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薇泩铃单月征文」第八期【母亲】。

母亲是个命苦的人，人生四大悲“幼年丧母”排在第一个，母亲便遇上了，虚三岁时她妈因病去世，那时母亲周岁才一岁多点。

母亲的母亲就是挂在墙上的一张黑白照片，一个长得很周正的梳着圆髻的女子，因为缺少相关的记忆，照片没法幻化成一个活生生的妈。母亲常感叹不知道自己的妈是啥样，有次祭拜时，母亲忍不住对着照片念叨：“妈，你要是还认我是你姑娘，就来梦里让我看看你长啥样嘛，你看我都四十多岁了，都不知道自己妈是啥样，这活的……”当天晚上，母亲真梦见了她的母亲，第二天早上我们刚一醒，母亲就开心地说：“猜，你们猜，猜妈昨晩上梦见啥了？”我们自然是猜不到，母亲开心地笑着说：“算了，告诉你们吧，梦见你姥姥了！”看着我们好奇着急的样子，母亲接着说：“就是没看到长啥样，你姥姥背对着我，我叫她说‘妈，你转过来嘛，转过来让我看看你长啥样’，你姥姥就是不转，把我急醒了，这老人可真是的……”那是母亲唯一一次梦到她妈。

姥姥去世后，母亲的姥姥送了自己的女儿下葬，就领着母亲走了，舅舅比母亲长四岁，母亲在前面走，舅舅哭着在后面追，跌倒了爬起来，疼也顾不上。母亲的姥姥立住脚，叹口气，摸着舅舅的头说：“你跟你大（爹）在吧，姥姥把你妹领上，想你妹了就来姥家看。”那是1947年，母亲的姥姥家也一大家子人，实在供不起再多一张嘴。

有次家里喝粥，我用刚搅过粥的筷子夹菜，撩起了母亲的话头：“我小时候在你老姥娘家，有次筷子上沾着米粒去盘里夹咸菜，你老舅啪的一下把我筷子打掉，呵斥说‘把你那筷子头整干净再夹菜’，吓得我哇哇哭，自那以后，你老姥娘每次吃饭就单独给我弄个碟子放菜啦。”母亲讲得轻描淡写，我们那时小，体会不到母亲的难过，不耐烦地回道：“这不是在自己家嘛”。母亲在她姥姥家长到十四岁，寄人篱下的日子里，母亲试图以勤快能干讨得舅舅和舅妈的喜欢，虚十岁时就踩着小板凳擀面做饭，其实成年后的母亲身高也不过一米五。

转眼到了该成家的年纪，没有了当妈的张罗，眼见着村里的同龄人都已出嫁，母亲的婚事却没有着落。母亲咬咬牙，自己给自己说亲，谈定了同村的父亲。姥爷却不同意，父亲家是从河南逃荒来的，贫困且无根基。姥爷犟母亲更犟，从手腕上捊掉她妈留下的银镯子，撂下一句话：“要是过不成，我就不回这个家！”没有婚礼，没有嫁衣，母亲净身出户到了我们家。

我家在村东头，姥爷家在村西头，姐姐小时候村里人常逗她：“小红，你西头爷（姥爷）理你吗？”姐姐小脸一仰，奶声奶气扭头说：“他不理我，我不理他。”逗得邻居哈哈大笑。等我记事时，姥爷已另娶了后姥姥，两位老人家对我们姐弟三个极亲，每次去总有一块点心、一点糖糕之类的好吃食。姥爷有一杆土枪，冬天下雪的日子，姥爷背着他的土枪在野地里转呀转呀，天黑时就会拎了一只野兔回来，那香喷喷的兔腿是我童年记忆里最好的美味。1985年家里盖起五间大正房，上梁那日，姥爷早早便到了我家，母亲像个调皮的孩子一样，问姥爷：“大（爹），你说我这光景算是过成了吗？”姥爷笑着说：“怂妮儿，还记你大（爹）哩，过成啦，过成啦”。

