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剧《小镇》最动人的地方在于个体人性对某些虚伪集体强权的战胜,在于个人良知对那些吃人的“仁义道德”的战胜。
个人、集体、利益、良知之间的角逐
与许多个人和集体的冲突不同的是,在《小镇》中,倘若单单从利益着眼,朱文轩获取500万的利益是与小镇集体迫切需要的道德模范相一致的,二者之间并未有常见的个人利益与集体利益冲突的矛盾。而从小政治书教育我们的便是:当个人利益与集体利益发生矛盾冲突时,我们要牺牲个人利益来维护集体利益。书中从未告诉过我们倘若个人利益与集体利益一直时该怎样做,因为这是一个被默认的答案,有个人利益当然要追逐,在追逐的过程中还能维护集体利益,那更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就好比郎才女貌,郎情妾意,那便在一起就是了,这不足以构成一个问题啊。可优秀的作品并不这样,如《罗密欧与朱丽叶》,如《小镇》。
朱文轩冒领500万的渴望,是出于现实所迫,作品戏剧化地使他面临冒领500万和拿钱救儿子的冲突之中。500万,朱文轩所欲也;一生的清白,朱文轩所欲也。500万于他而言,是雪中之炭,是救儿子于危机之中的最快的途径。而一生的清白,是他作为一个好人发自内心认同的不可逾越的底线。有人领走500万,对于镇政府、市政府、各级政府而言,是一次表彰,是一次证明。是他们迫切渴望的在商品化大潮中,小镇作为世外桃源,作为民风淳厚的象征所必要的证明。正是因为大多数人已经改变,已经与以往不同,大家才迫切地希望,有一个永恒的不曾改变的东西,作为典型,作为丰碑,永远地树立在那里。所以,政府不在乎是谁领走了这500万,只要是小镇的人,便等证明我小镇仁义未死,道德未泯。
由此,朱文轩与代表政府的镇长,代表道德高峰的朱老爹,达成联盟。一个获得500万,并作为小镇的道德模范接过朱老爹手中清白仁义的大旗;一个在在任期间圆满完成上级指示,完成小镇淳朴民风的传承,树立小镇世代清白的良好形象;一个卸去几十年来承担的重担,卸去几十年来良心的谴责与不安,完成清白大旗的传递。本是两全其美,一举多得,顺利成章的事情,却因为朱文轩强烈的个体本位价值观而瓦解。而这,才是这部现代淮剧真正值得我们思考,值得我们赞扬的地方。
敲碎神像,永做真人
中国自古以来,就有树立典型和榜样的传统。古代如三皇五帝,是代代君主的楷模,不必计较历史上是否确有其人,也不必在意他们的那些丰功伟绩是否真实的存在过,当他们作为一个代表帝王最高准则的集体形象出现时,他们的个体早就不为人知,早就烟消云散泯灭在九霄之外了。当陶渊明一次次作为悠然淡泊的代名词,当“采菊东篱下”一次次作为一个符号出现在作文中时,陶渊明个人就不再存在了,他的诗句也变了味道。当雷锋作为我们学习的好榜样出现时,我们也就不必再去追问,真的有这样的人吗?他真的一辈子只做好事从没做过一丁点坏事吗?不必追问,无需追问。你只要知道,他们是需要我们仰望的神,是我们自己造出来的神,是我们穷其一生都不会成为也不必成为的神。
《小镇》中的朱老爹,就是这样一座神。人们不能靠近,不能攀谈,不能叨扰。人们对他的评价“仙风道骨”便已经是不把他当作凡人来看待了。他是小镇最德高望重的人,是每一任镇长都要敬畏的对象,他是小镇的道德高峰,永远伫立在一旁,等待人们的膜拜敬仰。而他希望做的,政府希望做的,都是在朱老爹去世之前,重新树立起另一座高峰,重新拥有一座被人敬仰的雕像。人们都对朱文轩寄予厚望,但他却亲身毁坏了已经造好一半的自己的塑像,亲手敲碎,不愿被人敬仰。
