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这是公开的信息,你现在才知道又不赖我。” 亚历克斯的母亲说,一边快步走向西厢房。
“你的意思是说,” 亚历克斯半吼着小跑跟上,“每年的感恩节,这几只该死的火鸡都被放在威拉德洲际酒店的豪华套房里,花着纳税人的钱??”
“没错,亚历克斯,就是这样——”
“简直是糟蹋民脂民膏!”
“现在有两只40磅的火鸡,一只叫玉米饼,一只叫馅料,已经在宾夕法尼亚大道的车队里了。没时间另外找地方安置了。”
他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把它们带到这儿来。”
“哪儿?你屁股里还藏着个火鸡睡觉的地方?儿子?在这个被当做历史古迹保护着的地方,哪儿,能让我把这两只火鸡放到明天我赦免它们?”
“放我房间,我不介意。”
她爆发出一阵大笑:“不行。”
“我房间和酒店房间有什么不一样?把火鸡放我房间,妈妈。”
“我不会把它们放你房间的。”
“就放我房间。”
“不行。”
“放我房间,放我房间,放我房间——!!!”
当天晚上,亚历克斯盯着一双史前巨兽冰冷无情的眼睛时,他有点后悔了。“它们知道,” 他短信给亨利,“它们知道我剥夺了它们睡五星级酒店的权利,只能呆在我房间的笼子里。我感觉我只要一转身,它们就会扑上来撕了我。”
玉米饼坐在沙发旁边的笼子里,空洞地盯着他。一个兽医每隔几个小时就过来查看它们一次。亚历克斯一直在问她火鸡能不能闻到血腥味。馅料在套房内又发出一声不祥的咯咯声。
亚历克斯本来晚上有一堆事要做,字面上的一堆。在他从CNN看到火鸡令人发指的预算之前,他正在看前一晚共和党初选辩论的提要。他还准备完成一份考试复习大纲,然后研究那份他说服母亲为了竞选工作拿给他的人口参与度合集。
现在他被关进了自己亲手打造的监狱里,立了军令状要看管这两只火鸡直到明天的赦免仪式,并且刚刚意识到自己对巨大的鸟类的深重恐惧。他考虑过找个沙发睡觉,但如果在他应该看管的时间里,这两个恶魔趁着夜色打破笼子飞出来杀了对方怎么办?
——突发:两只火鸡被发现在第一公子房内死亡,火鸡赦免仪式被迫取消。第一公子原是邪恶的火鸡礼仪杀手。
“无图无真相。”这就是亨利安慰他的方式。
亚历克斯扑在床沿上,他已经习惯几乎每天都要和亨利发短信了。时差不是什么问题,因为他们俩都经常在不该醒来的时候醒来。亨利会在早上7点马球训练的时候胡乱拍张照片发给亚历克斯,然后在凌晨2点收到一张面戴眼镜,手捧咖啡的坐在堆满文件的床上的自拍。亚历克斯不知道亨利为什么从来不回复他在床上在自拍,那些照片明明都很好笑。
他拍了一张玉米饼的照片,点下发送键。在大鸟威胁地对他呼扇翅膀的时候畏缩了一下。
“我觉得他很可爱。”亨利回复道。
“那是因为你没听到那些邪恶的咯咯声。”
“嗯,众所周知,动物界最邪恶的声音是咯咯声。”
“你给我听着,小垃圾,” 亚历克斯在电话接通的一秒说,“你自己听听,要是你你怎么弄——”
“亚历克斯?” 电话另一头亨利的声音听着沙哑又迷糊,“你确定你要在半夜3点给我炸醒让我听火鸡叫?”
“对,我确定。” 亚历克斯说,他瞥了一眼玉米饼,打了个哆嗦。“我的个妈,它们像是能看透你的灵魂!玉米饼知道我有罪,亨利。他知道我以前都干过什么,他到这来是逼我赎罪的!”
他听到一阵沙沙声,脑海中出现亨利穿着鸽灰色睡衣,翻滚到床沿,可能还拧开了一盏床头灯的样子。“行吧,来听听邪恶的火鸡诅咒声。”
“好,预备——” 亚历克斯说,打开了手机功放,表情沉重地朝着火鸡伸了过去。
啥也没发生。整整十秒钟,啥也没发生。
“还真是可怕。” 亨利的声音弱弱地从听筒里传来。
“...得得得,这回不算。” 亚历克斯冒火地说,“它们特么的在这咕咕了一晚上,我发誓。”
“嗯,我信。” 亨利温柔地损了一句。
“别别,等一下,” 亚历克斯说,“我要… 我要让其中一只给我叫出来。”
他单腿跳下床,靠近玉米饼的笼子,感觉自己把自己的小命捏在了手里。但他又必须要证明一件什么事——他总是把自己陷入类似的境地。
“嗯…” 亚历克斯说,“怎么才能让一只火鸡叫出来?”
“你试试咕一声,”亨利说,“看看它会不会回应你。”
亚历克斯眯起眼睛:“你确定么??”
“我们春天经常去猎野生火鸡,” 亨利一本正经地说,“秘诀就是你要理解火鸡的思维。”
“我他妈怎么理解火鸡的思维?”
“这样,” 亨利谆谆教导,“照我说的做。你得先接近火鸡,对,物理接近。”
亚历克斯拈着手机,小心翼翼地靠近那个铁笼子。
“OK. 让你的眼睛和火鸡对视。你照做了吗?”
亚历克斯按照听筒里亨利的指示,两腿站稳,弯下膝盖和火鸡平视,当他的眼睛被那双圆溜溜的,冷血的小眼珠盯上时,一股冰凉的寒意从他的脊椎滑下。
“好的,保持…” 亨利说,“努力和火鸡产生联结,赢得它的信任…和它成为朋友。”
“OK…”
“给火鸡在马略卡岛买个度假屋…”
“我去,你真他妈的烦人!” 在亨利为他愚蠢的恶作剧哈哈大笑时,亚历克斯喊了出来,他愤愤不平的喊声让玉米饼吓得大声“咕”了一阵,反过来又让亚历克斯失声惊叫起来,“我艹艹艹艹艹艹艹!你听到了没?!”
“对不起,听到什么?” 亨利说,“我已经被你震聋了。”
“你特么真是个混蛋,” 亚历克斯说,“你当真猎过火鸡么?”
“亚历克斯,在英国是不能伤害火鸡的。”
亚历克斯扑回床上,脸埋在枕头里。“我真希望玉米饼杀了我。”
“别别,好啦好啦,我听到了。它是有点…相当可怕。” 亨利说,“所以,我理解。茱恩怎么没来帮你处理这个?”
