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勇】说谎者的自救①

01

天暗沉得令人发慌。紫灰色的云层犹如猎鹰在空中盘旋不散。冬日的天空总是难得见到几次阳光,降雪却如往常一样接连不断。

足不出户的下午,米拉会过来陪尤里练剑。

练剑的房间是历代国王平时学习的场所,墙壁上挂满了历代先贤的画像,那些肃穆的面孔簇拥着其中一副尤为巨大的男人肖像——年龄约莫四五十岁,眼睛深邃,轮廓粗犷却英俊;房间三面皆装有高大透亮的玻璃窗,确保每一幅画像都能在日出的第一时间照到阳光;壁炉里的火在漫长的冬天里几乎不曾熄灭,将这个大而空荡的房间温养出令人倦怠的暖意。

肥硕的猫显露出一种富态,它在茶几上惬意地趴着,摇摆尾巴。

“太慢了!您的身体真是和养尊处优的贵妇不相上下,”米拉取笑说,“您是在跳舞吗,亲爱的陛下?”

“啰嗦!”尤里气喘吁吁。

今天米拉状态格外的好,几个回合后,她又一次把尤里挑翻在地上。肥猫看似敦厚的身体轻巧地跳下茶几,迈着优雅的步子,在倒地的尤里身边打转,似乎在表达着自己的关切之情。

“完美——当然,是指我。”米拉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收剑,随后得意洋洋地看着尤里。出过汗的皮肤蒸腾出粉色,她的愉悦表现得真心实意。

“不过大了几岁而已,有什么可沾沾自喜的。”尤里哼了一声。

“什么话?我这叫资历傍身。再涨涨个头我会考虑收敛一下我对你的纵容和让步。”

“你这个随侍骑士对我说话的态度最好放尊重点!”

静候在一边的女仆们走上前来,有条不紊地为年轻的国王陛下拾剑,擦汗,又为米拉端上茶水,米拉接过,一口饮下。尤里站起身,拿过女仆手中的剑,指向米拉说:“再比一次。”

“不比了,陛下,有人来找你啦。”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敲门声在这时响起——一名女官开门走了进来。房间里的人一齐看了过去;没料想到那猫咪性子顽劣,看见门缝,嗖的一下钻了出去,把女官吓了好一跳,未行完的礼堪堪停在了一半。好在训练有素,女官很快端正自己的仪态。

她又行了一礼:“陛下,维克托殿下他……”

窗外,郁沉的天空下,一群白鸽振翅飞过。



02

在邮驿还不是很发达,空间魔法也为得到普及的年代,人为驯养的鸟类被看做是相对优质便宜的通讯手段;然而到了十八世纪这些已成为贵族特有的情趣。

王宫的后院养了上百只信鸟,品种有白鸽,猫头鹰,老鹰不等。除了与国家各处的驿站联系外,与贵族王室们的交互往来也需要特定的信鸟,所选用的必须体态优美,羽毛丰盈,即所谓彰显上等人与下等人的差别。

这会儿,维克托正在后院喂鸽子。

王宫后院是一块空旷的矮坡,乍一看毫无美感,等到温度适宜的时候,这里便开满了各色各样的花,将山坡挤得满满当当,经过园艺师的精心修剪后又会恢复体面的模样。太太小姐们时常受邀在这里开办茶会。女眷们喝茶吃点心的时候,尤里则在一旁骑马兜圈。尤里年幼的时候,还需要维克托牵着缰绳领着一马一人慢悠悠地走,再长大一点,尤里已经能独自骑着马到处野,并对这段过往表示深恶痛绝。

现在的后院只余下野草,堂皇的绿色从白色的雪堆里冒出一寸尖,鸽群在新雪上顾盼游走,也算是有了生气。

维克托右手捧着把饲料,往地上抛洒,而更多的鸽子愿意跳到他手边啄食,一会儿工夫,鸽群在维克托手边围成了一个圈,而本人却饱受冷落。在它们的眼中,美貌和食物并不具有相提并论的价值。

一只鸽子在圈外束手无策,在同伴那里处处碰壁后,不甘寂寞地去啄维克托闲置的左手,被维克托抬手躲过。

“这个可不是吃的。”

无奈更多没分到一杯羹的鸽子也加入了探索左手内容的行动中,见状,维克托索性将手中的饲料用力抛到了远处。鸽群呼啦啦散去,维克托拍拍土屑站了起来。攥着的左手露出了里面的些许内容——一张紫底蓝色暗纹的信封,金色火漆上赫然印着贾科梅蒂家族的族徽。

取到了友人的回信后,他同站在一不远处的信鸽管事挥手作别。那位夫人躬身回了一礼,目送着这位殿下离去。

走在廊下,一位维克托熟悉的身影已在那里静候多时,严厉又凶恶的眼神、怒气冲冲的面孔几十年来一如既往。在他的教导下,尤里的脾气似乎有潜移默化向他靠拢的趋势。

“真是巧——好久不见,雅科夫!”维克托恍若察觉不到对方周身表现出的不甚愉快,张开手臂欲给曾经的老师一个友好的拥抱。

雅科夫毫不客气地拍开他的手。

“对于一个常年在外不着边际的人来说,的确称得上是‘好久不见’。”

“还是老样子如此苛刻啊,雅科夫。”

“你拿着什么?”

“一见面就这么咄咄逼人?真令我难过。”

“你在别人那里卖乖的把戏在我这儿可不管用——把手摊开。”雅科夫着重强调了后几个字。

维克托无奈地举手做投降状。一些细碎的不起眼的冰屑从左手处落了下来,消散在了空气中。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你瞧,什么都没拿。”

雅科夫一副早知如此的模样,皱起的眉毛一点点恢复捋平,取代而知的是满脸的孺子不可教也。这位严厉的长者不痛不痒地哼了一声,掉头就走。维克托识趣地跟了上去。

“你从小就这样,喜欢自以为是地自作主张。”雅科夫说。

“这怎么能用批判的口吻说出来呢?我还以为您挺喜欢我这一点的。”

“对你我可没有什么品头论足的空闲。”

“怎样都好,就算是我自作多情了。雅科夫你有话就直说吧,总不会是特地过来把我痛批一顿而已吧,”维克托用指腹在嘴唇上摩挲,“让我想想,莫不是想把我留下来?”

