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柳青儿会员扶持计划
二零二零年春节,我奶奶去世了。
这一天在奶奶活着的时候被多次预设,大伯、大姑妈和小姑姑都主张大操大办,奶奶九十岁高龄,属于喜丧,可以请最好的秦腔戏班子来村子唱三天三夜,仪式要隆重,各路人马都要通知到……。
亲戚们热烈讨论这个话题的时候,我的父母没有说话,他们是奶奶子女中境况最不好的,是地道农民,靠体力度日,在家中大事的商讨中,没有话语权。但也是这一双最没有出息的夫妻,陪伴老人终老,为她洗衣烧饭,在病榻前端水送药。
没有话语权的母亲立在一旁抹泪,奶奶弥留之前病容可怜,腿脚发黑发胀,无法开口说话,听见儿女议论她的身后事,眼中凉泪盈盈。
奶奶一生厚福高寿,走的时候却赶上了新冠疫情,村庄已被封锁,我们这些在外的孙辈无法回去奔丧。之前热闹的喜丧设想被全部限制,父母叫了几位村子里的本家叔伯,依照政府要求,简单料理了奶奶的后事。
多日之后,母亲仍觉得这过于简单的仪式不足以抚慰逝者。她常常梦见奶奶回来,穿过院子,有时笑吟吟要吃点饭,有时像往常一样在半夜用拐棍无礼地敲打门窗,有时只是在家里转一圈,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找。
母亲梦醒之后,便要做一碗奶奶生前爱吃的饭菜,毕恭毕敬地端放在遗像前,上三根香,念叨念叨家事,告诉她子孙一切都好,不必太过挂念。
一旁的父亲笑话她,都是四十年的老媳妇了,怎么还卑微如新媳。
母亲怔了一下,细知觉,原来她嫁作人妇居然已有四十年了。
岁月神偷拿走了她最好的年华,使她耽溺于平庸、习惯于被人驱使,而她好像也并不觉得悲苦,认定这就是她必过的的生活。
四十年前外公让她嫁人时,她还积极地进行了反抗,她想读书,想要逃离我外婆的命运,她试着说出了那个旧年代没有女人敢说出的话。
“我要读书,我不要伺候别人一家老小,我生下来又不是伺候人的!”
外公压制了这场隐秘而伟大的反抗。外公说如果母亲不嫁人,舅舅就无法娶妻,小姨也无法读书,全家弟妹的福祉或祸害,全在她一念之间。
母亲哪背负得动他人的命运,她向她父亲低了头,也像命运低了头。
她刚嫁到婆家时,我奶奶抽着旱烟,斜倚在火炕边,眼皮也不抬,指了指厨房的方向说,“做饭去!”
她那天走进厨房,就再也没有把自己解放出来。
奶奶年轻时是官家小姐,和爷爷结婚时又正值爷爷事业兴顺,在四川开有好几个金店,雇了几个丫鬟婆子专职伺候。后来生意失败,一家人回到老宅。家道中落并没有委屈奶奶几天,因为母亲嫁过来了。
母亲嫁过来以后,奶奶就恢复了她的大小姐身段,还有她对妇女计生工作的一腔热血。
奶奶是村子计划生育委员会的妇女主任,年轻时跟人学过接生。之前因为家境殷实,这手艺暂没有用武之地。计划生育这件全民伟业使她找到了人生动力,奶奶以身作则,上环先从自己儿媳妇开始。
那时母亲刚生完弟弟,发生了大出血,躺在床上面色苍白、额间渗出冷汗、嘴唇皲裂。
她虚弱地说,“妈,我没力气了。”
奶奶脸一沉,她说:“流个血有啥大惊小怪的?哪个女人生孩子不流血!”
后来母亲说起这段往事,只是感慨旧时代女人生命力的韧性,惊讶自己居然活了下来,也赞叹奶奶的医术高明。她说。
“村里女人生孩子,你奶奶拿手轻轻一推,那孩子就乖乖地出来了……”
母亲身材娇小瘦弱,要扛起全家老小的吃穿用度。除了祖父母和我们姐弟,她还要照顾大姑家生来像个萝卜头一样严重营养不良的表弟、代管在外地上班的大伯家的三个孩子,收养因病去世的二姑遗留在世上的八岁儿子。
这么一大家子人,母亲做饭是一件巨大的工程。一顿简单的家常饭,因为张嘴的人太多,往往要做出食堂大锅饭的阵势。厨子却只有一个,母亲忙前忙后,洗菜切菜、和面擀面、翻炒煮捞、一大堆碗碟的清洗摆放,还有几个小家伙需要母亲喂饭。等轮到她吃的时候,饭菜早已冰凉。她不敢奢望奶奶帮厨,如果奶奶进厨房,父亲就会觉得自己的妻子很不称职。倒是爷爷常来帮忙烧火添柴,和母亲拉些家常,爷爷的善良成了母亲一生的感念。
因为总吃冰凉剩饭,多年之后,母亲常常抱着腹部低头忍疼,那是苦岁月的积重难返。
吃的问题之外,还有穿的问题。
每到开渠灌田的日子,母亲就要早早地起床,她起床时既不开灯,也不声响,比老鼠还安静。常常是我睁开眼的时候,旁边母亲睡觉的地方已没有了她的余温。她已经用扁担挑了两笼衣服,走两公里路去水渠边捶洗了。
