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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按照老家的习俗,治丧期间要完成很多礼序,这些会由村里德高望重的长者主持,除此之外,还需宴请前来吊唁的亲友邻居。院子里摆了四五个大圆桌子,一些先到的亲友围坐一圈,等着开席。没有坐席的人站在外围,靠在院墙攒头接耳地闲聊。
只见知客大喊一声:“孝子跪谢!”披麻戴孝的人便走在众人面前,双膝一跪,重重地磕个响头。接着知客又喊:“孝子起,开席!”众人才举起碗筷吃起来。待这波人群吃完离去,又为后面的人再开一席,饭菜一波又一波地重复着,俗称流水席。
宴席开到第二场,刘武才匆匆赶到家里。堂屋中间停放一口棺木,奶奶已经入殓,屋子被装扮成灵堂,挽联堆叠,十分肃穆。
灵堂里只有两位姑妈,蜷缩在靠墙的长凳上,有说有笑地闲聊。寒冬腊月,十指冻得发硬,只得插进棉衣袖口捂着,但这并不妨碍她们在聊到尽兴的时候,伸出一截食指,狠狠地戳着空气。同时再撇一撇嘴角,小鸡啄米式地点头。
母亲和邻居三婶,守在屋外,就着一台老式缝纫机,忙着给吊唁的亲友缝制孝巾。
刘武放下行李,穿过宴席,朝着灵堂一跪,郑重地磕了三个头。他是家中的长孙,凑热闹的人群盯着他的脸看,期待捕捉表情上的悲痛,不过刘武没有哭,这让一旁的看客不免失望。他穿上母亲递过来的孝服,与姑妈们打了一声招呼,盘腿坐在蒲团上,把纸钱一叠一叠地投入火盆。
身边不足三尺的位置,正停放着奶奶的棺木,刘武没看她的遗容,电话里听父亲说过,奶奶去世之前已经断食几天,加上年岁很高,想必早已形如枯槁,故也不忍再看。
黄色的纸钱薄如蝉翼,燃烧后升起一缕浮烟,像许多扑火的黑蛾,拖着燃烧的翅膀四处逃窜。
刘武举起火钳驱赶,一不小心眯了眼,他顺势低头揉起眼睛,揉得眼圈红红的,睁眼再看白刃一样的火苗,不禁泪湿了眼眶。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钻心的悲伤与眼泪同时袭来。
二姑身材魁梧,大方脸,头发梳在脑后,露出宽大油腻的额头,额上大面积的黑黄雀斑,像经年积累的污垢。由于肾脏不太好,眼袋总是浮肿,犹如一对没有开口的核桃。
她走到刘武身旁,把他的头揽到怀里抚摸,悲戚地说:“刘武啊,我知道你很难过,但是想想你奶奶今年92岁了,这是喜丧,咱不哭……”说着,自己却呜咽起来。
刘武年过三十,不再是个孩子,对姑妈的亲热举动颇感不适。他尴尬地躲闪,正想着如何应付,二姑又把话题转移到其他方面,她一脸认真地盘问刘武在外地工作如何,却又对刘武的回答心不在焉。她不擅长关心他人,对任何人看似充满好奇但都毫无兴趣,她的心思只有自己,不管什么话题,最终都会绕了一个大弯回到自己身上。于是,她通过刘武的工作,大谈特谈自己的儿女干过哪些值得炫耀的事业,挣了多少钱。
大姑坐着不动,一袭皱皱的孝衣裁剪得太小,把她矮胖的身体裹得像个发霉的土豆。她单手托着下巴,装束和二姑一个模样,只是更加面阔额宽,颇有几分精明干练,她不说话,两眼炯炯有神地望着火苗,好像很有心思。
屋外忽然传来一阵骚乱,只见同村的庄福,哭天抢地着一路狂奔,在距离灵堂尚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扑通一跪,梆梆地磕着响头。他痛心疾首地仰面号哭,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好像躺在棺材里不是他的邻居,而是至亲。
众人连忙上前搀扶,但是庄福直跪不起,一直嚎得嗓子嘶哑,神疲力竭地躺在刘武父亲的怀里。看客们颇为心动,不禁低头拭泪。然而庄福与刘武的奶奶素日来往甚少,曾经二人,一个骂对方老不死的,一个骂对方没出息娶不到老婆。