“你倒是还有点自知之明。整个王城都在传言尼基福罗夫王爵和年幼的国王陛下不和,而你已经连续四年不在王城度过这个冬天了。如今尤里已经十五岁,你应当做出一些表率,免得一些人总觉得能乘虚而入——维克托,你到底有没有一点身为亲王的自觉?”

维克托笑着沉默了一会儿,他说:“前不久,我和阿佩莱斯见了一面。”

“胡闹,”雅科夫眉头皱起,“他找你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我们这位虚伪狡诈的公爵大人自以为把想法藏得很好,实际上野心再昭然不过。虽然先王给予了他足够的恩惠,还亲许他代职摄政,但是效果却适得其反——这权利的毒药可真是使人迷醉,”维克托说,“看来我亲爱的弟弟尤里威仪日盛,锋芒初露,手段已经让阿佩莱斯心惊胆战了。”

维克托话说的不咸不淡,话中内容却足够令人心惊,绝不是什么能够堂而皇之谈论的内容。雅科夫越发看不透他这个学生的好恶心思。

“所以他同你说了什么?”

“一言蔽之,他向我提起了他未出嫁的大女儿。”

阿佩莱斯公爵的大女儿名叫伊莲娜,是维克托的狂热崇拜者。维克托对于她的印象全在于这位大小姐的“锲而不舍”。作为公爵的女儿,她有足够多的手段和人脉得到维克托的第一手消息,孜孜不倦在任何维克托经过的路上与他发生“偶遇”;虽然她身边从不缺少出色的男伴,但是仍对维克托格外青睐有加;她每逢舞会便将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穿着几乎露出大半个圆滑丰满的胸脯的礼服向维克托邀舞,当她挽着维克托的手时,恨不得把维克托的手臂全部埋进自己的豪乳里,好像这样就能钓到他似的;不仅如此,她还各种场合经常吹嘘自己与维克托的亲密关系和友好来往,两人暗中偷情的谣言传得满城皆知,一时间很多人信以为真。

许多人以为维克多对此大伤脑筋,但这些烦人的事情,对维克托而言根本无关痛痒。就像拍扁在窗上的蚊子尸体,看到时会产生厌恶或不适之感,但转眼就能忘到脑后。

维克托叹了一口气。“你知道的,阿佩莱斯烦起人来非常有一套,不达到目的他势必不会罢休。所以,我得出去避一避嫌。”维克托耸肩说道。

“你觉得我会相信你的这番说辞?”

“信与不信对我而言有很大差别吗?”

“好吧,这次又是去哪?”

“北边的克里斯托夫·贾科梅蒂,还记得他吗?我们一起游学过。他前年被封了侯爵,给我寄了一箱顶好的烈酒,我还送了你几瓶。以他阔绰的风格,收纳我这么个无所事事的闲人应该绰绰有余。”

“这次胜利日的国宴你会过来吗?”

“谁知道呢,也许吧。”

维克托停了下来。

“雅科夫,就在这里留步吧。似乎快到尤里上课的时间了。”

他微笑着颔首行了一礼,转头快步往大厅的方向走去。

“维恰,你难道不该反省一下为什么阿佩莱斯会找上你吗?”

雅科夫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这些年来,你到底有没有……”有没有怨恨过你的家族。

维克托似乎知晓那没说完的半句话,他摆手作别,消失在长廊拐角处。

宫殿内都是正在布置会场的女仆和劳工,猝不及防看到维克托,都纷纷停下手上事物或欠身或脱帽行礼。

来到殿外,正好看到一个身着教会服装的熟悉身影正从马车上下来。

是圣芙罗恩教会的主教,切雷斯帝诺。

这个深肤色的轮廓深邃的南方男人有着一头漂亮的卷发,眼睛也长得十分迷人,全因那滑稽的眉毛破坏了整体的协调,使他看起来总显得不那么严肃,反而充满了诙谐感。此刻他的眼睛里没了神采,面部紧绷着,看起来十分焦急。

维克托无意打扰,转身离开。远远还能听到切雷斯帝诺和站岗士兵交谈的声音。



03

伽玛帝国是个幅员辽阔的国家,多数子民信仰着至高神太阳神,其他神明诸如光明女神、战争女神、智慧女神在教义中皆是太阳神的子嗣。

胜利日是包括但不限于伽玛地界人民的一个重要节日。有关于它的一切都来源于一个传说:那时这个世界还处于被混沌和邪恶支配的阶段,弱小的人类们被亡灵和兽族所困厄,其他种族冷眼旁观;可怜的人类在战火中苟延残喘,流离失所,无家可归;也许是人们虔诚而又悲恸的祷告终于传达到了战争女神的耳中,无数个平凡的日夜如走马灯般过去后终于出现了不平凡的一天,战争女神现世,将和平和胜利的曙光带到了这片陆地上,不速之客被赶回了荒芜极寒之地,人类赢得了解放。

全伽玛的孩子都知道这个传说,它被编成了一个个曲折动人的故事印在画册上,至今仍是无数个孩子夜晚的睡前故事。维克托从年幼时候起就展现出他的与众不同,他理性又聪明的脑袋觉得这个故事再愚昧不过。在他看来,亡灵和兽族退军显而易见只是因为水土不服——事实证明,它们根本无法在优渥温暖的人类土地上正常的繁衍和生存。他把这番理论讲给照顾他的嬷嬷听,对方却觉得收到了羞辱,从此再也没有给他讲过这个故事。