母亲是个有志气的人，总是教导我们做人要实诚，人穷志不能短。有一次，姐姐偷拿了二毛钱，被母亲发现，火冒三丈地叫我们三人跪在地上，母亲手里拿着刚从地里拔回来的棉花杆，问一句“谁拿的？”没人承认就每人狠狠抽一下：“小小年纪就偷拿钱！不许哭，说，谁拿的？”我们三个抽泣着，姐姐承认了：“我拿的，想买糖，还没买，钱扔在后街张家门口的䓍堆里了。”母亲急冲冲出去，一袋烟的功夫，手里捏着那二毛钱回来了，见我们三个还跪在地上，母亲一把搂住我们，哭着说：“都是妈不好，都是妈没钱……”母亲哭，我们也哭，自那以后，家里再没有过偷拿钱的事情。

母亲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不识字，也因为自己不识字，看不懂农药的说明书，弄不明白断开的电视连续剧剧情，母亲对我们的学习要求极严格。小时候挨打，除了撒谎不诚实，再就是不好好上学。弟弟顽皮，因为上学挨打最多，初中毕业时他不想补习，母亲当时急坏了，顾不上再打，只央求弟弟再去补习一年试试，又到处托关系找住处将弟弟送进了学校。“你们好好上学，妈再苦也愿意的”，这句话母亲常挂在嘴上。

关于学习，母亲有她的执念，那就是必得专一。上小学时，我跑得快耐力好，一年总有几次会被体育老师选去参加联校组织的田径比赛。有次得了个第二名，体育老师高兴坏了，骑自行车载着我，一路兴高采烈：“这次可算是给学校拿了个名次，王校长那里交待的任务是完成了！阿玲，这是你第一次得奖，以后跟着我好好练，争取多拿奖……”说到激动处，两只手便脱开了车把，车身一晃，复赶紧抓住。我坐在后面，一会儿展开奖状看下，过一会儿又忍不住展开看下，一路开心地傻笑着。

不觉已到了我家门口，老师一把推开宅门，冲着正房大喊：“阿玲妈，在家吧？快来看，你家阿玲跑步比赛拿奖了，第二名呢！”过了好一阵，母亲才掀开正房的门帘，慢吞吞地从台阶上走到院中间，紧绷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郭老师，以后不要让阿玲参加啥跑步比赛了，耽误学习，我是要她好好学习的！”说完转身进了屋。我用力咬住下嘴唇，委曲的眼泪忍不住哗哗地往下流，老师尴尬地站在院子里，不知所措。

母亲对这件事的认真超过了我的想象。本以为给老师撂个脸子也就过去了，谁知第二天母亲竟到学校找了校长，翻来覆去就是那句话：“不要让阿玲参加什么跑步比赛，我是要她好好学习的！”校长被磨得烦了，手一挥：“行了行了，学习学习，以后再不让你家阿玲参加比赛了！”母亲找校长的事很快传遍了学校，下课后没人找我玩，原先要好的几个同学凑在一起嘀咕：“听说阿玲她妈找校长了，校长不答应她妈不让阿玲跑步，她妈就坐在校长办公室不走，哈哈！”我的脸着火般烫着，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

放学后回到家，我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生闷气。母亲喊吃饭我也不理，母亲怒了：“还不是怕耽误你学习，看看你大伯家的建设，老师总说他跑得快，小学跑初中跑，今年中考连高中也没考上，跑、跑，有啥用？！”我那不争气的眼泪又出来了，扯着哭腔辩道：“那是因为他不好好学习！”母亲手中的勺子“嗖”地一下飞过来：“你还犟，不是跑步就是练习，能不耽误学习，那建设小时候学习不也是班里前几名嘛？反正你们校长是答应以后不让你参加比赛了，想哭你就哭吧！”母亲的脸也涨红了。那天的午饭吃的什么我早已不记得，可母亲那凝重的表情、激烈的反应、高昂的声调却刻在我心上了，母亲是太想我读成书了啊！

其实母亲对我们姐弟三个是极疼爱的。姐姐小时因得过肝炎体弱，从小母亲就不让姐姐干农活。弟弟有次被热粥烫伤，母亲连续十多天夜不脱衣，不时爬起来换药查看。我幼时每到冬天就咳嗽不止，甘草片之类的止咳药怎么吃都不管用，母亲不知从哪里觅得个“荆芥炼蜂蜜”的偏方，便拿了洗干净的罐头瓶，去了养蜂的邻居家，陪着满脸的笑，只为人家能给多舀一勺，那时候蜂蜜是稀罕东西。待我高三时，学校每月放假回家一次。母亲便将家中鸡下的蛋一个个攒下，用加了八角、花椒、酱油的盐水卤了，先将卤好的蛋放进塑料袋，再将塑料袋包进包袱里，包袱外面裹一层塑料布后塞入挎包，骑行二十里路赶到饭点时送到学校，每次剥开时鸡蛋还是温热的，看我吃下去母亲才放心地再骑行二十里回去，每月两次，风雨无阻，以至高中毕业后三四年内我都吃不下去卤蛋。

