她这时候总是由猫变成老虎,张口就能吃人。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那时候之所以不愿意出门,主要是因为手上没钱。更何况小病小灾,撑一撑绝对能过去,只是多吃些苦。吃苦不要紧,不能把钱撂在不该花的地方。但这些话,说给童曼瑶,她就恶起来,说:这舍不得,那舍不得,你干脆喝风屙屁去!你当和尚不?吃喝不用愁,走到哪还都能化上缘!我笑起来,说:你一天还能说会道的很!她也笑了,说:今天非得把你的毛病治一治!你说女人怪不怪?有时候把人爱得死去活来,有时候把人就恨得咬牙切齿!穿上衣服准备下床,她竟然要过来搀我,我把胳膊一抬,说:干啥呀?她在我胳膊上打了一下,说:伺候你!我还能干啥,我害你呀!咋连瞎好都不分!你说这女人发起狠来厉害不?我再没有跟人家死犟,任由她把我搀着。到了红房子那扇大铁门口,我意思她把我放开,她瞪着我,说:咋了么?我头朝宿舍那边扬了扬,她说:谁看你呀!把我胳膊轻轻甩了一下,走到前面去了。
最后我还是没有打针,只买了几袋板蓝根和银翘片就回去了。因为到了药店,一问价,我能决定买与不买,但进了诊所就由人家说了算了。回去路上走得快,童曼瑶老喊叫撵不上我,我身上没有劲,仍是喊着:病都好了一半啦!我也有走得慢的时候,是不和谁厮跟的那种走。一个人走了,才能随心所欲地迈步子。我只要走在外面,光明磊落地,他谁都不知道我是干啥的,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不能说这样子高人一等吧,起码不低人一等。我不愿意低人一等。外头风凉,干干地吹着,才出门,就觉得像树一样,在风里立了很长时间。树皮皴出一道一道刀割斧劈的口子,仍是在风里站着,它比我能耐。我当然知道童曼瑶心疼我,但我心疼钱。钱不钱的,都是次要,我实际是不爱去花钱的地方。人应该坚持自己的原则,只要这原则不伤大雅,无关紧要。童曼瑶是真正懂我,或者说我是一只猫,狗也可以。她知道顺着毛扑挲,我才能静静地卧着,不咬不叫。表面上我舒服了,其实人家才是主人。
小伙子毕竟是小伙子,感冒发烧之类的病见了吃药就好。在红房子歇了两天,人就有些懒散,上班起得早,连下楼都有些恍惚。但一出门,看见路两边的草木都挺拔着,再吸一口新鲜空气,立即精神了许多。走到服务社门口,正碰见刘嫂端着尿盆出来倒尿。她披着她男人的大袄,袍子一样宽松,趿拉着拖鞋,声音尖尖地喊:哎呀,耗子,几天不见你了?我不停步,顺便问她:嫂子,你穿成这不冷啊?她把尿泼到树根底下,地上当下黑了一片,劲鼓得有些大,有几股就流到了水泥路上,一股子腥味飘过来。我心里说,这女人,明明是倒尿,却往出泼。她站直了身子说:冷啥哩?心热着哩!再几天就过年了么!又问:你们啥时候放假哩?我说:再上两天。她端着尿盆往回走,却嘟囔:你们歇下我也就歇下了。我已经走得远了,听见她把尿盆在地上磕了两下。
这时候天也就雾雾明,黑天让路变成了白色,隐隐约约地一条不宽不窄,不黑不白的路就往前铺出去,一步一步地变短。路尽头,保安房里挂的那只灯泡,光微弱地像点着蜡。这时后面的脚步声传来,看时却是王爱云,我就站住了等她,叫声:云姐。她吓了一跳,走到我跟前说:哎呀,你这死娃!你不知道你云姐我快到更年期了吗?哪儿经得起一惊一乍!我嘿嘿笑,说:云姐,这两天没有来,你辛苦啦!王爱云说:哎呀,客气啥哩,咱姐弟俩。我俩就并了肩走。一边走,王爱云一边说:这都啥时候了,眼看都要过年呀,还不放假,哪有人嘛。我就应付她,说:就是,唉,有啥办法,当一天和尚就要撞一天钟么。王爱云说:撞啥钟哩,人心惶惶的,工服实在都穿不住了。我说:哎呀,云姐,你咋这幸福的,我王哥给你把新衣服都买下了?她笑得眼睛都没有了,说:唉,咱都几十岁的人了,过年还穿啥新衣服哩!歇了一口气,又说:买还是得买嘛,一年到头了么。
进了湖西楼办公室就闻到刺鼻的烟味,桌子上的烟灰缸里,烟蒂像笔筒里的笔一样,直直地栽着。地上也满都是烟灰,一起步,烟灰便像被风卷了似的,打起旋儿。王爱云手在鼻子底下扇着,说:你看看,你看看。我笑了笑,返身把门开大开圆,从门背后摸了扫帚,贴住地压着扫起来。说:唉,公共场所么。她坐在床上,把脚抬得高高的,说:猫屙了都知道盖上,只有猪才睡在自己的屎尿上。腿抬得困了,身子转了转,把脚脖子放在了床沿上,往门外看了一眼,恨恨地说:都是猪,一天在办公室胡成精!我说:那你昨天没有发飙啊?她从床上往下跳,身子重,一下没有跳下来,胳膊撑着又跳一下,说:我在了能不管?我是一见人多就出去了,坐不住啊,你知道咋回事。她朝我挤眼睛。我放了扫帚,把烟灰缸底朝天朝垃圾桶倾了倾,没有倒净,又抖了抖,说:这两天有啥事么?她说:都到年跟前了,谁敢给我惹事我就把谁皮扒了!我又笑,说:我去二楼把这烟灰缸洗一下,黑的跟锅底一样。她说:皓子辛苦!洗完回来,坐到板凳上,顺手拿了点到本翻,竟然看到我没有上班那两天,划的是旷工!点到本的人名多,格子窄,我以为我看岔了,一手指着自己名字,一手横着拉线似的拉过去,真真是旷工两个字,尤其显眼!