总而言之,和战争女神诞辰同一天的胜利日就这样稀里糊涂地保留下来了,以此纪念自由与和平——尽管强大起来的人类由此开始了漫长的奴役同类、压迫他族的历史。

胜利日历年都要在王宫举办三天国宴。

既是国宴也就意味着,无数名门贵客将赴约而来,女人们香水的气味和烈酒的芬芳势必会把整个会厅填满;权贵们的会晤才是宴会的头菜,在这期间,嘘寒问暖,协谈生意,维持邦交,这些都是必不可少的;对刚蹿出头的新贵而言,再没有比这更快出人头地的机会了;宴会也是女人们的战场,最华美的裙子和最昂贵的首饰皆是在为这三天做准备,当或大腹便便或温文尔雅的男士们笑谈商业或者政论的时候,那些淑女则欢笑着聚成一团,从羽扇后探出两只发光的眼,像只饿狼一样在舞厅内巡视,慎重挑选着她们未来的丈夫或女婿。帝国每一年的新气象,都是从这场宴会开始的。

因此,当亲王维克托·尼基福罗夫连续四年未曾出席这场重要的宴会后,事情就变得有些古怪了。尽管心里不知捣鼓着多少想法,先生小姐们却依旧要装作一切正常,所有人都表现得若无其事,言笑晏晏,无一人敢谈及那个名字,好似维克托这个人根本不存在。

开玩笑,那可是维克托!身为首席法师之徒、年少成名战功累累的维克托!在威望上力压现任国王尤里·普利塞提的亲王维克托!

自从他将姓氏改为母姓后,猜疑的声音就像夏日池沟里的蚊蝇一样响个不停;无数双灼热的眼睛盯着两人,祈盼着看出些蛛丝马迹来,希望两人的矛盾愈演愈烈者大有人在;平民不可能会明白贵族老爷们的花花肠子,更多人猜测这位年轻的国王定是做了什么惹恼亲王殿下的事:作为现世的传奇,人们愿意相信维克托会像热爱自己的生命一样热爱自己的国家,这是他人格魅力中不平凡的一笔;因此人们爱他,也和爱着自己的国家一般重量。

04

尤里觉得自己提溜着剑站在门廊下的样子傻透了。他气喘吁吁、怒不可遏地赶过来,却连维克托的影子都没见到。曾经他在米拉面前放话说总有一天他要狠狠踢一脚维克托,被她毫不留情地嘲笑了半个月;现在他更想把维克托的脑袋破开看看,看看那可轻浮的脑袋里到底装了多少面糊。

雅科夫挡在暴躁的尤里面前,看起来直想翻白眼。米拉仅仅幻想了一下那个画面便乐不可支。

“维克托那个混蛋!”尤里大吼大叫。

“尤里,快回去!你学维克托发什么疯?!”雅科夫更加大声地吼回来。

“他答应过留在王城教我魔法的!他这个混蛋!毫无诚信的骗子!”

“感谢神明!你的脑子现在居然还有空想着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

随后赶来的女仆匆匆为他披上厚实的外套,方才尤里不假思索地跑了出来,到廊下才发现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衣。

几番威逼利诱,在雅科夫的怒视下,尤里终于妥协选择回去。这时,又一名女官走上前来。

“陛下,切雷斯帝诺有事求见。”

女官连说了两次尤里才注意过来。

“切雷斯帝诺?”气急败坏的尤里站着冷静了一会儿,终于从记忆中找到了对号的人物,紧接着眉头皱得更紧了,“——切雷斯帝诺?”



05

火车轨道只铺设到白罗萨南部的一个小村庄,再向北则是冰雪覆盖的辽阔平原,更北端是古老的崇山密林,密林之后,就是白罗萨城。无论是硬而深厚的冻土还是绵密生长的庞大根系,都不适宜轨道的建设。

这个时代的火车有着这个时代特有的脾性:高超的生产技术和并不丰富的生活产生脱节,每一天都显得格外漫长,人们似乎有用不完的时间,车轮就哐当哐当地在这绵长的时间里穿行而过。两日过后,维克托在最后一站下了车。他将自己用斗篷裹了个严严实实,以遮挡北地凛冽的寒风,以致在一堆全副武装的旅人中并不显眼。车站的设施像是从十几年前搬过来的。画着太阳神创世图的墙壁褪色到发白,某个流浪汉坐在太阳神的权杖之下打着盹;圆木桩上是尽是虫蛀的痕迹,画报在最显眼的地方贴了一层又层,上面昭示着某个马戏团的演出行程;长椅上的油漆剥落了大半,粘着黑色的污迹,人们垫张废纸也能将就坐一坐。

车站的管理人员陆陆续续把车上的货物卸下来,劳工已经在旁边站了许久,开始同下车的先生老板们商议价钱。眼下正是商人们活跃的时节。每年胜利日会消耗大量绸缎、酒、燃料和面粉,皆是从帝国四边八方运输而来。在这里下车的商人多是希望赶上白罗萨的胜利日集会,祈盼着大赚一笔——白罗萨是一座繁荣的港口城市,位于贾科梅蒂家族领地的边缘,沿白罗萨湖而建,湖水即使在低温下也常年不曾封冻,这条水路是去往北境中心城市的必经之路,因此商贩往来频繁,还出过很多富甲一方的商贾。

再向北跨越冰原和森林只能借助马匹。

出了站口,维克托挑挑拣拣在马贩那儿买下了一匹马,尽管足够昂贵,但仍不和维克托心意。在一边等待生意的马车夫皆略有遗憾地看着这位出手阔绰的老爷。

         

天空下起了小雪。所有人不约而同地皱起眉头仰首看天。维克托也是如此。

北境的天气像海面一样瞬息万变,在这里生活不仅需要勇气和力量,还需要一些运气。裸露的冰原纯洁孕育着珍贵肥美的猎物,却不是每个人都有福消受;来自北部的水气极容易在此形成暴风雪,即便是当地再强壮老练的猎手也不轻易夸下全身而退的海口。

维克托记忆中的一年冬天,气温出奇的低;壁炉里的火每天都会烧得很旺,许多仆人都告假回家,宅邸里变得十分空荡,王城里的街道上也少有人出来走动;王宫没能像往年一样收到从南方寄来的新鲜水果,那时他的日常活动就是待在书房里看整日的书,吃着茶果子和沾黄油的白面包。