“她在和诺拉过什么女士之夜,我给她们发短信的时候,她们回了个这,” 亚历克斯用没有感情的声音读道:“哈哈哈哈哈,祝你好运,”后面是一个火鸡和一个大便的emoji表情。
“没毛病。” 亨利说。亚历克斯可以脑补出他神色庄重地点头的样子。“所以现在你要怎么办?你是打算陪它们两个熬一宿?”
“我不知道!大概是吧!我不知道我还能干啥!”
“你不能找个别的地方睡觉?贵府上不得有好几百个房间?”
“行吧,但是,那个,如果它们跑了咋办?我看过《侏罗纪公园》,你知道鸟类是直接从迅猛龙进化过来的吗?这是经过科学论证的!现在我房间里有两只迅猛龙,亨利。你让我现在去睡觉,假装它们不会逃出生天,在我闭上眼睛的那一秒占领整座岛?行,你个白皮猪。”
“我真的打算干掉你了。” 亨利说,“你不会知道我什么时候动手的,我们的杀手都受过严格的训练,他们会在晚上出现,并且会做得像一场丢人的意外事故。”
“性爱窒息?”
“厕所里心脏病发作。”
“我去。”
“我可警告你了哦。”
“我还以为你会用有点个人特色的办法杀我呢,用真丝枕头捂住我的脸,缓慢温柔地让我窒息。只有我们两人,好性感噢。”
“哈,哦~” 亨利轻咳了一声。“虽然但是,” 亚历克斯整个人爬上床,“无所谓了,反正这两只傻x火鸡其中的一只会先干掉我。”
“我真不觉得——哎~ 你来了。” 电话那端传来一阵包装纸揉皱的沙沙声,伴随着沉重的鼻息,怎么听怎么像只狗。“谁是乖宝贝呀,嗯?大卫,来说‘你~好~’ 。”
“你好,大卫。”
“他—— 哎喂!不是给你的!沃伯斯先生!那是我的零食!!” 窸窸窣窣声更响了,远处传来一声愤怒的猫叫。“拿来,你这个混蛋!”
“沃伯斯先生是什么鬼?”
“我姐姐的蠢猫。” 亨利说,“都胖成一坨大象了还想抢我的佳发蛋糕。它和大卫是好朋友。”
“你现在到底在干嘛?”
“我在干嘛?我在努力睡觉。”
“对,但是你在吃加巴蛋糕,所以?”
“佳——发——蛋糕!我的天,” 亨利说,“看来我这辈子都要被一个犯病的美国野人和两只火鸡揪住不放了。”
“然后呢?”亨利又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亨利总是在亚历克斯认认真真说话的时候叹气,他现在还没断气真是个奇迹。“还有…你不许笑。”
“嗯我不笑。” 亚历克斯马上说。
“我刚刚在看《英国家庭烘焙大赛》。”
“可以可以,没什么丢人的。还有呢?”
“我,嗯… 就是…在敷面膜。” 亨利极快地说。
“哎哟我去!我就知道!”
“说完我就后悔了。”
“我就知道你一定有那种贵得要死的斯堪的纳维亚护肤配方。你是不是有那种,钻石粉做的眼霜什么的?”
“没有!” 亨利噘着嘴,亚历克斯不得不把手背顶在嘴唇上才能憋住笑。
“我说,我明天有一场公开活动,我没想到今天会被你作弄。”
“我没有作弄你,我们都得处理痘痘问题不是?” 亚历克斯说,“所以你喜欢烘焙大赛,嗯?”
“这节目很舒缓安神,” 亨利说,“每样东西都是色彩柔和的,音乐也很闲适,大家都对彼此很友好。你还可以学做很多种小甜饼,亚历克斯,很多很多种。当你觉得生活太苦的时候——比如你现在身陷一场巨大的火鸡事故,你就可以打开这个节目,把自己藏在一堆小甜饼里。”
“美国的烘焙比赛节目完全不一样哎。选手们全都汗流浃背的,音乐巨夸张,跟死亡金属一样,满场的闪光灯能把人晃瞎。” 亚历克斯说,“跟《家庭烘焙》比起来,《厨艺大战》就像魔鬼曼森那么血腥。”
“我感觉厨艺节目体现了很多英美之间的差异。” 亨利说,亚历克斯轻轻笑了笑。
“咱就是说,” 亚历克斯说道,“你还挺让我惊讶的。”
亨利停顿了一下。“怎么说?”
“就是你好像不完全是一个无聊的傻屌。”
“哟,” 亨利边笑边说,“我深感荣幸啊。”
“我觉得…你有点深度。”
“你不是觉得我就是个金毛书呆子么,是你说的吧?”
“没那么严重,无聊而已。” 亚历克斯说,“我的意思是,你给狗起名叫大卫,这就是很无聊啊?”
“是跟着大卫·鲍伊的名字起的。”
“我——” 亚历克斯头晕了一秒,“真的么?不是吧??为什么不直接叫它 ‘鲍伊’?”
“那也太明显了,是吧?” 亨利说,“男人要保留一点神秘感。”
“我猜,” 亚历克斯说,然后无法控制地打了一个巨大的哈欠。他自从早晨7点起来晨跑之后就没休息过。就算这两只火鸡不杀了他,他也快过劳死了。
“亚历克斯,” 亨利坚决地说。
“啥?”
“火鸡不会在你家里上演侏罗纪公园的,” 亨利说,“你不是个便当角色,你是男主角。睡觉去。”
亚历克斯吞下一个与这句话不成比例的大大微笑,“你先去睡。”“我会睡的。” 亨利说,亚历克斯有种奇怪的感觉,他仿佛听到了亨利的声音在微笑回来。老实说,这一整晚都十分的,十分的不对劲。
“你挂了电话我就睡。好不?”
“OK. ” 亚历克斯说,“不过,那啥,如果它们再叫唤怎么办?”
“去茱恩房里睡,傻子。”
“好吧。” 亚历克斯说。
“好。” 亨利跟着说。
“好。”
亚历克斯又说了一遍。他突然发觉他们此前从来没打电话聊过,所以他也从没想过要怎么才能在亨利之前挂掉电话。他有点懵,但他还在微笑着。玉米饼瞪着他,好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他妈也不知道,老兄。
“好吧,” 亨利重复着,“那就晚安了。”
“好嘞。” 亚历克斯笨拙地说,“晚安。”
他挂了电话,瞪着手机,好像手机能给他解释这种空气中围绕着他的,若有似无的电流是怎么回事似的。
他甩掉这个想法,抱起枕头和一堆衣服,穿过大厅走向茱恩的房间,爬上她的高床。但他克制不住意犹未尽的感觉。
亚历克斯重又掏出手机,“我给你发了火鸡的照片,所以你也应该给我发张你的动物。”
一分半之后,亨利的照片来了。他躺在一张豪华富丽的大床上,四周是白色和金色的寝具,刚去过角质的脸透着淡淡的粉色。一只比格犬的狗头占据了他的一侧枕头,另一侧一只肥大的暹罗猫团在佳发蛋糕的包装纸上。他有一点点黑眼圈,但他的神色柔和而动人,一只手枕在头下面,另一只手抓着手机自拍。“这是我每天都得忍受的东西。”亨利说,紧接着后面一句:“真的晚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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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利王子大白痴殿下
08/12/2019
哟,电视正循环播放邦德007,
你知道你爹有多魅力四射吗?