只是局外人并不知情,以为这是难得的孝义。刘武一家心知肚明,庄福的号哭不为别人,而是直到骂他的老人死了,他还打着光棍。他气自己不争气,没有赶在仇人死前出口恶气,他为自己悲愤不已。
人死了,与其相关的人总要做一些了结,庄福的这场闹剧,不过是一个小小开头。一到晚上,外人一个个离去,屋里只剩下一家亲属,则开始了亲情的清算。
02
晚饭后,一家人接二连三在灵堂里聚集。
两个姑妈还坐在那条长凳上,瘪着嘴沉默不语。姑爷们蹲在墙角抽烟,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刘武学着父亲,把一张百元真钞放在黄纸上,印出许多钞票轮廓,据说这样可以让黄纸变成阴钞,供死去的亲人在阴间使用。刘武每印完一沓黄纸就交给父亲,父亲熟练地用手推摩,很快把这沓纸排开成扇叶。
二姑从长凳上起身,抽了几张新排开的纸钱,投到火盆里,火焰轰地一声燃得很高,她的这张嘴又耐不住寂寞了,没话找话地说道:“你们看,还是刘武有孝心,不停地给他奶奶准备纸钱。”
“烧这玩意有啥用,真能变成钱吗?”大姑爷眯着眼,不屑地说。
他狠吸了一口烟,故意把烟灰弹在长明灯的油碗里,毫不顾忌地表达不敬。
“不管真钱假钱,咱娘活的时候,也没见你们给她钱花!”母亲刚从外面拎着一壶热水进来,没好气地说。
大姑爷没理会刘武的母亲,他一手抠着鼻孔,一手摩挲棺木,吊儿郎当地绕了一圈。忽然俯下身来,冲着里面躺着的逝者问道:“俺娘,有本事起来说说,我凭啥给你钱,你不是瞧不起我吗?”说着,伸手去揭逝者面上的盖布。
刘武父亲忍无可忍,用胳膊肘子撞开他,骂着让他滚出去。大姑也愤怒起来,死拉硬拽地把他赶了出去,一边赶一边骂:“怎么瞧不起你?不知道自己窝囊么?活了大半辈子,百事无成!”
他说的没错,刘武的奶奶的确瞧不起他。
当年,二十来岁的大姑对年轻帅气的他一见倾心,俩人很快出双入对。奶奶嫌弃他家里兄弟太多,又没有了爹,无论如何不同意这门亲事。然而,大姑是个心高气傲又有主见的女人,即便没有嫁妆,也亲自雇了花轿把自己抬去夫家。奶奶当年虽然看不起他,后来的事也证明她有道理。在大姑嫁过去的几十年里,没有一天日子过得安生,他除了模样尚可,最大的特长就是抽烟酗酒、好吃懒做……隔三岔五再惹一些祸事,回头还得找她摆平。
大姑怎么骂他,都解不了心头的怨恨。她生性要强,一辈子精明能干,但是太过于执拗,自己选的男人,即便不可救药,她也不承认当初有错,宁愿苦苦支撑,也不离婚,离婚在她的眼里就是认输。但是她花了半辈子光阴,也没能把自己的丈夫扶成顶天立地的男人,这辈子都别想为自己争一口气。想到这里,她蹲地上啜泣不已,随后嚎啕大哭。
“大姐,不是我说你,咱娘死了,你理应痛哭。”刘武的娘没有安慰她,反倒说了这句。
“你是外人,当然不难过,倒是庆幸解脱了!”大姑瞪着刘武的娘说。
“我为你们刘家生儿育女几十年,做牛做马几十年,伺候她几十年,怎么还是外人?就是一条狗,养了几十年也有感情吧!”刘武的母亲厉声反驳,她对这些年照顾老人却从未获得认可十分不满。
除此之外,她不满的地方还有很多,她像众多被艰难生活腌泡的妇女一样,由年轻灵动的大姑娘腌成干瘪蜡黄的憔悴妇人,眼睛腌成了死鱼眼,心也变硬了。她为人不坏,但是怪在一张嘴上,太过琐碎,即便做了好事也还是得罪人。她对刘武的奶奶其实不错,但也为她的死感到轻松,一想到不用再伺候,她的嘴角就扬起轻松的笑,可是她当了多年的受苦儿媳,在这最后一步,她不能表现得过于愉快,于是她把扬起的嘴角按下去,抿成一条线,给人一种苦大仇深的感觉。
大姑有些心虚,因为老人的离世和她有直接关系。她把刘武母亲苦大仇深的表情当成对自己的控诉,她一向喜欢先发制人,于是她义正言辞地讨伐对方:
“今儿,咱娘也走了,不妨把话说明白,免得憋在肚子里难受。一个月前,我来这里伺候咱娘,第一天就看她躺在床上起不来,到了中午,你给她吃剩饭,热水瓶里也是冷水。就连被褥上的污垢,都不知道攒了多少年,硬梆梆的,没有一点暖和气!你伺候她,就没看见么?”