自幼丧母，母亲见不得“死”，邻居、亲友有人离世，母亲的泪流得比主人家还厉害，为此自嘲“眼皮子软”。1990年，姥爷突发心梗离世，母亲跪在棺材前痛哭：大（爹）啊，你咋就狠心不见我一面就走啦，我没妈，现在也没大（爹）了……母亲哭，我们也哭，母亲哭她的父亲，我们哭母亲的恓惶。

母亲又是刚强的。父亲在外工作，家里全靠母亲支撑，每年暑天时，大日头晒得地面裂开了缝，村里的深井日夜不停地往外抽水，水不大，浇一亩地得需两三个小时，有时浇地时间难免赶到深夜，母亲把我们安顿好后，就独自一人拿着手电筒出了门。有次我问母亲：“妈，咱家沟北地边上有一片坟地，听人说晚上有蓝色的鬼火窜来窜去，你不怕啊？”母亲头也不抬，干着手中的活儿说：“怕？谁替你啊？！”2015年父亲体检时查出肺癌晚期，我们姐弟三个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告诉母亲实情：“妈，我爸的病……检查结果不太好……肺癌晚期已经转移了。”母亲呆了，大睁着眼，半晌才缓过一口气，“哇”的一声哭出来，我们三个也抱头痛哭，见我们也哭了起来，母亲赶忙擦了擦眼泪，一个个拉起我们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你爸没有好活的命哩，都别哭了，让你爸过好剩下的日子！”

父亲走前的一个多月，瘦得皮包骨头，最大剂量的止疼药也已无济于事，疼痛让他老人家总是在床上睡不住。母亲每每扶了父亲躺在沙发上，她则坐在沙发的另一端，将父亲瘦弱的腿抱在自己的怀里，温柔地慢慢摩挲，一下、两下、三下……细声问父亲：“老王，你疼了就叫出来，叫出来能好点……要不，我给你点根烟吧。”腾出一只手，从茶几的烟盒里抽出一颗烟，点燃，先吸两口，待到烟头的火旺了，方才轻轻到送到父亲唇间。“妈，你怎么又给我爸抽烟，医生交待不让抽的。”面对我们的责怪，母亲扭过身子，抹了把泪：“抽吧，抽上能好过点，也抽不了几颗了。”少时夫妻老来伴，病重的父亲离不开母亲，母亲亦离不开父亲，六个月和衣而卧，母亲瘦了二十斤。

父亲走后，头发花白面容憔悴的母亲“扑嗵”一下跪到总管面前：“他叔，辛苦你多操心，送好阿龙他爸啊！”总管与七十岁的母亲年龄相仿，慌地弯下腰托住母亲的胳膊：“你这是干啥么？还用你说！”又冲着弟弟喊：“阿龙，快快，把你妈扶起来！”父亲的葬礼办的风光妥当。此后，母亲独自一人守在老家院中，用她的话说：不能走，一走就回不来了。我们三个都懂母亲的心思，若母亲离开老家，父亲的灵魂就无处可回了，那院里的菜畦、枣树、柿子树、月季花，是母亲与父亲的美好回忆啊！

2017年底，母亲因颈椎压迫神经致下半身瘫痪，做了手术，康复期间在我家住了三个月，那是自我出嫁后母女在一起最长的日子，每天下班回到家，母亲看着我忙里忙外，总会心疼地说：“地就别拖了，脏就脏点，你快歇歇吧”，要么就感慨：“都说在外面工作的人好，看你这忙的累的，钱难挣哩。”所幸手术成功，母亲恢复良好，四个月后又回到了老家院里。

母亲1945年生人，已是八十高龄，头脑灵活腿脚尚且便利，身上无大病，心中无烦事，惟愿她老人家能继续斗志昂扬、健健康康地再活个十年二十年，让我们姐弟三个能多当几年有妈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