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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爷爷一生放不下的,就是那一条河,一座桥,一朵黄花。他牙不好,后来腿脚也不是很灵活了,却不忘每天该吃下午茶的时间,出门看看他那条大河,买一块新出炉的还烫手的咸烧饼,回来再把他那几盆花搬进屋里。
他教我练小楷字时,回忆起他像我一般大时的事:“我小时候呀,上学要上岸去,有一次你太爷被人催着去赶另一批货。船要开走了,我就在岸上跑呀跑,跌出了这脸上的疤。”
他用手指了指脸,又点了点我的鼻子,祖孙俩一起笑。
我爷爷的毛笔字的遒劲潇洒是我学不来的,如同他的人生我难以用语言去叙述。一个人的人生态度与他的经历密不可分。我爷爷听着广播里的戏曲小憩时,理应想到他小时候偷偷向岸上的村里的戏剧演员学唱戏,被一顿打;他在阳台上给他的几盆菊花浇浇水;他的名字里有一个通常被认为是女子的“菊”;他喜欢菊花,也理应猜到他退伍后从北方回到故里,就抱着盆这样的黄花。
我家从前只有那么一条船,吃喝赚钱,都靠这条船在河上四处漂。我爷爷十岁大,就开始学撑船,学做一个大人撑起家。我太爷爷硬是顶着压力让他初中毕业,灾难与饥荒里,我爷爷选择远走从军,当了一个炮兵。那时候家里最小的妹妹刚出生。
他说:“我只往家里寄钱,不敢回家,怕家里又揭不开锅。我第一次回家时,带了军队里刚发的所有衬衫。你小姑奶奶,就是我最小的妹妹不认得我,我要抱她,她哭着指着二弟说那才是大哥。我心里一阵难过。”
他没敢住久就赶紧赶回去。火车站的站台上,太爷爷这个一向不善言辞的人流着泪送他。他看见太爷爷身上新打的补丁,把最后一件完好的衬衫脱了下来罩在太爷爷肩上,父子相拥。
他在北方做警卫员,跟着当时受迫害的将军又四处漂。他把从家乡带回来的菊花种子栽在土盆里,跟一个同乡的战友研究怎么种活,被将军在后面一人敲了一脑壳,说:“这都不会,我来教你们。”
沈阳冬天冰冻三尺的天气里,我爷爷和战友在雪里站岗。那时候乱得很,他紧张地盯着前方,手脚冻到僵硬。他想稍微活动一下,个子小巧灵活的战友突然向他扑过来,同时发出的吼声被雪和枪声吞没,他缓过神来时,战友倒在他身上,腿上的血从棉衣里涌出来,染红一地。大雪里所有感觉都变得模糊,我爷爷只知道他跳起来与周围混战,一袋石灰从上面的窗户洒下来,来者四散,他的眼睛痛的好像要被火烧了。我爷爷那时候跪在雪地里,第一次迫切地想要活下去,迫切想要看见南方的艳阳,南方的明黄花朵,南方他昨天刚寄了信的姑娘。他被年长几岁的长官拉走用石油冲刷眼睛,长官揪着他耳朵大吼:“忍住!忍住!”
这种感觉,与他后来同我们去沈阳玩时,指着一处老巷子说“这地方我以前来过”的自豪感完全不同。
我爷爷年轻时是个脾气有些暴躁的人,对我爸兄弟俩严厉,时有打骂,我奶奶,那个他在北方思念了十多年的姑娘,作为一个有些剽悍的南京妇女,一边破口骂我爷爷一边护着两个儿子。我爷爷身为一个堂堂正正南京男人,自然也是老实交工资,遇事服软的。末了,他还是用偷攒的钱带妻儿去镇上新开的电影院。回来后家被人砸了,手表和钢笔被偷走了。我爷爷归队后,我奶奶在家门口遇上了肇事人。那人袖子里藏了把锤子,向我奶奶肩上砸去,我奶奶抽起门口的棍子就给那人当头一棒,毫不输气势。我爷爷不在家的日子里,她变得同心上人一样坚毅,念着远方的他是不是缺床棉被,也替他护家养家。
多年后一个下午,我奶奶午睡,我爷爷在阳台上他种的黄色菊花旁翻老照片。其中一张是二十出头时扎着麻花辫的我奶奶,他看照片的神情,如同当年看他的新婚妻子羞红了脸去部队给他送棉被。
我爷爷退伍,又退休后,性子里爱抽皮带打孩子的暴躁易怒被磨平了,生活里多了一对孙儿孙女。他生活的区域不大,同辈的人差不多都是熟人;出门时他一手牵一个,高兴地迎接他们羡慕的目光。他自己做果汁给孙子们,教他们习字,读书。耳朵因为炮兵生涯愈发听不见,眼睛因为那次事故日渐昏花。儿孙长大后他更加清闲,依旧爱听戏,爱看看大河上来往的船和越来越高的楼;但他没有再唱过,也不能再沿河走那么远。不过那几盆黄花仍是开的一年胜一年。各几日他会施一次肥,每一周精心修剪;有一次把花搬去水池浇水时,他与最爱的那盆菊花一起滑倒在地,像是被早年的一身伤病绊倒了,没有再起得来。
我爷爷的葬礼办的隆重,但没有那么多哭声,像他教儿孙的那样,“人啊,来与走没必要哭来哭去,应该高兴啊。”他的葬礼上我见到我爷爷口中那些还活着的、与他一起出生入死过的战友,我平日里只在电话里听到声音的老爷爷们,包括替我爷爷挡了一枪的、走路瘸着腿的那一位老人家。从广州来的吴爷爷献过了黄花,出来笑着对我的爸爸与大伯说:“我们这群老兄弟,最年轻的也七十大几了,一年走一个,聚不齐了。”
“78年,你爸,老陈的部队在山东驻扎。我也有些事要北上,住在距他二十里的地方,好几年没见,来之前通了信。那雪啊,不知道怎么地,死命的下,路都封住了。我想老陈肯定来不了了。可我才收拾好,他就来了。20里的路,他走过来了,嘿嘿地笑,给我一件大棉衣说你南方待久了肯定扛不住冻,这是你嫂子新做的。还给我一个手电筒,说是部队新发的,质量好得很。我那时说不出话……”
突然的,我发现老人家泪流满面。
我爷爷生前说,他喜欢菊花,最珍贵的品种喜欢,路边的黄色小野菊也喜欢。这黄花虽小,能开到大江南北,开到中国每个地方。秋冬的风里看一眼,像火一样,也像人的生命,在哪里都能存活。
这让我觉得,这朵黄花,在哪里都能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