朱文轩是小镇唯一一个得到市级表彰的老师,是被小镇所有人尊敬的对象。乡邻们、学生们、好友们与他亲近,向他道贺,同他喝茶,他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和所有人一样活着的人。他爱助人为乐,为人谦逊亲和,他发自真心地帮助需要帮助的人,他大半辈子活得坦荡从容。因此,在他打完冒领500万的电话后,他羞愧万分,弯了背、低了头。他违背了自己的良知,他冲破了自己设的底线,他接受着来自自己的审判。这是一个个人意识极度觉醒的人,这是一个拥有真正良知的真人。因此他才会羞愧会难挨,会在最后一刻勇敢地说出真相,坦诚自己的错误,拒绝被封神。由此,他完成了自我救赎,他又是那个真真切切活着的人了。
神与人的不同,大约就在这里。为神的朱老爹需要用自己的一生为与“神名”不称的行为忏悔、赎罪,因不安而自绝于人民群众,从健谈变为寡言,从活生生的青年变为死去的神。他终究只能站在高处,接受人们敬仰的目光,他不可以做任何走下神坛的事情。他被神的责任束缚,他被仁义道德绑架。而人是真真切切存在着的,是凡夫俗子,是有七情六欲,是有食色本性的。好人、有能力的人,仍旧属于人的队伍,只是走在前面。同在队伍中的他们,是我们可以奋力追赶的对象,是我们可以效仿、学习、超越的对象。朱文轩就是这样的人,可以犯错,可以被原谅的人。他说出真相后长吁一口气,得到了解脱。
个人良知与仁义道德
鲁迅在《狂人日记》中,怒斥几千年的仁义道德是“吃人”,说的大约就是如朱老爹这样的人。朱老爹是值得同情的,他正是肩负着世代因袭的重担,被虚伪的“仁义道德”吃掉的人。他为了维护小镇的声誉,终身都未道破秘密。他独自背负着黑暗的闸门,并走向黑暗。年老的他,没有在第一次全镇大会上说出朱文轩的名字,不过是寄希望于有人替他接过重担,有人替他肩住黑暗的闸门,让他可以喘息片刻,让他可以见到片刻的光明。人们眼中的高峰、神灵,实际上是在地狱的最低端,日复一日地接受着良知的审讯,片刻不停地被压在责任的重担之下。仁义道德本没有错,错了的是企图把仁义道德作为衡量一切的人,,企图拿仁义道德来镇压一切的人。他们手持仁义道德的标尺,以此来衡量路过的每一个人。不符合的部分便强制用剪子剪掉,符合的部分便大加赞扬。让你先被迫再顺从最终自觉继承地把仁义道德作为一切行动的宗旨和楷模。而那些手持仁义道德的人呢?他们从不以此标准来衡量自己,“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他们是通过不仁义不道德的方法做了诸侯的人,为防止有人如他们发迹前那般,便制定标准并要求所有人服从。于是,好端端的仁义道德变成了吃人。好端端的朱老爹为了集体容易,把自己作为佳肴呈给仁义吃。
朱文轩自觉或不自觉觉醒的个人意识,使他避免了这场灾祸,避免了被吃的命运。他没有被所谓的集体容易、小镇名声洗脑,他没有被塑像永垂不朽的封神诱惑,他没有结果朱老爹的大旗,没有替他背负闸门。使他得以避免的,就是他发自内心的良知,从内心深处要做一个真人的渴望。在他多次犹豫的延宕之中,在其他冒领的人的悔恨之中,在朱老爹向他诉说往事之中,他终于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只是一个对自己良知的交代,只是自己可以安心入睡,可以挺直腰板做人。他承担不起这重担,他不愿去为荒唐的仁义名声牺牲自己,他要一辈子堂堂正正做个人。
在两套不同的价值体系之下,个体的行为选择有着如此巨大的区别。强烈的个人意识下的做好人,才是我们应该去追求的。一切强制我们牺牲、奉献,站在道德制高点胁迫诱惑我们的,是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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