二姑一听,眼泪哗哗地往外翻涌,她是个体格魁梧的五十多岁妇女,虽然已经当了奶奶,但依然多愁善感,内心脆弱。时常为一些小事惊慌失措,瞪着一双浑浊空洞的眼睛,像个智力不高的小孩。她虽然胆小怕事,也缺少主见,但是此时,她瞪着刘武的母亲,随时准备加入战斗。
刘武的母亲毫不示弱,她说:
“一年365天,你们回娘家看过她几次?我承认我有照顾不周的地方,一天三顿,哪顿饭少了她的?自从她眼睛坏了,腿脚不便,不都是我给她端到屋里?你来伺候她半个月就受不了,烦得要回家,你理解我几十年怎么过的?”
她越说越有理,一把眼泪就着一把鼻涕,擤得到处都是。
“还有你,二妹!咱娘最疼你,好东西都藏起来留给你。你呢,一年到头看她几次?好不容易来一次,抠抠搜搜,香蕉论个买,猪肉按两称,生怕买多了便宜你的哥嫂!咱娘死前打了多少电话喊你回来,你呢,一会说生意太忙走不开,一会说要带孙子没有空。现在好,人死了,你咋有空回来了!”
刘武的母亲怒眼圆睁,瞪得二姑高大的身躯矮小了一半。
二姑面露尴尬,见大姑紧抿着嘴唇不吭声,又朝自己的哥哥瞥了一眼,看他也没有为自己帮腔的意思,只好无奈地大举双臂,趴在棺上大哭。
这时,她的孩子劲又上来了,边哭边嘟囔:“我的亲娘,你要是还在,谁敢这样欺负我……我的亲娘,你的孩子没人疼了啊……”中间有过几次长长的哽咽,像是一口气喘上不来。
如此哭喊,也惹得刘武母亲和大姑妈哭闹起来。三个妇女,捶胸顿足,哭喊的声音一个比一个响亮。
每个人都在哭喊中夹枪带棒,如果仔细听辨,就知道这和平常的吵架没有什么区别。
哭,有个不错的优点,它可以掩饰所有的心虚和愤恨,不管怎么样,只要哭得足够悲伤,自己就好像占在有理的一方。
03
在刘武看来,奶奶大概率是可以撑过这个冬天的。
一个月前,老人的饭量减半,医生说是冬季老人脾胃容易虚弱,多加照顾并无大碍。于是母亲喊了大姑过来照顾,一方面牲畜将要出售,着实太忙。另一方面,担心老人缺乏照顾,倘若出了意外,免不了被他人问责。
大姑想着老人九十岁了,活不了太久,趁机满足一下尽孝的愿望,更为了堵他人口舌,避免事后被人指摘不够孝顺。但是很快,她对伺候老人失去了耐心,老人固执,习惯不好,也不听规劝,犹如任性的小孩。失去耐心的她,经常对老人大加责骂,甚至在气头上掐她拧她。如此一来,老人变得乖巧很多,像个谨小慎微的孩子。
老人腿脚不便,她给外地工作的女儿致电,让其买一副轮椅寄来。老人这辈子没坐过带有轮子的交通工具,第一次被抱上轮椅,吓得惊慌失措,哭着喊着不肯坐,结果被大姑妈喝斥几句,憋着不再吭声。
次日,天色阴沉,北风呼呼地吹,刮得人面目生疼。大姑却坚持要带老人出门散步,与其说是散步,倒不如想让左邻右里目睹她的孝行,毕竟在村里,还没有老人享受过轮椅待遇。老人不想出门,抓住她的手臂喊着回屋,姑妈自然不允,只说出门呼吸新鲜空气对身体大有好处。
“我不想出去,我害怕,求求你。”老人一次次哀求。大姑只是不予理会。
沿路向东,她推着轮椅顺道去猪棚逛逛。因为猪棚里,有刘武的父母正在干活,还有另外几个帮忙的工人。如此以来,她可以当着别人的面展示孝举,顺便给刘武母亲一点颜色看看。