亨利王子大白痴殿下
我求你了,别
早在亚历克斯的父母离婚之前,他们就习惯用对方的姓氏喊他——当他展示出一些过分我行我素的人格特质时。现在仍然如此。当他对媒体说秃噜嘴的时候,他妈妈给他叫进办公室,说:“把你的一脑袋浆糊清理干净,迪亚兹。” 在他的固执导致他碰了钉子的时候,他爸爸会短信他:“别钻牛角尖,克莱蒙特。”
他妈妈叹了口气,把手中的《华盛顿邮报》放在桌子上,打开的那页标题写着:奥斯卡·迪亚兹议员返回首都与前妻克莱蒙特总统共度假期。这件事的奇怪之处在于它好像已经不那么奇怪了。他爸爸从加州飞过来过圣诞节,这没什么,但是这件事却上了报纸。
每次他妈妈要和他爸爸长时间相处之前都会做同样一个动作:撅起嘴唇,两根手指无意识地抽动着。“我说,” 亚历克斯拿了本书,靠坐进一张椭圆形办公室沙发说,“打发人给你拿根烟吧。”
“闭嘴,迪亚兹。”
她准备了林肯卧室给他的父亲住,但她一直在改主意:是只打扫不装饰,还是重新装饰。至于里昂,他一点都不担心,这家伙只埋头在一团金属线之间,不断地用一句一句赞美安抚着他妈妈。亚历克斯觉得除了里昂,再没人能娶他老妈了。他爹是肯定不行的。
茱恩永远扮演一个调停者的角色。在这个家庭里,亚历克斯唯一愿意担当的位置是旁观者,退到后方看着一切在他面前徐徐展开,只有偶尔有意思或者有必要的时候才出来戳弄一下。但是茱恩认为她有责任确保不会有人再像去年那样打碎白宫的古董。
他父亲终于在一群特勤的簇拥下赶到了,穿着剪裁考究的西装,胡子修剪得一丝不苟。即使茱恩紧张兮兮地做足了准备,她还是在弹射进父亲怀抱的时候差点打碎了一个古董花瓶。他们立刻闪身去逛一层的巧克力店铺了。奥斯卡语无伦次地夸着茱恩上次为《大西洋月刊》写的博客,声音渐渐消失在转角。亚历克斯和他母亲互看了一眼,他们这一家人有时候真的是太好猜中了。
转天,奥斯卡递给亚历克斯一个“跟我来不要让你妈看见”的眼神,把他拉到了杜鲁门阳台。
“圣tm蛋快乐,儿子。(原文为西语,编者注)” 他爸爸笑嘻嘻地说。亚历克斯也笑了起来,接住了一个大大的单臂拥抱。他父亲身上的味道一如往昔,汗味和烟味使他闻起来就像一块保养完好的皮革。他妈妈以前总是抱怨自己像住在雪茄店里一样。
“圣诞快乐,爸。” 亚历克斯回祝道。他抓过一把椅子坐到栏杆边上,一双闪闪发光的靴子翘上栏杆——奥斯卡·迪亚兹喜欢看风景。亚历克斯打量着面前杂乱的,覆满雪的草地,华盛顿纪念碑刚正的棱角线伸展开来,还有前总统杜鲁门最讨厌的,艾森豪威尔大楼的法式双层屋顶。他父亲从口袋里拿出一支雪茄,用他多年惯用的方式小心地剪开点燃,吸了一口。然后递给亚历克斯。
“就我们现在这个样子能把那群混蛋气死,你想到会不会觉得很好笑?” 他边说边用手比划着情景:两个墨西哥佬,把脚丫子搭在州长们吃可颂面包的栏杆上。
“我一直觉得很好笑。”奥斯卡大笑出声,享受着儿子的厚颜无耻。他一直是个肾上腺素成瘾者—— 攀岩,洞穴潜水,惹怒他孩子们的妈妈。嗯,玩儿的就是心跳。这是他有条不紊、精确细致的工作状态的B面;也全然不像他为人父母的方式:松弛,放纵,懒散。
现在挺好的,他见到他爸爸的次数比高中时候多了,因为奥斯卡议员一年之中的多数时间都在华盛顿。在议会最忙碌的时节,他们会有啤酒聚会—— 每周一次,下班后在奥斯卡的办公室喝酒吹b,只有他,他爸爸和拉斐尔·卢纳三个人。另一点好处是,客观上的近距离促使他父母从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时期成功过渡到了现在这个样子:他们可以一起过同一个圣诞节,而不是他必须过两个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有时会闪现那么一秒,让亚历克斯想起他曾经多么怀念一家人同在一个屋檐下的日子。
他爸爸一直是家里的大厨。亚历克斯的童年是在煨青椒,洋葱,铁锅炖肉汤的香气和案板上的玉米粉糊味道中度过的。他还记得他妈妈发出的咒骂和大笑声——在她打开烤箱想罪恶而快乐地偷烤披萨和贝果时,发现里面盛满了锅碗瓢盆;或者打开冰箱找黄油却发现里面塞满了他爸爸手工做的欧芹酱。这个厨房里曾经充满欢乐和笑料,琳琅满目的好吃的和吵人的音乐。他们和好几个排的表兄弟姐妹一起在这张桌子上写过无数作业。
只是在故事的结尾,这里充斥了喊叫,再然后变成沉默。很快他和姐姐长大成人,他们的父母双双进入议会,亚历克斯当上学生会会长,曲棍球队副和毕业生致辞代表。他不再有时间想家里的事情。
尽管如此,他父亲目前已经在这所房子里呆了3天,还没有出现什么突发事故。有一次他碰到他在厨房里和两名厨师谈笑风生,一边把青椒丢进锅里。好像,怎么说呢,他觉得这种场景多出现几次也不错。
扎赫拉马上要出发去新奥尔良与家人共度圣诞。是总统坚持要她休假探亲的,因为她妹妹刚生了宝宝,而艾米威胁她如果不把自己织的婴儿服带回去,就要用针扎她。这意味着圣诞晚餐要在圣诞前夜吃,扎赫拉才不会错过。即使无数次在半夜咒骂过他们,扎赫拉也依然是家人。
“圣诞快乐Z姐!” 亚历克斯在起居室外的走廊上欢乐地说。为了应和节日喜庆的气氛,扎赫拉穿着一件鲜艳的红色高领衫,亚历克斯则穿着缀亮片的绿色毛衣。他微笑着按下袖子内侧一个按钮,腋下藏着的小音箱传出“O Christmas Tree”的歌声。
“我都等不及要躲开你两天了。” 她说,但声音里满是宠溺。
今年的圣诞晚餐从简,因为亚历克斯的祖父母去度假了,所以桌子按照六人位布置,摆上了闪闪发光的金色和白色餐具。席间谈话气氛太好,搞得亚历克斯几乎忘了这种场景并不太常见。
直到话题转入大选。
“我之前想来着,” 奥斯卡说,仔细切着他的菲力牛排。“这次我可以帮你竞选。”
餐桌另一端艾伦放下了叉子,“你可以什么?”