贾科梅蒂家派人把克里斯送到了王城,因为诡异的寒潮使伽玛最北边境的河水冻住了,极寒之地的亡灵和兽族乘机渡河南下;老侯爵担心局势得不到控制,希望至少能保住自己的继承人;所有人都对此心照不宣,但口头上仍只是哄骗克里斯他的父亲只是自顾不暇。几天后教会和老国王也各派骑士团和军队北征。

彼时还纯真稚嫩的克里斯在那一段时间里都过得不怎么快乐,尽管他们每天都在宫殿里玩耍,维克托也想着法子让他忘掉回去的念头。即使没人告诉他俩发生了什么,他们仍从大人们脸上的神情上窥得事情的严重性。两个早熟的孩子都尽可能的克制自己的言行举止,不给旁人添麻烦。

度过了低沉压抑的两个星期,战报送到了王城——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使战争戛然而止,暴雪在展现了它摧枯拉朽的破坏力后,仅留下一片惨白的雪原和无数具埋在雪原下的尸体施施然而去。那一年冬天,胜利日的国宴没能如常举行。

从此北境的风雪留下了一个凶恶的名声。

冰原上的树木生得少,方圆百里只有这片从上古时期存活下来的密林不曾被风雪蹉跎掉,这才庇佑着原著居民生活至今。因此白罗萨城的建立就显得格外不易又十分重要。

对这里的居民来说,冰原从来不是一个适宜久居的地方,除了以捕猎为生的猎户,只剩下一家建在避风的灌木林中、为风尘仆仆的旅行者和商人停留过夜的营宿。营宿主人想必善于经营,久而久之,也颇具规模;几栋别墅簇拥在一起,俨然一个小型的部落。

这会儿,黄昏刚过,露天的篝火旁零零散散聚着一些住宿者,发出细碎的交谈声。维克托坐在廊下,思考着给友人的回信。

一旁传来一阵马蹄声,维克托随意一撇,貌似是新入住的某商队一行,马车后拖着两个足有一人高的箱子,用布罩得严实;随行的只有六七人,是很常见的运输车队配置。其中一个身着黑色斗篷看不清面容的人引得维克托多关注了几眼。

黑色斗篷并没有参与他们同侍者的谈话,而是先行一步进了旅舍,剩下的人而后才结伴走进去。一行人的马车由侍者牵回了马厩。维克托这才收回目光。

晚餐是在露天设宴。营宿的主人十分热情,桌上摆满了新出炉的面包、大块的烧牛肉和热腾腾的蔬菜浓汤,卖相和香味已使人食欲大振。梳洗一番便装出席的维克托成为了众人目光的中心,其出色的容貌和不俗的谈吐使得不断有人找他攀谈。

“这位阁下是第一次来白罗萨吗?我看着十分面生。”

维克托寻声看过去——是最晚入住的那支运输商队的其中一人。这人长得十分魁梧,被绒帽包裹的面容甚至称得上沧桑,但说话声音语气却是一副文人的做派。

“的确是第一次,但只是借道往北去而已。听您的口吻,似乎对那里特别熟悉?”

“白手起家的本地人;只不过因为生意缘故时常在外面走动——这里是特地过来问问阁下,对我的生意有没有什么兴趣。”

莫名其妙。“抱歉,我向来没有经商的头脑。”维克托如是说。

“看阁下的服饰,并不是籍籍无名之辈,也许是……某个名门贵族?”

维克托但笑不语,含蓄地表达了自己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那人耸耸肩。“真是遗憾。”他向维克托举杯,随后一饮而尽。



06

——“真是遗憾。”

月光皎洁,匕首上照出一张因惊惧而显得滑稽的面孔,在他愣神的空挡,锋利的刃面没入割破了他的喉管和声带;出手者气定神闲,且思路清晰,迅速又将匕首送入了来人的心脏,并拧转刀柄;鲜血刚迸出就因为可怕的低温迅速冻结,像抛洒的米粒一般落向地面,发出宛若硬币掷地似的声音,没有一滴溅在两人身上;冰霜一点点爬上将死的男人的脸,他的神情还停留在不可置信的那一瞬间,眼睛已经失去了焦距。

维克托冒着寒气的手缓缓松开对方的衣领,尸体倒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因发力而紧绷的身体一瞬间放松下来,他从床上坐正身体,活动手腕。

“上次被人刺杀是几年前的事情了……好吧,我总是不记事。”

墙上的挂钟显示现在已是将近破晓,维克托走到床边微微拉开帘子;窗外一片漆黑,只听见树叶在风中刮刷着玻璃窗的声音;他沉默地站了一会儿,走回盗贼身边,弯腰在来者随身的行囊里一番摸索,找出一枚银边嵌有蓝色宝石的戒指,将它重新戴回手上。他原本只想趁这人毫无防备的时候将他击晕,但意欲杀人就另当别论了。

拔下尸体上的匕首,顺带观摩了一会儿死者的模样;维克托心想这人似乎有些眼熟,而后想起这是晚上和自己搭话的男人——看来是个穷凶极恶的盗贼团伙。晚餐过后维克托曾特意避开其他人选了这栋最偏僻的宅邸入住,紧接着这帮家伙也住了进来。其用心昭然若揭。

维克托沉着脸,心情不悦。

大堂钟摆的声音在屋子里回荡。半响之后,走廊最里面房间打开了房门,整装的维克托从里面走了出来。他的脚步声放得又轻又慢,幽灵一般,在黑暗中蓄势待发;几分钟过后,他已经把楼中所有房屋探查了一遍。

然而,一个人也没有。

几间明显住过的房间里,床单还保持着凌乱的样子,上面仍留有温度,显然几人刚离开不久。

一股焦灼和隐秘的烦躁围绕着他。

他打开大门,向外看去。路灯下树影婆娑,风吹得正盛,空气中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门外雪地上都是新踩出的脚印,凌乱地向林中延伸。维克托循着脚印走去,到了雪迹稀薄处,已看不见脚印,但血腥味越来越重。维克托便朝风吹来的方向继续走,走到尽头发现是一处植被茂密的坑洞。他蹲下身,拨开眼前的灌丛。朦胧的月光照亮了这个不大的乱石坑,而里面竟是几具残缺不全的尸体!

