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这个世界所抛弃的人。
我坐在商业步行街旁边的座椅上,看着繁华的商店那闪亮而自信的广告牌,看着那穿着潮流的年轻情侣一边吃着甜筒一边嬉笑怒骂地走过我身旁。也许,我并不是真的在看。看着别人幸福又有什么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在看着我。也许,我消失了也不会有人知道。就像头顶的这棵树,虽然生在春天,也会有一两片凋零的落叶。我伸出脚,把这恰好落在脚尖的黄叶抖走。它们是希望的弃儿。没有人会为春天的落叶而多愁善感。我就是这片春天的落叶。
我的挎包里有一张噩梦般的纸。
我不敢再看一眼。
那是前几个小时去医院取回来的检查报告。
我讨厌医院。我讨厌医院里的消毒水和碘液的味道。我讨厌看到医院里人山人海,为什么每个病人都看起来那么健康?我讨厌里面穿白色衣服的人那爱理不理的表情,仿佛我的一切都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我讨厌他们隔着一张桌子对我说话。我讨厌他们在我的病历本上写着只有他们才能看得懂的文字。我讨厌他们把冰冷的仪器贴紧我的皮肤。我讨厌他们用像救世主一样的口吻宣判我的命运:你不育。
我一开始怔在那儿。数秒说不出话。脑壳有点眩晕。
但很快我就反映过来,我还在医院,我还坐在医生对面,隔着一张桌子,他还穿着白大褂,带着口罩,手里还拿着笔,我病历本上还写着我看不懂的文字。这个场景曾在我这辈子上发生无数遍,过去他们都只是告诉我“发烧”,“扁桃体发炎”,他今天告诉我什么?!我没听错吧。
我一掌狠狠地拍在桌上,震得窗户的玻璃哐哐地作响。
我扔下一句粗话,掠走我的报告单,塞进我的挎包里,气冲冲地走出去了。
一个乞丐走近了我。也许他盯上我很久了。他用他那已经没有活人的尊严的语气跟我说话。“好心人,可怜一下我吧。”如果是平时,我一定会随便把他打发走。但是今天,我精神有点恍惚,竟然搭讪了他。天底下,谁会搭讪乞丐?
“十元够吗。”我从口袋里数出一把硬币,一共是十个一元。这原本是我打算坐公交回家用的。
“谢谢你。”没有任何变化的语气,也没有任何感激的情绪,仿佛我给了他空气一样。
趁他还没有转身,我望着他的眼睛,问他:“你父母呢?”
他怔了一下,就像我知道我不育的时候一样。
只见他摇摇头,然后向地面吐了一口水,然后二话不说地离开了。我望着他的背影,望着他所到之处都是别人装作看不见他的神情,或者看到一位母亲用手把她孩子拎回来,然后弯下腰跟她孩子耳语,她孩子脸上顿时浮现嫌弃的表情。那种表情,令我想起了我原不应该跟这个乞丐谈上任何话。
我揉揉眼,从这热闹的步行街中离开。
钥匙插了很久都插不进锁头。似乎家门也不愿意让我回来。我有点气愤。于是索性按了门铃,用力地拍打门口。“老婆,开门!”
屋里从厨房方向传来拖鞋的声音。“你的钥匙呢?”
我的家里总是收拾得井然有序,除了因为我老婆很贤惠之外,还因为家里穷得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挎包放在了一个不显眼的位置之后,我拉开抽屉,拿出六柱香和打火机,在我父亲和母亲的灵位前点燃了,冒出腾腾的白烟。老婆在厨房里切洋葱。她被洋葱熏出了泪水,我也被烟雾熏出了泪水。她擦了擦眼:“今天你去大医院的婚检报告拿到了吗?”我没擦眼,任由眼睛感到酸痛,二话不说,给父亲和母亲上了香。
“一切正常。”
“是吗。给我看看。”我会跟她分享的我的一切秘密。她是我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依靠。就连我高中时的暗恋隔壁班的女孩子所写的日记本都会毫无保留地给她看。但是这个报告我打算成为我的秘密。
“不。我放在医院了。”
她有点将信将疑。我敷衍了几句就过去了。我从她背后抱着她,转过头,望着那闷不吭声的挎包。
一年多,我秘密地跑了好几个大医院,甚至还以出差为名义,到了北京最好的医院。出来的检查报告都是那残忍的两个字:不育。到了最后,我甚至觉得这两个字有点亲切。
同事在我身边发着请帖,高高兴兴地冲我们大声宣布:“下周晚上是我女儿满月宴,大家一定要来喝一杯痛快的!”大伙们呵呵地大笑。有的人还用力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你和嫂子都在一起六年了,你们什么时候生个宝贝呀!”大家笑哈哈地望着我这个方向。我的脸感觉火辣辣的。我不适合待在这热闹的地方。我习惯了被别人看不见,习惯了被忽略,习惯了独处,习惯了被遗忘。我站起来,躲进了茶水间。
最近回家都感觉有点异样。说不出来。也许最近出差太多了,总是在外,连过年都难得回家一趟。老婆还是那个老婆,但是感觉她似乎有什么隐瞒着我。难道她开始怀疑我不育吗?难道她已经忍受够房事这么多年还没有成功怀孕的生活吗?我现在隐瞒的,是我作为男人的最后的尊严。我犹豫着。一直没有机会跟她解释。这是不是害了她?
机会终于来了。在我生日的那一天,我和老婆到了一家法国餐厅吃晚饭。这天也是我母亲离开我的那一天。她把我生下之后就难产了。父亲好不容易把我养大,由于过度劳累,也因患病而过早地去世了。等不到我娶老婆,也等不到我好好孝顺他老人家。
“红酒,谢谢。”我礼貌地点了单。服务员终于走开了。
现在只有我和我老婆了。
在这种有着小提琴音乐背景的气氛,把这个憋在我心里多年的心结打开最合适不过。哦,正好是我老婆最喜欢听的卡农。好,现在就跟她说。我要注意说话的语气,要安抚她的情绪。我曾经无数次想像这个场景。现在我手心紧张得有点出汗了。
“老婆,我有话想跟你说。”我温柔地抚摸着她的手。
“老公,我也有话跟你说。”她动人的眼睛春波荡漾,简直迷死所有男人。
“那你先说吧。”
“我怀孕了。”
我心头一紧。脸上笑了一下。
“真的吗。”我的语气没有任何变化,没有任何感激,仿佛听到了空气。跟那天的乞丐一模一样。
脚离天台边缘只有几公分。
脑海里只有一句话:我是一个被世界遗忘的人,就像春天的落叶。但是我有作为男人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