“就你知道的那些,” 奥斯卡嚼着牛排耸耸肩,“预热,做一些演讲,做做代理人什么的。”
“你不是说真的吧?”
奥斯卡放下刀叉,台布覆盖的餐桌发出一声轻柔的撞击。
“靠,完了。” 亚历克斯向餐桌另一头的茱恩瞄了一眼。
“你真觉得这是个馊主意?” 奥斯卡说。
“奥斯卡,我们之前已经试过一遍了。” 艾伦语气短促尖锐地回答。“人们不喜欢女人,但他们喜欢当了母亲和太太的女人。他们喜欢家庭。我们最不应该干的事就是让我的前夫在我周围转来转去,提醒选民我离过婚。”
奥斯卡冷笑一声。“所以你现在假装这个男人是他们的爹?”
“奥斯卡,” 里昂开口了,“我从没有——”
“你搞错重点了,” 艾伦打断他们。
“我能提高你的民众支持率,” 奥斯卡说,“我的民意很高,艾儿,比你任期的全部时间加在一起都高。”
“开始了。” 亚历克斯对站在一旁的里昂说,里昂的表情一脸中立。
“我们做过调查了,奥斯卡!OK?” 艾伦的声音一下子变得高亢而尖锐,她两手拍在桌子上,“数据显示,那些游移不定的选民只要想到我离过婚,他们就会跑票!”
“人们早就知道你离过婚了。”
“亚历克斯的数据也很高!” 她大喊,亚历克斯和茱恩都瑟缩了一下。“茱恩的也很高!”
“他们不是两个统计数字!”
“去你妈的,用不着你教我,” 她啐了一口,“我从来没说过他们是数字!”
“你不觉得你有时候就是把他们当做数字?”
“你竟然敢这么跟我说话。你敢说你每次要连任的时候,没有把他们推出去圈选票!?” 艾伦说,一只手像刀片一样在空气里挥舞着。“也许如果他们只姓克莱蒙特,你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至少这不会把别人搞糊涂——反正人们也只知道他们姓克莱蒙特!”
“没有人能夺走我们任何一个姓氏!” 茱恩插了进来,尖着嗓子。
“茱恩!” 艾伦说。
他们的爸爸乘胜追击:“我只是想帮你,艾伦!”
“我不需要你帮我连任,奥斯卡!” 她说,两只手重重地拍打着桌子,杯盘都跟着颤抖起来。“从我在议会的时候我就不需要,第一次选上总统的时候我也不需要,我现在也不需要!”
“你必须严肃对待你的对手!你认为他们这次会遵守游戏规则?奥巴马在任了8年,现在又是你?他们很愤怒,艾伦,理查德要刺刀见红!你必须做足准备!”
“我会做足准备!你以为我没有团队来应对这些污糟事?我是他妈的美国总统!我不需要你跟我在这——在这——”
“随地大小爹?” 扎赫拉接了一句。
“不需要你在这里随地大小爹!” 艾伦喊道,瞪大眼睛指向桌对面的奥斯卡,“这是我的选举!”
奥斯卡扔掉他的餐巾。“你还是他妈的这么固执。”
“x你妈!”
“妈!” 茱恩尖叫。
“妈个天,开什么玩笑,” 亚历克斯听到他不受大脑控制的喊声。“能不能他妈的吃一顿文明点的饭?今天是圣诞,妈的,你们一个个的都是国家首脑,嘴里有点把门的行不行!”
亚历克斯一把推开椅子大步走出了餐厅,他知道他是个戏精上身的混球,但他不在乎。他重重摔上身后的卧室门,那件绿色毛衣被他粗暴地扯下来甩在墙上,发出绝望扭曲的吱吱声。倒不是说他不经常发飙,只是…他很少对着家人发飙,因为家人一般不需要他应付。
他从衣柜里翻出一件旧的曲棍球衬衫,当他转过身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时,仿佛回到了青少年时期——他那么在意他的父母,却一点改变现状的办法都没有。只是现在没有那些可以转移他注意力的AP课程了。
他拽过手机,他的大脑一直都是双核驱动的—— 要么独自忙碌,要么有人陪他一起思考。但是诺拉正在佛蒙特州过犹太教的光明节,他不想打扰她;他高中最好的朋友利亚姆自从他搬来首都就几乎没和他说过话了。所以就只有……
“所以我又干什么引火烧身的事情了?” 亨利的声音低沉,带着一股困劲儿。背景音乐听着像是“Good King Wenceslas”
“嗨,嗯…抱歉,我知道现在很晚了,而且今天是圣诞前夜,我都知道。你应该是需要,那个,陪家人。我刚反应过来,我不知道我以前怎么没意识到。啊,这可能就是为什么我没朋友。我是王八蛋,抱歉兄弟,我…嗯…我——”
“亚历克斯,我的天,” 亨利打断他。“没事,这边已经夜里两点半了,所有人都睡了,除了小碧。小碧,来问个好~”
“嗨亚历克斯!” 听筒里一个欢快的声音咯咯笑着说,“亨利把他的拐杖糖弄到——”
“好了好了。” 亨利的声音又传过来,伴随着一个闷闷的声音,好像一个枕头被扔向了小碧的方向。“所以,发生什么事了?”
“对不起,” 亚历克斯脱口而出,“我知道我有点奇怪,而且你姐还在。嗯…呃,我就是实在没有醒着的人可以打电话了?我知道我们不算,嗯… 真正的朋友。我们平时也不聊这些。但是我爸来过圣诞节了,他和我妈就特么像两只抢食的虎鲨一样到一块就暴掐,不能共存于同一空间超过一个小时。其实这些都没啥,反正他们已经离婚了,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情绪失控了,我仅仅是希望他们能消停一回,让我们一起好好过个节,你明白吗?”