我前面说的话,你都听见了。我做的是瞎事还是好事,你心里也自有评断。咱先不说我做了好事,就应该有啥特权,但起码我也算是因公负伤吧。因公负伤,我不求谁夸我,赞我,但理解我,这不过分吧?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我两天没有来就算是旷工啦?那咋不说我的假还没有休完呢?我有理走到哪儿都不害怕!我当时一下子就躁了,冷冷地说:云姐,这咋回事?王爱云肯定知道我说的是啥,但她愣了一下,说:啥么?我用手指了指点到本,说:谁给我划的旷工?她站起来,朝我跟前走,说:没有吧。我没有说话,出着粗气。她看了看点到本,也用手量了一下,说:这,这......那指定是经理么,还能有谁?我昨天下午排班的时候还看见你名字后面空着哩么,怪事情。我“蹭”地一下站起来,腿弯猛得把凳子往后一顶,“咚”地一声,它碰到了立柜上。我没有管它,径直往出走。王爱云喊道:皓子,皓子......点到呀,你跑哪去?我心里说:我不点到了,让她天天给我划旷工!本来还打算出门的时候把垃圾袋捎出去,这会我没有一脚把垃圾桶踢倒都是好的!
不是给你吹,我这人脾气上来了,真的是谁都不认!这话我给你说了不下两遍吧?我从湖西楼出来,天已经亮了。我不知道为啥,竟然看天都觉着亮得不顺眼,就好像帐篷顶上开了个大一点的窟窿一样,有光是有光,总让人感觉不畅快。已经陆续有服务员往过走,我看见了,想避开。因为我肚里正有气,我不愿意带着情绪跟她们说话,她们都不容易。但看见了却不迎着走,就有些怪。走了两步,离得还有一丈远,有人就喊:呀!主管,你回来啦?病好了么?我就笑起来,笑得估计有些生硬,我能感觉到脸上的肉抽扯着,说:谁给你说我生病啦?我好好的么。又有人抢过话头说:哄谁呀!我们这些人还不知道你!说着头转着把她几个服务员扫了一圈,那几个人跟着起哄。接着说:你好好的还能不来上班?我仍旧笑,说:说的好像是我卖到山庄了一样!她们几个都笑。我又说:我这两天没有来,你们都听话着么?有一个俏皮地说:你都不来,我们听谁的话呀?我心里得意了,但嘴上说:你云姐么。服务员已经走到我跟前,下巴朝我肩膀凑了凑,声音低低地说:云姐不得人爱,不像你。我才要说什么,她们就走过去了,有一个头转过来说:新年快乐,皓子。我听见这话不由得笑,说:新年快乐是城里人说的,咱农民应该说“年过得好?”。她们几个都把头回过来笑了。又喊道:点名呀皓子,你往哪跑哩!我笑了笑,没有说话,转过去继续朝前走,胳膊抬起来往后甩了一下。
路上依然有服务员往过走,基本上都笑一下,给我打个招呼。我再往过走,就有人是跑着过来了,一边跑一边扎着头发。我就喊她,说:你把鞋不勾上,能跑快啊?小心栽了!她是晚上在院子值夜班的。她说:啊,不要紧,两步就到了。又回过头问我:你不点到啊?我说:不点。她又问:你找玉梅啊?我当时也不知道咋了,顺口就说:啊。她说:哦......把头扭回去,跑得更快了。但她喊话的声音传过来,说:玉梅昨天就没有来……
话说到这儿,你觉得怪不怪?我自己都觉得怪!为啥我走在路上都有人问我是不是找玉梅呢?而我为啥鬼使神差地就答应了?算了吧,我就当她是顺口说的。顺口说的话,当不了真。我当时心里想的是,玉梅肚子大得走不动路了,也马上要过年,估计提前收拾东西去了,就没有找她。但我要是能知道后面发生的事,就是天塌下来了,也拦不住我那个早上去找她。我后来想,或许有些人,有些事,那都是注定了的。注定了的,就像是种的啥因,就结的啥果,谁也改变不了。
服务员说的话意思你听出来了吧?玉梅两天都没有来了。我一下子就有些失落。感觉玉梅不在,这么大的一个客房部竟没有了我的可去之处,想到这儿,心就酸起来,像咽了一疙瘩杏到肚子里。头再抬不起,也不想再看见谁,只是顺着路走。这时候有高跟鞋的声音“咣当咣当”地走过来,身子重得像过来一列火车。要是平常,我肯定要看这个人的胖瘦高低,眼睛大小,脸型方圆,看她咋样就把路走成了铁轨。但现在没有这心情。她爱咋走咋走吧,哪怕把地砸个窟窿呢。我感觉到她迎着我走过来,头低着眼里就有了一双鞋,鞋有些面熟。我想起来那双脚是谁的,头更不想往起抬,只是走我的路。已经都走过去了,她却站住说:小张,点到了,你去哪?我实在是不想理她,但不理她她是不知道我是怎样看待她的,那样也就没有了意思。我站住,把头拧了个半边,只用余光看她,做了个杀气腾腾的表情,扭头走了。
我给你说,当时我只想给她说一个字,你知道是哪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