天放亮她又回来了,给我们熬上米粥,热上馒头,炒菜拌肉。在吃饭的人热闹的聚集在热气腾腾的饭桌上抢食时,母亲又忙着铺床叠被、洒扫庭院去了。
新嫁过来觉得适应不了的时候,母亲就回自己母亲的家,她的母亲又常常把她再送回来,并劝慰她要再有些眼色,再多些勤快。几次寻求温暖无果,母亲就回去的少了,她和自己的命运讲和了。
像是一种执念,母亲始终不允许我和弟弟多分担家务,只叮嘱我们学习,偶尔做些饲喂鸡羊之类的边角活计。有时我主动要帮她烧火做饭,母亲也会将我推出去。
她说:“你只管学习,你以后不能和妈一样。”
可能在她有限的人生经验里,她之所以一生劳碌,无关风月、无关时代、无关性别,也不怪奶奶刻薄和父亲无心,只怪她自己掌握了做饭洗衣、养孩理家的本领,本领变成了赘累。要解放一双儿女,就不让他们掌握这些劳碌一生的本领罢。
后来,亲戚寄养的这波孩子到了上学的年龄,就各回各家了。母亲把瘦的养得白白胖胖,把矮的养得高大威猛,把调皮的养得知礼有度,把脏污的养得干净齐整。亲邻们对母亲的慈爱称颂有加,也宽慰她说,“这下你就轻松了,可以歇歇了。”
但母亲并没有时间歇息,为了我和弟弟上学,父亲去城里打工。留给母亲的,是家里的300只蛋鸡、一头母羊,两个孩子和两个老人,还有十三亩土地。
后来村里普遍种起了苹果树,母亲就更忙了,好在我们姐弟俩上了高中住了校,不用她再操劳做饭。春天三四月份她在地里搜花,满树白花煞是浪漫,母亲却焦虑的赶工要把枝头多开的花儿掐掉。五六月再搜一次多余的小果子,套上纸袋防雨防虫,九月十月再取下套袋,让阳光给苹果晒上好看的粉红色。十一月摘下苹果,苦等客商。冬天还要为果树剪枝。
她被苹果树驯服了,她成了苹果树的奴隶。早上她去地里时带一大杯水,她在集市上买最大的口杯,再往布袋子里塞几个凉馒头,这是她在地里一天的口粮。
傍晚她从地里回来,冰锅冷灶。奶奶已用开水为自己冲了一碗鸡蛋汤暂时充饥。母亲赶忙喂鸡喂羊,最后再满怀歉意地给自己和奶奶做饭。
舅舅说凡是和母亲在一起生活的人,都会被她惯坏,习惯于依赖她,习惯于指使她。母亲见了别人的苦难,就把这变成自己的包袱。她知道自己没有通天手眼,不能面面俱到,但她自始至终都在试图扮演外婆的好女儿、父亲的好妻子、奶奶的好儿媳、我和弟弟的好母亲……
繁重的劳动和心思改变了母亲的容颜,除了衰老,她的双眼时常充满泪水,那并不是她对什么爱得深沉,那是病是痛,是生活苦累的伤口。母亲还落下了严重的胃病,胃疼的时候她就捂着肚子蜷缩起来,她蜷缩的时候就剩那么一点点儿,看起来又小又可怜。
我从没有听过母亲抱怨,一次也没有过。我告诉母亲,如果换做是我,遇见这样的婆婆和丈夫,早就离婚了。
母亲说,“你爸和你奶好着呢!老记那些不愉快的事干啥?”
我时常讶异于母亲娇小身体里蕴含的能量,她忙起来没有早晚,像个铁人一样早起晚睡还精力充沛。我讶异于她瘦弱骨架里阔达的格局,从无怨怼,从无泣诉,她接受一切苦难并化解一切苦难。她不把她的命运下传,她从不诉说她的委屈和辛劳,所以我和弟弟始终热爱奶奶,热爱我们有钱优越的亲戚们,热爱我们的父亲。
但凡母亲告诉我她的悲苦和愤懑,我一定带着弟弟站队支持母亲,可惜母亲没有。邻居们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我讲起这些事,母亲却说:“去去去,别给我娃胡说,都好着呢。”
奶奶晚年的时候惧怕黑暗,整夜不睡,半夜用拐棍敲打门窗,喊着早已过世的人的名字,母亲便抱着被子陪她睡觉,开一盏小灯,奶奶便安宁下来。
晚年的奶奶老小老小,越老越像个小孩,粘着她曾经颐指气使的儿媳妇,依赖着她给自己带来安全感。
奶奶要走的时候,姑姑要为她洗脸理发,她执意拒绝,奶奶虽然不能开口说话,但临终前却是有着惊人的执拗,她指着母亲,又指指自己的脸和头发,母亲便拿了牛角梳子上她跟前。奶奶拉着母亲的手对她,含糊不清的挤出几个字,父亲和姑姑说,奶奶说的是——“辛苦你了啊”。
他们一句解读惹得我母亲泪流满面。
奶奶去世之后,母亲把她的房间打扫得纤尘不染,每日清晨母亲都要打开奶奶房间的窗户,乡村清新的阳光照耀,奶奶的遗像十分祥和。
本文编辑:安_心_
专题主编:七公子小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