一阵长长的沉默过后,亨利说,“等一下,小碧,能让我安静说句话吗?嘘~ 嗯你可以把饼干拿走。好了,我在听。”
亚历克斯长舒一口气,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鬼东西,但他一路说了下去。他告诉亨利他爸妈离婚那些年的事—— 那些怪异的,动荡的日子:他从童子军露营回来的那天,发现他爸爸的东西都被搬空了。那些偷吃赫拉德冰淇淋的夜晚其实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不舒服。他从来不花心思在亨利面前洗白自己,一开始是因为他确实不在乎亨利怎么想他,现在是因为他们一直都是这么交流的。或许这两者应该有区别的——抱怨课业负担太重和像这样倾吐自己的心事,但好像又没有区别。
亚历克斯没注意到他已经说了一个小时,直到他说回今天这顿糟糕的晚餐,亨利回应了一句:“听起来你已经做得够好了。” 亚历克斯忘了他原本后面想说什么。
好像… 嗯…好像很多人说过他很棒,但没什么人说过他“已经做得够好了。”他正在想怎么回复亨利,房门被轻轻叩了三声,是茱恩。
“啊,OK,谢了兄弟,我得走了。” 亚历克斯低声说,茱恩侧身溜进了他的房间。“亚历克斯…”
“真的非常,嗯,感谢。” 亚历克斯又说。他非常不想跟茱恩解释这个电话。“圣诞快乐,晚安。”
他挂掉电话把手机扔向一旁,茱恩坐到他的床上,穿着粉红色的睡袍。她刚洗完澡,头发还是湿的。“哎~ 你没事吧。”
“嗯,我没事。” 亚历克斯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我不是有意闹脾气的。我… 我不确定,我最近都不太正常。”
“没事的。” 茱恩说着,拨开她肩上的头发,几滴水珠甩飞到亚历克斯身上。“我大学毕业前半年也是废人一个,见谁冲谁来。你知道,你不用对得起所有人。”
“我没事我没事,” 亚历克斯立刻说。茱恩不相信地斜乜了他一眼,他用光脚轻踢了下茱恩的膝盖。“所以,我走以后又发生什么了?他们把血迹打扫干净了吗?”
茱恩叹着气,也轻踢了下他的膝盖。“话题莫名转向了他们离婚前是政坛最强伉俪的事迹,回忆了一下美好旧时光,妈道歉了,然后是威士忌和怀旧故事时间,再然后大家就都去睡觉了。”她抽了抽鼻子,“不管怎么样,你是对的。”
“你不觉得我过分?”
“不觉得。不过…我多少有点同意爸爸说的。妈妈还是…我们认识的那个妈妈。”
“诶,所以她才有如今的成就。”
“你不认为她这是个问题?”
亚历克斯耸耸肩,“我觉得她是个好妈妈。”
“嗯,是‘你’的好妈妈。” 茱恩说,语气里没有谴责,只有观察。“她养育的方式是根据你从她身上需要什么而定,或者是根据你能给她什么而定。”
“我是说,我懂她说的意思。” 亚历克斯迂回地说,“爸爸卷铺盖跑路就为了去加州参选,想起来还是很难接受。”
“是,但是,我觉得妈干的事情也没什么不同啊?都是政治罢了。我只是想说,爸爸其实是说中了一个事实的,妈妈总是在敦促我们做事,有时候并没尽到作为妈妈的义务。”
亚历克斯刚要开口回答,茱恩的电话在口袋里震动起来。“哦,hmm~” 她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
“谁啊?”
“没谁,嗯。” 茱恩用拇指划开信息。“圣诞祝福短信,埃文发来的。”
“埃文… 你加州的那个前男友埃文?你们还有联系?”
茱恩咬着嘴唇,打字回复的时候表情有点恍惚。“嗯,有时候。”
“不错啊。” 亚历克斯说,“我一直挺喜欢他的。”
“嗯,我也是。” 茱恩轻轻地说。她锁了手机屏幕扔在床上,眨了好几下眼睛,好像要重启自己似的。“所以,你告诉诺拉之后,她怎么说?”
“嗯…嗯?”
“刚才在电话里?” 茱恩问他。“我以为电话里是她,你从来不跟别人说这些破事。”
“哦,” 亚历克斯说,他感到一股说不清楚的,热热的罪恶感从后颈爬上来。“哦,嗯…不是,不是诺拉。这个可能听着比较奇怪,但其实我在和亨利打电话。”
茱恩扬起了眉毛。亚历克斯本能地想找个地缝儿钻。“真的哦。”
“你听我说,我知道有点怪,但是我们就是有一些奇怪的共通点,而且我猜是一些情绪包袱和神经质方面的共通点。出于一些原因,我觉得他能明白我在说什么。”
“我的老天爷!亚历克斯!” 茱恩冲上去给了他一个熊抱,“你交了个朋友!”
“放开我! 我有朋友!”
“你有朋友了!” 茱恩结结实实地给了他的脑门一个大栗子,“我真为你骄傲!”
“停,再不停我打死你。” 亚历克斯说,挣脱她的怀抱落在地上。“他不是我的朋友。他是我一直想对付的人,这是我唯一一次跟他说了几句实话。”
“这就叫朋友,亚历克斯。”
亚历克斯张了张嘴,把没说出口的几句话无声地咽了下去。他指着门:“你可以走了,茱恩,睡觉去!”
“我不。快把你新晋好朋友的所有事情都告诉我,他可是皇族!你也太奢侈了,谁能想到你有个皇族朋友?” 茱恩说,从床沿另一侧端详着他。“我滴个神呐,这不就是浪漫喜剧的桥段吗?一个女孩雇了个男伴假装情侣一起参加婚礼,最后她真的爱上他了。”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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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人员刚把圣诞树收拾好,这件事就开始了。
舞会场地需要布置,菜单酒水单得完善,还要审核Snapchat的滤镜。亚历克斯12月26号一整天都和茱恩泡在社交秘书的办公室里,反复斟酌那份他们需要让每个人都签署的免责声明——自从去年一位比弗利娇妻的女儿从圆形楼梯上摔下来之后,他们就不得不拟了一份免责声明。亚历克斯至今记忆犹新,这位大小姐摔下来的时候,她的玛格丽塔酒居然一滴都没有洒出来。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传奇白宫三巨头新年前夜香蕉舞会时间了。
严格意义上说,这个舞会的官称是“美国新世代跨年庆典”,但深夜档电台主持人把它叫做“千禧世代联谊会”。每年亚历克斯,茱恩和诺拉都会邀请三百来号客人,挤满白宫一楼东花厅。这票人里有朋友,半生不熟的大小明星们,各自的前任约会对象,还有潜在联络价值的政客和一众名门望族的二代们。这场聚会是官方的慈善晚宴,可以募集到天价的善款,外加一些对第一家庭极有价值的公共关系。所以总统女士一直是首肯的。
“嗯,打扰一下?” 亚历克斯在一楼一间会议室里开口道,手里拿着满手的纸花样子—— 她们是想要金属色调,还是更柔和一点的海军蓝和金色相间?—— 茱恩和诺拉嘴里塞满了试吃的蛋糕样品,亚历克斯瞪着那份最终确定的宾客名单:“是谁把亨利的名字放进去的?”