死者是谁不言而喻。

内讧?还是陷阱?维尔托他下意识地摸出匕首,并向前挪动了几步,想要看清那些人的伤口。

这时,他瞳孔紧缩——一只冰凉的手擦过他的颈脖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军人的本能使维克托迅速转身。手起,刀落。

来人发出一声闷哼。

维克托一下退开几米远,站在月光拂照的石坑上,手掌中浮现出魔法的纹章。然而那人主动后退了几步,并弯下了腰。维克托愣了几秒才意识到那人在对自己行礼。

漆黑的森林里只有一点亮光,现在正被那个黑夜似的的年轻人拿在手上,他的另一条手臂上插着维克托的匕首,正汩汩地流着血,血液浇灌在白色的植物上,像是泥泞的污垢。使维克托略微吃惊的是青年的模样——那是一张可以称得上稚气的脸,五官端正,轮廓柔软;而那双棕色的眼睛则是点睛之笔,它在灯光下隐隐显现出美丽的红色,像颗宝石一样熠熠生辉——但这是一张东洋人的脸。

这个东洋男孩宝石般的双眼倒映着火焰的模样,神情却平静得像块冰——他似乎对自己的负伤无动于衷;他与维克托的视线短暂的对上,又很快低下头,维克托直觉他并不喜欢和别人对视。

他又行了一礼:“维克托·尼基福罗夫殿下。”

听到他口中的名字,维克托的脸渐渐沉了下来。“你是谁?”他问。

“我是来自圣芙罗恩教会的信徒,殿下。”



07

伽玛帝国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说:存在一种禁忌的魔法,能够交换某两个人的命运,甚至可以达到逃避死亡的目的。这种缥缈的关于命运的言论最初来自于太阳神纪最初的讲义之中,而后被一些先知奉为人类无法探测的境界和真理。

虽然听起来荒谬无稽,但仅是逃避死亡这一可能性就吸引着无数权贵慷慨相受支持着这一项研究的进行,希望自己有生之年能一睹神迹的恩泽;王城圣芙罗恩院校第一位校长毕生都致力于研究这种近乎失传的魔法,其旁支圣芙罗恩教会就是由这样的一群学识渊博的信徒建立的;但这已是过去,在漫长的权力斗争中,圣芙罗恩教会早已畸形化为一个借助教会的便宜权利为国王效忠的刺客机构,专门为国家培养忠心耿耿的狗,有名无实。

维克托对这些只是略有耳闻,毕竟这个机构只向国王效忠,外人私自调查都是对国王权力的蔑视;但因为大臣阿佩莱斯妄加干涉的缘故最近颇有命不久矣的趋势。

想到这里,维克托看着对方的眼神变得微妙起来。

听闻主教切雷斯帝诺热衷于收养无依无靠的异族人,现在看来果然不假。维克托看着眼前的年轻人,有些无法把他和杀人如麻手段狠辣的刺客联系在一起。

两人四目相对,一时谁都没有说话,最后这个可疑的青年先开了口。

据青年所说,这些人与他实在路上偶然相遇,见到他之后便假意邀请,想要趁他不备杀人越货;但在发现他是东洋人后便打算活捉他,最后反被他引到偏僻的角落悉数杀死。

“只是还少了一个人,他们的头儿没有跟来,如果不及时找到他,这事会变得有些麻烦。”

维克托听完他说的话,认为与自己所猜想的并没有很大出入,便说:“他在我的房间里,我杀死了他。”

青年很聪明,一下就明白了状况。

“没想到他们居然想要刺杀殿下,真是胆大妄为。”青年语气近乎诚恳。

维克托轻笑一声,他弹了个响指,插在青年手臂上的匕首立刻飞回了他的手中。维克托将刀上的血渍甩掉,而后将匕首插回腰间。伤口处流出了更多的血,青年始终一声不吭,但脸色已变得和月色一样苍白,像是一只在森林里游荡的鬼魂。大约以为得到了宽谅,青年将油灯挂在臂弯上,捂住流血的伤口,又草草用布条缠住。

“好吧,就当你说的是真的——他们为什么要抓你?”

维克托似笑非笑,却见青年微微行了一礼。

“这个答案您一看便知,请跟我来,殿下。”

说罢,提着油灯便往营地的方向走去,维克托停顿了一会儿还是跟了上去,两人之间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灌木丛刮擦着青年黑色的斗篷,发出并不动听的声音,灯光也因为斗篷的晃动忽明忽暗。维克托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

还没等他想明白这种怪违和感源于何处,青年已经停了下来。他们来到了马厩后停放货物的仓库前。大门上着锁,青年没费什么气力就轻而易举地打开了它,他推开门,使昏暗的仓库里有了一点光。两人走了进去。青年环顾四周,最终在盗贼运输的那车货物前停下。青年拉开盖在其上的帘布一角,将灯挪了过去,照亮了里面的内容:数十个身形瘦弱,面色憔悴,衣着单薄的孩子挤在一起,因为突然的亮光而面露恐惧地看着他们。维克托面色一变,上前一步,却被青年抬手拦下了。他很快放下帘子,将里面的罪恶掩住,而后语气平淡地说:“他们只是一些奴隶,不值得您为此费心,维克托·尼基福罗夫殿下。”

“奴隶?”

“是的,他们是即将运送到白罗萨奴隶市场的货物。您方才所杀的盗贼本职是一位奴隶贩子;或许您并不知道,白罗萨城有着北境最大的奴隶市场。”

白罗萨位于两大领主的地盘交界,还与多个小国领土相接,鱼龙混杂,是犯罪者的温床;边境间歇性的战争带来了大量的俘虏和流民,这些人大多数都沦为奴隶,然后辗转到这里成为橱窗中的商品。

“如果是奴隶那我的确没有过问的立场。”

虽然处于灰色地带,但奴隶交易带来的暴利使大多数掌权者都默认了它的存在,据维克托所知,许多有名望的贵族也有分一杯羹。其中异族人种在一些癖好特殊的买家眼里似乎格外有价值。既然如此,身为东洋人的青年为何要来到这里?