果然,工人们停下手中的活计,绕有兴致地研究起轮椅,大姑说了很多话,几乎都是关于这部轮椅花了不少钱。一般人哪舍得买这么贵的,只好她这个当女儿的尽孝了。刘武的母亲脸色难看,一个劲儿啐着口水。
展示结束了,大姑心满意足地推着老人回家,半路经过一片池塘,老人突然惊恐地哭喊起来:“你们是不是不要我了?嫌我老了没有用,要把我丢到坑里活埋。”
“怎么会呢,娘!你想多了!”大姑贴近老人的耳旁,用尽全身力气大喊。虽然老人的耳朵不是很好,但也没必要这么大声,她是喊给路人听的。
回家后,老人的衣裤湿了一片,由于惊吓过度,导致大便失禁。
刘武的母亲正好撞见大姑妈端着一盆清水进屋,她找了干净棉衣,让姑妈给老人换上。她除了担心老人着凉,还在心里一乐,心想真是现世现报。
刘武母亲建议把老人擦干,穿上衣服要紧,脏就脏,不要清洗身子。这本是一番好意,但是坏在她的嘴上,只听她不停地念叨:“别洗,别洗,老太婆要被弄死了”。
年老的人忌讳生死字眼,大姑觉得这个“死”字特别刺耳,胸腔瞬间窝了一团火,她一向不肯妥协认输,又见刘武的母亲神色得意,更是恼火攻心,无论如何都要给老人清洗身体。
老人被清洗之后确实干净很多,却也患上了严重的感冒。加上之前疑心自己要被遗弃,更加不思饮食,生命犹如干姜瘪枣,一点点消逝,最后死于脏器衰竭。
04
三个斗气的女人哭累了,一个个起身离去,到隔壁屋里睡觉。
只有刘武还着陪父亲守灵,二姑爷坐在对面的蒲团上,一动不动,要不是嘴里叼着牙签偶尔动了两下,还以为他也睡着了。
灵车将在第二天早晨接走老人的尸体火化,这是最后一晚。老人在生前,或许能够料到自己的离去将带走子女的一大堆眼泪,但是她也没有料想,虽然子女都是因她而哭,却都不是为了她。
一对碗口粗的白色蜡烛,左右立着,已经烧掉了一半,灯芯塌落在蜡油里,忽明忽暗。二姑爷从牙缝里抽出牙签,挑起灯芯,解下腰间的钥匙串子,弹出折叠小剪刀,对着灯芯剪了一截。烛光随之明亮起来,照得棺木上的新漆光亮清晰,细看,还能看到许多裂痕和虫洞。
“二哥,这个棺木和咱爹的那副,同时打的吧?”二姑爷盯着棺木上的虫洞问。
“没错,有十几年了。那年咱爹还健在,自己选的材料,盯着木工做了三四天。”刘武的父亲答道。
接着又说:“咱爹八年前死的时候,木头还挺紧实。没想到现在虫蛀这么严重。”他说这一句话,有种底气不足时自我辩解的意味。
“风吹日晒十几年,没有虫蛀也不可能。只是,棺木这么破旧,前两天怎么没有换个新的?”二姑爷没有理会刘武父亲的心虚,继续问他。
白天,也有两三个亲友看见上面的虫洞,用玩笑的口气取笑他过于吝啬,怎么给老人用这么差的棺木。
“也是怪我,没有想到……发现时,已经太晚了。”刘武父亲的声音,小的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
第二天一大早,灵车开到门前。
主持葬礼的长者,因新观众的加入而更加亢奋,他操着浑厚的嗓音,章法有序地指挥着一切。随着仪式进入高潮,亲属的哭喊声也高亢起来,像一场盛大的管弦乐,宛如旋风一般,在人群上方,无情地挥舞着鞭子。