诺拉满嘴的巧克力蛋糕:“不是我。”
“茱恩??”
“我说,你本来应该自己邀请他的!” 茱恩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你交到一个我们之外的朋友简直太好了。往往你太孤独一枝的时候,你就会变得有点不正常。记不记得去年,有一星期我和诺拉都在国外,你憋得差点去纹身?”
“我觉得我们当时就应该让他在屁股沟上纹一个荡妇记号。”
“我可没打算纹屁股上,” 亚历克斯火大地说,“而且本来你也要跟我一起的,你不记得了?”
“我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啊,你了解的。” 诺拉发自肺腑地说。
“我有除了你们两个之外的朋友。”
“谁啊老弟?” 茱恩说,“讲真,是谁??”
“地球人!!!” 亚历克斯嘴硬,“我学校里的人!比如利亚姆!”
“求求了,我们都知道你和他一年没说话了。” 茱恩说,“你需要朋友,而且你知道你喜欢亨利。”
“闭嘴。” 亚历克斯说。他的手伸进领口下摸了摸脖子,摸到一层薄薄的汗。就算外面下雪了,他们也不用把暖风开这么大吧。
“有意思了。” 诺拉饶有兴致地说。
“有屁的意思?” 亚历克斯猛地打断她。“行行,他可以来,但是如果他一个人也不认识,我可不会给他当一晚上保姆。”
“我允许他带人来。” 茱恩说。
“带谁?” 亚历克斯立刻问,他条件反射地,无法控制地问。“我就是好奇。”
“佩总。” 茱恩说,一边扔给他一个怪异的,参不透的眼神。亚历克斯决定把这个眼神归咎于他姐姐一直是个有大病的怪咖,她做事的方式总是神秘的,奇奇怪怪的,她的布局和密谋也永远出人意料,而他总是在大局已定的时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所以,他估计亨利是肯定要来的了,而这在舞会当天看到ins的时候得到了证实—— 佩总发了条帖子,他和亨利正坐在私人飞机上。佩总的头发专门为了舞会染成了浅粉色,而亨利坐在旁边,穿着软软的灰色毛衣微笑着,两脚架在窗台上。他很难得地看起来睡饱了的样子。
“美国我们来了!#美国新世代庆典2019”,佩总的帖子写道。
亚历克斯不想笑,但还是忍不住微笑了出来。他发了一条短信给亨利。
“请注意:今晚我要穿酒红天鹅绒西装,请不要试图抢我风头。你输定啦,我到时候一定为你感到惭愧。”
亨利几秒钟后回复:“在下不敢奢望。”
自这个时刻起,一切都开始加速运转,发型师把他拎进妆发间,他得以见证女孩子们华丽变身成镜头下闪闪发光的模样。诺拉短曲的卷发被拨到一边用银色发夹缚起,用来搭配她黑裙上方紧身胸衣锐利的几何线条。茱恩穿着扎克·珀森的深V领晚礼服,夜空蓝色,与他们挑选的金色和海军蓝相间的纸花非常相配。
宾客们从晚上8点开始陆陆续续到达,酒也开始喝起来了,亚历克斯订了一支中档威士忌用来热场。音乐是现场表演,一个私下欠了茱恩人情的流行乐团正在演《美国女孩》,亚历克斯抓着茱恩的胳膊把她带向舞池。
第一批到达的永远是新晋政坛人士:一小团白宫实习生,一个美国发展中心的活动策划人,一位新任参议院的千金——还带去了一个朋克打扮的女友,亚历克斯心里默默记住等下要和她介绍自己。然后是媒体团队战略邀请来的政界贵宾团队,最后是时尚界名流们:大众或小众的歌星,青少年肥皂剧演员和大明星的子女团。
他正琢磨着亨利王子什么时候现身,茱恩在他身侧大喊一声:“来了!”
他的视线被一团突然爆出的明艳色彩夺去—— 是佩西的飞行夹克,闪光丝绸和精致缤纷的印花差点晃瞎亚历克斯的眼睛。待到目光稍稍转向右边,这团颜色才淡了些下来。
自从那个周末的伦敦之行和后续的几百条短信、还有奇怪的共同笑点和不止一次的深夜电话之后,这是亚历克斯第一次面对面见到亨利,他感觉几乎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人似的。他现在知道亨利的很多事情,对他的了解加深了,他开始愿意欣赏那张名扬天下的帅脸上难得出现的真诚微笑了。
这是一种怪异的认知失调:此刻的亨利和曾经的亨利。这可能就是为什么亚历克斯现在如此焦躁不安,他感到胸骨之下有股灼烧感。应该是酒精作用。
亨利穿着深蓝色西装,但选了一条亮黄铜色的细领带。他看到了亚历克斯,脸上的笑容漾开来,拽了拽佩总的胳膊。
“领带不错呀,” 亨利穿过人群走到近处时,亚历克斯说。
“我怕我因为不够闪亮而被遣送回去。” 亨利说,声音好像莫名地和亚历克斯印象中的有那么点不一样—— 像华贵的天鹅绒,矜贵、生动同时又带着婉转,一齐流淌而来。
“这位是谁呀~” 茱恩在一旁问,打断了他的思绪。
“啊对了,还没有正式介绍你们认识,对吧?” 亨利说,“茱恩,亚历克斯,这是我最好的朋友佩西·奥康乔。”
“叫佩总就行,听着不见外。” 佩西快乐地说,向亚历克斯伸出手来。他的几片指甲涂成了蓝色。当他再一次看向茱恩的时候,眼睛一下子亮了,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如果我太越界,就赏我一巴掌好了。但是你是我平生仅见的,最精致的女人,如果你允许的话,我愿意给你买下这里最贵的酒。”
“哇,” 亚历克斯叹了一声。
“你真迷人。” 茱恩说,笑得一脸宠溺。
“那你就是女神了。”
他注视着姐姐和佩西消失在共舞的人群里,佩西像一道鲜艳的亮光似的划过,走向舞池的途中就已经牵着茱恩开始旋转了。亨利的微笑开始变得绵软和保守,亚历克斯终于读懂了他们两个之间的友情:亨利不想成为焦点,而佩西总是能够自然而然地吸收亨利不需要的关注。