似乎看出了维克托的疑问,青年接着说:

“某位大人的私生女被盗贼拐到了这里,因为是贾科梅蒂侯爵的领地不好冒犯,所以由我们来……”

真是天大的丑闻,若是捅破不知又要在王城被沸沸扬扬地议论多少天。

“就你一个人?”

“我认为我一个人足够胜任。”这个年纪不大的男孩说着仿佛不知天高地厚的话,神情却一本正经。

维克托对此表示了些许的怀疑,但他不会像个鲁莽的人那样把这些容易产生不快或敌意的态度言语放在脸上或挂在嘴边;只要做一些表面功夫识趣地交付出一份信任,便可给予对方一种你有认真倾听的错觉,倒也不失为一种宁人息事的好主意。

“就这么轻易地把这些事告诉我没关系吗?”

“亲王殿下有询问的权利。”

听到“亲王”一词,维克托扯动了一下嘴角。

“如果殿下不信,我还可以出示我的教会胸章……”

“不必了。”

“走吧,天快亮了。”维克托似乎没了追究下去的兴致。

走出仓库,里外都是一样寒冷。维克托呼出一口气,白雾在眼前一现而过。头顶仍有星光闪烁,远方的天开始露出白肚。维克托回头,看到提灯走出来的青年和他手臂上粗糙简陋的包扎,心中终于浮现出类似愧疚的情感。

“抱歉。”

青年愣了一下,维克托突然的示弱让他有些措手不及。这个大男孩微微涨红了脸,但还是维持着下级对上级的尊敬和矜持。

“不,这没什么,只是一些小伤,请不必挂心。”

头顶上传来翅膀扑腾的声音。间或有鸟群从林间飞过,开始新一天的觅食。

维克托突然有了一个新的消磨时间的点子。

“明明是异邦人,你的通用语却说得很标准。”维克托随口一说。

“是,我很小的时候便来到了王城,所以……”

“把手给我。”

“什么?”

维克托走到青年跟前,拾起他的胳膊。维克托手中,青年的手臂在微微发抖,维克托以为他在忍受着疼痛,便说:“没事,很快就好。”他起手放出一个治愈术,却被青年打断了。

“圣芙罗恩教会的孩子都受过魔法免疫的洗礼,因此虽然不会被魔法伤害,但受伤后也无法被魔法治愈,因此治疗术对我们是没用的。”

青年作势要把手腕从维克托手里抽出来,却没想到对方握得很紧,一时僵在那里。维克托的手微微用力,周围的温度瞬间降低了几分,一层薄薄的冰沿青年的手臂攀援而上直到覆盖住整个伤口。

“只是外敷一层冰的话还是可以做到的。抱歉,现在只能做这样简单的处理。为了避免麻烦,我们还是尽快离开这里吧,等到了城里再给你包扎伤口。”

消化了其中的意思,青年那双棕红色的眼睛瞪得很大。

“您……是要和我一起走吗?”

维克托垂眸微笑,语气饱含真诚:

“对于伤到了你这件事我感到很抱歉,如果有我能帮到忙的地方那再好不过,请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

米拉曾说过,他的本身就是绝佳的威慑武器,没有人会对这样一副皮囊无动于衷;而这个狡猾的男人总能在恰当的时候善加利用。

但眼前这个人并没有如同维克托所料那般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相反,黑发的青年看着他,像是被一盆冷水泼醒了,方才眼中迫切的、不合时宜的欣喜被一点点收回,他微微垂下头像在整理自己的情绪,被维克托握住的手也停止了颤抖;但他很快地抬首,露出恭顺的神情,从嘴角扯出一个微笑。

“如果没有打搅到您的话,的确是……不,我真正想说的是……那真是太好了。”青年一点点不着痕迹地把自己的手从对方手里扯出来,这次维克托没有阻拦。

他的笑容僵硬而不熟练,但维克托并没有拆穿他。

明明像只羊羔一样服从温顺,但出乎意料地是个难以掌控的人。维克托在心里给对方下了定论。

“这怎么能算打搅呢?”

如果你没有欺骗我,对我而言只是几天无伤大雅的耽搁;如果你欺骗了我——如果你是阿佩莱斯刻意派来跟踪我的人,那我只好杀了你。维克托心说。他看着对方稚嫩的脸,心中的遗憾一闪而逝。

“你的名字?”

青年小声说了一句,维克托没有听清。

“什么?”

“……勇利,我说我叫勇利。”

维克托露出了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真有意思,你和我的弟弟有一样的名字呢。”



08

清晨,疲惫的守夜士兵等来了交班;白萨罗城门缓缓打开,迎来了她的第一批客人。

在那里,一名少女在马车上已等候多时。

维克托没想到圣芙罗恩教会在这里的接头人竟然是一个孩子。这位绑着马尾的淡金色头发的小姑娘从马车上走下来,看起来还没有尤里大;早晨很冷,天空还下着小雪,她穿着毛领呢子大衣和考究的鹿皮靴子站在雪地上,模样十分惹人怜爱,倒像是哪个富裕家庭里倍受宠爱的小小姐。但好在勇利出声解答了疑惑:“你是安德流沙夫人派来接我的吗?”

女孩点点头。她提起裙摆,行了一个淑女礼。

“我叫加莉娜。安德流沙她目前身体不适,不能当面迎接,非常抱歉。”

明明是个孩子,这种故作老成的口吻放在她的身上却奇异地没有违和的地方。确认了勇利的身份后,她的目光很快放到到勇利身后的维克托身上,微微皱起了眉头。

“这位是?”