大姑恸哭到失声,瘫软着往下沉,好在她的儿女在两侧及时架住了她。她仰面号哭,几度哽咽不止,像是要背过气一样。每当这时,儿女们就赶紧拍打她的后背,好让她的肺部及时吸入空气。刚喘上一口气,她又挣扎着站起来,快步猛冲,撞向棺木的一角,头破血流。
这一举动,引起众人一阵哗然,霎时忘记了哭,全都安静下来,目光聚焦在她那流血的额头。
“娘啊,你把我也带走!我还没有伺候够你,没有伺候够!……”她一直重复最后一句话,像是在和死者讨价还价,好像至少等她伺候够了,才能心安理得地让其死去。
与此同时,刘武的二姑早已俯身在棺木上哭到晕厥,由于过于肥胖,导致抬棺的人不堪重负,个个累得呲牙咧嘴。邻居们看她把棺木压得歪斜,眼看最吃重的那个人踉跄着即将跌倒,不得不上前扶她起来。
二姑顺势又瘫在邻居的怀里,男人们被她扰得心烦意乱,把她扔在地上走开了,只有两个妇女留下来安慰她,履行着不得已的善意。她双手抱着妇女们的胳膊,像个无助的孩子,重复嘟囔着:“我的亲娘走了,她的孩子没有娘了……”
安慰她的两个妇女忍不住咧开嘴巴,哧溜咂舌,虽然人人都是母亲的孩子,但是这位已经当了奶奶的臃态妇女,怎么看都和孩子搭不了边。
刘武的母亲也在哭,不过并不像姑妈们那样擅长悲情,悲情过了头,多少有点表演的意味。
她吐字清晰,语速也快,激情流露成就了一场义愤填膺的说唱,像一串噼里啪啦炸响的鞭炮,饶有节奏地数落刘武奶奶的种种不是。先前那些十分顾虑的怨言,也都一股脑吐了出来,颇有孤注一掷的感觉,这是她最后的机会。
说累了就坐在地上,仰面细细地抽泣。看似平静,只有那双缓慢捶打大腿的拳头,告诉别人她有多恨。她的恨,刘武也知道,母亲曾经反复诉说当年的苦难,一些苦难是奶奶给的,也有一些苦难,源于她的作茧自缚,她总是放不下琐碎无谓的烦恼,无端生出许多恨来加重自己的痛苦。
一开始,聆听刘武母亲倾诉的对象很多,他们怀揣着一颗八卦的心,竖着耳朵,专心致志。后来发现不管怎么颠来倒去,这些苦难也不过如此,于是渐渐失去了兴趣,况且刘武的母亲一说就是几个钟头,吵得人脑袋发胀。
刘武一向同情自己的母亲,但是时间久了,这种反复咀嚼的同情也会变得相当乏味。他并不喜欢听母亲抱怨,甚至感到窒息,他之所以坚持当个忠实的听众,只是明白母亲的恨,需要一个共同的战友,帮她一起承受。
05
在跟随灵车前往火葬场的时候,她们都在车上安静下来。
一方面是源于极度疲倦。另一方面,是由于离开了观众的视野,便没有了持续表演的必要。
唯有刘武的父亲,一直没有哭,与旁人一直有着畅谈不完的话题。
当灵棺推入火炉焚烧的时候,他终于不再言语,扑通一跪,梆梆地磕着无数个响头。他蜷缩着身子,像个失魂落魄地孤儿,当他再度抬起头来,额头充盈着乌黑的血泡,两行热泪早已浸透一脸。
他握紧拳头,缓缓地捶打胸口,呜咽着低吼,像要呕出胸腔里的五脏六腑。刘武知道,父亲对奶奶最大的懊恼,大抵是没有给她打一台体面的棺木。
真正的悲痛,是压抑克制的,也是寂静无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