“那个家伙自从婚礼那天就开始央求我介绍你姐姐给他。” 亨利说。“真的假的?”“我们应该是给他省了一大笔钱了,他之前都已经开始琢磨租那种高空喷字的无人机了。”
亚历克斯仰天大笑,亨利看着他也笑得开怀。茱恩和诺拉有一点说对了,尽管他们之间的障碍重重,但他确实,确实很喜欢这个人。
“来吧来吧,” 亚历克斯说,“我已经喝了两杯威士忌了,你得抓紧赶上我啦。”
亚历克斯和亨利经过的时候,不少人停止了交谈,正要吃甜点的嘴也停在半空,张得大大的。亚历克斯努力想象他们在别人眼中的样子:王子殿下和第一公子,两个国家各自的顶级万人迷,正在并肩走向吧台。这是何其——令人心颤的、激动的画面,一场华丽而不可触碰的幻境。这是人们会看到的场景,但没有谁知道他们一起经历过的火鸡大灾难,只有他们彼此知晓。
亚历克斯签了一轮的单,然后他们就被人群包围了。他惊讶地发现他有多么喜欢亨利这么近距离地在他身边,他甚至不介意他需要抬头看他这件事了。他向一些白宫的实习生介绍了亨利,在她们变得脸红和结结巴巴时大笑。亨利一脸的礼貌而友善,这种表情以前被他错误地理解为兴味索然,而如今他明白了,这只是亨利在小心翼翼地掩饰困惑。
舞会还在继续,中间乱入了茱恩的一小段演讲,关于他们今晚要募捐支持的移民基金会。亚历克斯躲开了一个出演新《蜘蛛侠》的年轻女明星的猛烈攻势,混入了一排正在跳康茄舞的队伍,而亨利看起来玩得很开心。茱恩在混乱之中找到了他们,逮住亨利把他抓到吧台。亚历克斯远远望着,猜测着茱恩和亨利到底聊起了什么话题,让茱恩笑得差点摔下高脚凳。直到人群再度淹没了他。
过了一小会儿,乐队下场休息,换上DJ,开始播放2000年前后的hip-pop舞曲,全是亚历克斯童年时期的金曲,有些曲子他青春年少的时候还跟着跳过舞。 这时候亨利找到了他,像一条迷失在海上的船一样。
“你不跳舞吗?” 亚历克斯望着亨利说。亨利明显两只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哇~~他真的好可爱。亚历克斯有点醉了。
“不跳。啊不,跳。” 亨利说,“但是,家庭舞蹈礼仪课上没教这个啊?”
“哎哟,看,就是动动胯!你得放松!” 亚历克斯向下握住亨利左右两边的胯,亨利被摸得立刻绷了一下。“不对不对,反了,别绷着。”
“亚历克斯,我不——”
“看这儿,” 亚历克斯边说边开始扭胯,“看着我。”
亨利重重地灌了一大口香槟,“看着呢。”
舞曲突然切换成另一个节奏:buh-duh dum-dum-dum, dum-dum-dum-dum, duh-duh-dum——
“不要说话了!” 亚历克斯大叫,不由分说地打断了亨利,“别在那傻站着,这他妈的是我的命定神曲!” 他双手挥舞向半空,亨利呆呆地看着他,围绕着他们的人群开始疯狂,几百双肩膀随着利尔·乔恩经典的《Get Low》上下晃动,节奏震耳欲聋。
“你真的从来没参加过那种尴尬的高中舞会?没见过一群青春期半大小孩跟着这首歌跳挺胯舞?”
亨利拼命地抓紧手里的香槟。“你绝对应该知道我没有过。”
亚历克斯胡乱挥舞着胳膊,把诺拉从旁边的一小撮人里薅了过来,她正在和演蜘蛛侠的女明星调情。“诺拉,诺拉!亨利说他从来没看过一群半大小孩跟着这歌挺胯!”
“啥?”
“求你告诉我不会有人对着我挺胯。” 亨利说。
“我的个老天,亨利,” 亚历克斯大叫,在鼓点响起的时候抓住亨利的衣领,“你得跳舞,你必须跳舞。你得了解我们美国人的成长必经之路!”
诺拉把亚历克斯从亨利身边拽开,两手扶着他的腰开始转圈。肆无忌惮地扭动身体磨蹭他。亚历克斯响亮地欢呼着,诺拉咯咯笑,人群在跳跃,亨利还是一脸懵地看着他们。
“刚那个人是不是唱了 ‘汗水从我蛋蛋上滴下来?’ ”
这太有意思了—— 诺拉和他背靠着背,他眉头上凝着汗,身边到处是挤来挤去的身体。一边是一个电台主播和《怪奇物语》的男演员像小孩子一样打闹,另一边,佩总居然真的按照歌词指示,弯腰去摸他的脚趾。亨利一脸震惊和迷惑,令人忍俊不禁。亚历克斯从经过的侍者托盘里拿了一杯短饮,在亨利的注视下一口干了下去——为了缓解这眼神给他的胃带来的奇异的不适感。他嘟起嘴晃动着屁股,亨利极度不安地开始轻轻摇头。
“跳他妈的,哥们儿!(原文为西语,编者注)” 亚历克斯喊道,亨利不情愿地笑起来,甚至轻晃了晃他的屁股。
“我还以为你不会给他当一晚上保姆呢。” 茱恩转到他身边的时候悄悄耳语。
“我以为你忙着钓男人,没空理我呢。” 亚历克斯回敬,向舞池边缘的佩总会意地重重点了下头。茱恩抛了个媚眼,消失了。
从现在开始,后面直到午夜都会播放脍炙人口的舞曲,舞厅里的灯红酒绿直达极致,漫天的彩色纸花在不为人知的时刻洒落下来——他们是安排彩纸炮了么?酒一杯接着一杯地喝,亨利已经开始抱着一瓶酩悦香槟直接对瓶吹了。
亚历克斯喜欢亨利现在的神情,喜欢他握住瓶颈的弯曲的手指,还有他嘴唇覆上瓶口的样子。亨利跳舞的意愿与他和亚历克斯双手的距离一样肉眼可见的少;亚历克斯皮肤下令人眩晕的,沸腾的温热,与亨利和诺拉在一起时的嘴角弧度一样深。这种等式…以他现在的清醒程度,实在是分析不了。
所有人挤在一起一直跳到11点59分,要开始新年倒数了。每个人都眼神迷离地相互挽在一起,诺拉在他耳边尖叫着报出“三——二——一”,在他大声欢呼的时候双手环过他的脖子,他则顺水推舟,夸张地大笑着吻了她。他们每个新年都是这样的,两个万年单身的孤男寡女,又都醉得动人,并且乐于看到所有人羡慕嫉妒恨的样子。诺拉的嘴温暖而凶悍,有一股桃子甜酒的味道。她咬着他的唇,把他的头发抓得凌乱。