还没等勇利开口,维克托主动替他回答了:

“我是他的同伴,对吗?”维克托看向勇利。勇利看着他又看看审视的女孩,有些迟疑地点了点头。

小姑娘的目光和她银色的眼睛一样凉飕飕的,多看了他两眼便不再询问。

“请上马车,二位的马匹会有人过来牵走。”

也许是面容无害的缘故,或者是小动物相怜相吸的道理,勇利很快得到了加莉娜的接纳,小姑娘渐以一种较为放松的姿态坐在勇利对面,两人之间的对话已经免去了敬语;在上层圈子混迹的人总是对察言观色有一份独到的心得和见解,即使看起来礼貌到足够一视同仁,但女孩神色间对自己淡淡的戒备和疏离仍被维克托觉察了出来——这完全不符合大多数人见到维克托的第一反应,只是现在的他完全没有心思理会一个陌生人的喜怒好恶;宿醉和睡眠不足使他的精神和身体都略感疲惫,想闭眼小憩却没有丝毫睡意,这样的状态让他烦闷不已,却迫于修养无法表现出来,维克托索性靠在窗户边看着走马灯似的风景来麻痹自己。

白罗萨像是打翻在这个森林雪原里的糖罐一样让人眼前一亮。这里的房屋建式别具一格又色彩鲜艳,像是壁画里精灵的居所,瓦片多是漂亮的瓷釉色,墙壁也刷上各种各样的彩漆,以此弥补春日短暂的遗憾,当人行走在其中,完全感受不到北国应有的寒冷之意,尤其现在正值节日前期,处处都洋溢着快活温暖的气息。

此刻正是日出时间,蛋黄似的太阳把天照得暖烘烘的,小贩、商人、帮工、妇女已经开始在街道上忙忙碌碌地穿梭着,各处民宅都挂着印有战争女神纹案的小旗子,那是胜利日到来前的标志。

虽然想要亲眼证实这个东洋青年此行的目的,但维克托并不打算一直待在他的身边耗费时间,如果可以,他更愿意像一个普通的旅行者那样把白罗萨城游览一遍,或者找个安静的咖啡馆看着书喝着咖啡泡上一整天,如果店主人还养着狗狗那就再好不过了。

从维克托师从雅科夫起,他的人生就是在不停奔波。作为被寄予厚望的天才,他所要学习的东西远远超过同龄的孩子。雅科夫经常带着他满世界跑,去拜访学者,去学习魔法,去考察国家,围着一群仿佛从地里挖出来的老古董转悠是家常便饭,甚至忙到无法回到学校完成结业考试。后来雅科夫不再教导他,而是转向培养尤里,维克托还是往外面跑。

维克托少年时代的经历在他的灵魂上留下了很深的烙印,他很难忘怀在艾里克斯沙漠上看到的女神星盘,在摩西里海岸呼吸到的咸味海风,安德里维奇诺图书馆一隅里那个老学者令人昏昏欲睡的念书声以及从空中掠过边陲时所看见的沉睡的遗迹废墟;雅科夫对没能让他选择成为一名学者而感到遗憾,但维克托却很满意自己的军人身份,直到……那场卑劣的战役。

勇利和加莉娜的对话隐隐约约传到维克托耳里。

“安德流沙夫人根据命令只准备了一个身份证明,但眼下……如果需要再准备一份请允许我向夫人报备。”

“不用,我自有安排。”

“我明白了。”

“今晚之前能赶到教会区吗?”

“通行的时间通常是不确定的,不过我们随时会派人询问,请不用担心。”

“我想要尽快赶到那里……”

“我们会尽力,如果可以告诉我们关于任务更详细的内容……”

“抱歉,关于这个无可奉告。”

“原谅我的冒昧。”

……

在乏味的气氛中,马车缓缓驶到了目的地——闹市中一处僻静的教堂。




09

男孩垂着头,不安的用脚尖摩擦着地面。

身着红裙的女人站在男孩身边。她生得很高挑,此刻蹲下来,影子依然把男孩整个罩住了。她把男孩背在身后的手抓出来,用温暖的手掌包裹住。

“勇利,不要紧张。切雷斯帝诺的话你有好好听吗?”女人耐心地看着他。

勇利乖巧地点点头,目光左右游移着。

女人把他的头掰过来,订正他:“亲爱的,别人和你说话时你得看着他的眼睛,你怎么总是改不掉这个坏毛病。”

男孩鹿一样的眼睛看过来,女人心软了片刻:“还记得我们俩之间的约定吗?”

“不要紧张,不要害怕,保持冷静,像平时那样……对吧?我记得好好的呢。”勇利说。

“还有不能哭!”女人捏捏他的鼻尖。

勇利红了脸。

女人看着他,凝视了很久,仿佛是要记住他的模样;他伸出双臂拥抱住了他,一如一位温柔的母亲。温暖的怀抱使男孩也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回抱拥抱他的人;女人身上散发出的香味让他想起了教堂花圃里不知名的花。

“好孩子,好孩子,”女人声音轻轻地、不无怜爱地说,“你要记着,无论发生什么,我永远在你身边。”她抚摸着他的背,像动物给它的幼崽梳理着毛发。

勇利懵懵懂懂地应了一声。

但女人很快变得冷酷起来,理智的那一部分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上,她放开了拥抱着勇利的臂膀,站了起来。

“时间到了,我们该道别了,勇利。”

勇利自然而然地把手抬起,又被女人自然而然地牵起。她牵着勇利的手,把他往前方光亮的地方带去。高跟的鞋子踩在地上发出哒哒的响声。

眼前的路越来越短,勇利的心怦怦跳。他有一种感觉……他感觉现在的自己才是要真正踏入光下,在这之前,那些所有走过的阳光照射下的道路全都不过是假象,他一直都在黑色的小盒子里打转,和很多人一起躲避某些可怕的东西。男孩的呼吸声被他的脚步左右着,他终于感到害怕了,他几乎就要喊出我后悔了我不想去了;光要照进来了,但是他还没有准备好,对他而言,光下的世界才是那个陌生而恐怖的地方。

女人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勇利被轻轻推了一下后背,他踉跄着向前迈出一步——晃眼的灯光一下子包裹住他,乐声、笑声和喧嚣的交谈声涌入他的耳中,到处都是快活的声音,时间仿佛重新了开始转动;人们言笑晏晏,目不斜视地从他面前走过。

纷乱的裙摆中突然冲出一个不速之客撞到了勇利,勇利歪了一下身子,很快站稳了。撞到他的是一个神气的小贵公子,看起来与勇利差不多大的模样,正在和自己的玩伴追逐打闹,像是没看到站在一旁的勇利似的,嬉笑着跑走了。

勇利后知后觉地发现握住他的那只手不见了,他立刻回头。方才那条又黑又长的路原来不过一条暗而阴森的过道,在那其中,女人已经不见踪影了。

再回头,眼前一黑,仿佛有钢琴的重音闪电般劈入他的脑海。

男孩忽然向后翻去,重重地砸在了舞池中央。

乐队的演奏到了尾声,舞池中的伴侣随着柔和的乐曲跳着缠绵的贴面舞。没人注意到这个突然出现的孩子,他们眼神热切,仿佛只看得见彼此。

光怪陆离的灯光和人影使他恐惧。

男孩挣扎着爬起。

人们突然定在了原地,乐声也戛然而止。他们低下头,看着这个小小的孩子。

“这里怎么有个低贱的奴隶?”他们异口同声地说。

男孩脸色煞白,慌张地用手捂住自己的脸,撞开人群冲了出去。

身后,乐声再次响起。

空荡荡的长廊里只有朦胧的月光为人们照明。他终于离开了那个亮堂堂的地方,这里的黑暗使他安心。勇利绕过喷泉,来到花园,找到了事先约定好的地方——玫瑰园的榕树下,午时的铃一敲响,就会有人过来接他。

园内静悄悄的,一切仿佛恢复了正常。

勇利的脚步放慢了,他小跑着来到底下的长椅边坐好;坐了一会儿,又觉得没什么能遮蔽自己的东西,于是反身往树上爬去。树干长了很多凸起的疙瘩,不怎么滑,但勇利挥舞着手臂努力了几次都没能爬上去。勇利的眼眶立刻就红了,他觉得自己的手一点也使不上劲,还抖得厉害。

勇利咬咬牙,喃喃自语道:“不要哭……不要哭……”

他猛地抹了一把脸,自我安慰了几遍,感觉力气好像真的回来了,也能够听自己使唤了。这一次他终于哼哧哼哧爬上去了。他藏到树叶最浓密的地方,在黑暗中大口喘着气,一闭上眼,那些可怖的记忆和画面就如洪水猛兽一般汹涌而来。勇利把身体蜷缩成小小一团,以此来寻找慰藉,好像这样就能把心里的勇气包裹住不让它溜走。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突然传来呼声。勇利睁开眼,仔细一听,又什么都没有听见,他以为自己出现了错觉。

但那呼唤的声音又一次出现了,而且声音越来越近,像是再喊某个人名。勇利的心被提了起来,他微微探头,透过枝叶间的缝隙试图寻找这个不速之客的身影。

“维克托……维克托,你跑到哪里去了……”

视野中出现了一个身着红色礼服的妙龄少女,她从花墙后面探出头,四下张望了一会儿,发现没有其他人,表情变得沮丧,随即神情傲慢地走了出来,边走边喊:

“维克托,亲爱的,你躲到哪里去了?”

她看上去无疑实在找一个名叫“维克托”的家伙。勇利猜测“维克托”是一只不听话的宠物猫,只有猫才会喜欢这样到处乱窜,和人们玩捉迷藏,和一只猫是没办法讲清楚道理的;若他是个人,勇利就不得不讨厌他了——他破坏了勇利最好的藏身之处。

幸运的是,少女没逗留多久,很快就离开了这里寻找她的“维克托”去了。

勇利松了一口气。他刚放松下来,背后那个悠悠飘来的声音就把他吓到魂魄离体:

“——伊莲娜走了?”

可怜的男孩被吓得一个激灵,一个重心不稳眼看就要跌下去。身后那人也被吓到了,他立刻伸出手抓住了男孩的衣领,把他几乎跌入半空的身子拉了回来。

“你这小孩真吓人!”那人心有余悸的说,接着他看到了男孩的脸,“咦?你的相貌……你是异邦人?”

此刻,枝丫被拨开了大半,来人的脸被月光照得皎洁无比。他的身上仿佛笼罩着一层薄纱,带着光,五官介于男女之间雌雄莫辨;那一刻,画里的天使仿佛活了过来。见到这个人的那一瞬间,勇利世界中所有那些关于美的概念都被重新定义了。那些书中所记录的、人们所歌唱的美好在这一刻都有了解释。

审美感观还在萌芽状态的小孩子对这样一种美是没有任何抵抗力的。

就像勇利从初见维克托那一天开始,便觉得这个人的一切无一不是摄人心魄的。

男孩呆呆地看着他,下意识就要喊出那个名字:“维……”

勇利奋力睁开双眼。四周静悄悄的,是强烈的白光叫醒了他。

他盯着惨白的墙皮有些剥落的天花板,终于回想起自己正睡在异乡教堂的某个房间里。他愣愣地从床上坐起来,缓了好一会儿,随即环顾四周。这是一件朴素但整洁的房间,近乎空荡的房间里只放着一床一桌一椅,桌上已经摆好了洗漱用品;窗帘没有拉实,房间正因此已经变得亮堂堂的。他低下头,发现手臂已经被包扎好了。

一番洗漱后,勇利披着一条毛披肩走出房间。他的脚步还有些虚浮,走路摇摇晃晃的,似乎从那场梦中醒来耗费了他大半的力气。沿着回旋的楼梯向下走,越往下越能清晰地听到楼梯下传来的悦耳的钢琴声。

推开小木门,走正对着教堂大厅的侧台。黑衣的修女们正坐在座位的前排闭眼祷告,银发的男人正对着自己,坐在太阳神的雕塑下弹着钢琴。

那是一首祷告用的曲子。圣洁的声音从他手中流淌出来,与这个人是多么相配啊;他弹奏时的神色虔诚又温柔,勇利从来没有在他看向自己的眼神中找到过类似的情感;阳光将玻璃的斑斓毫不吝啬地过滤在他的身上,为他镀上一层瑰丽的色彩,连他的轮廓都变得朦胧起来,让人觉得像是隔着一层迷蒙的雾气在望向他。有那么一瞬间,勇利觉得他不是坐在小小的教堂里,而是坐在高高的穹顶之下弹奏着。

勇利看着他,下意识地按住自己的心脏。

有些情愫,永远留在了时间的河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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