当他睁开眼睛时,亨利在背后望着他,表情难以捉摸。
亚历克斯感到自己的笑容荡漾开来,亨利转过身,紧握的拳还攥着那瓶香槟。他举起灌了一大口,然后消失在人群里。
后来他就有点什么都不记得了,因为他实在是醉得太凶了,音乐也实在太吵了,无数只手拍在他身上,抓着他穿梭在跳舞的一片片人当中,不断递给他更多的酒。 诺拉骑在一个帅气的橄榄球员肩上从他身边摇晃着飞驰而去。
多么吵闹,混乱而又美好。亚历克斯一直都喜欢这种party,喜欢这一切带给他的灿烂的火树银花的快乐,喜欢香槟在他舌尖跳舞的滋味和粘在他鞋尖的彩纸花。 这快乐提醒着他即使平日里再身负重担,再焦虑不安,还是有一汪人海可以让他躲藏。世界可以是温暖的,包容的,他栖身的这座布满高墙的古老宅邸也会明亮而充满生机。
但在心底的某个角落,在酒精和聒噪音乐的空隙之间,他还是忍不住注意到,亨利消失了。
他查看了洗手间,自助餐厅,舞场的所有安静角落,亨利都不在。他问过了佩总,在巨大的音乐声里冲他吼亨利的名字,但佩总只是微笑耸肩,然后顺走了一个路过的船手头上的棒球帽。
他... 担心不太能形容他现在的心情。应该是愁闷,又好奇。他喜欢看每一次亨利的神情被他作弄得变来变去的样子。他一直找找找,直到被走廊的一扇窗户绊了一跤。亚历克斯爬起来朝花园走去。
在那儿,皑皑白雪中的一棵树下,一个高大瘦削,肩膀宽阔的身影呼着白气,那一定是亨利。
他想都没想就溜到了门廊上,门在身后关上的一瞬间,音乐戛然而止,四下寂静。只有他,亨利,和这片花园。当喝醉的人的视线聚焦在某个目标上时,会产生某种隧道视觉效应,四周的背景都是模糊的,只有这一个点清晰。他追随着视线里的目标走下台阶,来到覆满雪的草地。
亨利静静地站在那儿,两只手插在口袋里,仰首凝视着天空。如果不是他的身体稍微向左歪斜,颤巍巍的,他看起来几乎已经清醒了。扯蛋的英式自尊,都喝成这样了还放不下。亚历克斯想把他尊贵的脸塞进灌木丛里。
亚历克斯绊到一条长椅,响声惊动了亨利。亨利转过脸,月光洒了满身,他的面孔在半明半暗之间显得极其柔和。带着一种亚历克斯说不清道不明的邀请意味。
“你站在外面干什么?” 亚历克斯缓缓走到树下,站在亨利身边。亨利用余光看了他一眼。这么近看着,亨利几乎有点斗眼了,他的两只眼睛聚焦在自己和亚历克斯的鼻子之间,显得没那么高大上了。
“我在找猎户座。” 亨利说。
亚历克斯哈哈大笑,抬头看向天空,除了隆冬时节厚重的云,什么都没有。“你一定是在一群平民百姓里呆得实在太无聊了,才跑到这儿盯着云彩看。”
“我不无聊。” 亨利嗫嚅着说。“你跑到这里做什么?全美第一黄金单身汉不应该陶醉在一群神魂颠倒的仰慕者之中么?”
“这是他妈的白马王子说我的话?” 亚历克斯奸笑着说。
亨利对着云彩摆出一个非常不王子的表情,“比不过你。”
他的指关节在身侧擦过亚历克斯的手背,在寒夜里生出一丝温暖。亚历克斯从侧面观察他的脸,眼睛因酒意而一闪一闪的,然后是平滑的鼻子线条,轻微凹陷着的下唇中央,一切都浸在月光里。外面冰天雪地,亚历克斯只穿了件西装外套,但他的胸口因为酒精而发热,脑子里有什么念头一直在到处乱撞地往外冲,可他又不知道是什么。花园里一片静谧,可他耳朵里血液轰轰作响。
“可是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亚历克斯提醒说。
亨利浅叹一声,揉了揉脸。“你就是从来没办法独处,是不是?” 他向后仰着头,轻轻拍打着树干。“有时候这些对于我来说,有点负担太重了。”
亚历克斯一动不动注视着他。有时候亨利的嘴角会出卖他,暴露出那么一点点的友善。但另一些时候,比如现在,他双唇紧紧地抿在一起,把他的防卫心牢牢钉在原处。
亚历克斯换了个姿势,不由自主地也靠在树干上。他把肩膀凑过去,和亨利的贴在一起,捕捉到亨利的嘴角抽动了下,有什么东西轻拂过他的脸。这些事情——举办大型活动,让其他人吸收他过剩的精力,从来没有让亚历克斯觉得是负担。 他不确定亨利的感觉,但他被龙舌兰泡晕的大脑里的某个角落让他觉得,亨利只需要担负自己能承担的就可以了,其他一切都可以交给他。也许他可以把亨利感到“负担”的那部分通过挨在一起的肩膀“吸”给自己。
亨利下巴上的一块肌肉动了动,一丝柔软的,像是微笑的东西牵动他的唇。“你有没有想过,”亨利缓慢地说,“如果你只是一个无名小卒,你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亚历克斯皱眉,“什么意思?”
“就是,你知道。” 亨利说,“如果你妈妈不是总统,而你只是个普通人,过着平凡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你会做什么?”
“啊~” 亚历克斯思考着,伸长胳膊满不在乎地抖了抖手腕。“这个嘛,我觉得我应该去当模特吧。我上过两次Vogue青少年版的封面,有些天赋是胎里带的。” 亨利翻了个白眼。“你呢?”
亨利悲伤地摇摇头。“我会当个作家。”
亚历克斯轻笑起来,他觉得他已经知道关于亨利的这部分了,但听他亲口说出来还是有点受不了。“你现在不能当作家?”
“身为王室子弟,每天逼逼叨叨一些中年危机,听着不是什么体面的追求。”亨利声音枯槁地说。“还有,王室传统的家庭职业规划是从军,所以我也注定就这样了,不是么?”
亨利咬着嘴唇顿了顿,再度开口:“也许我还会多和人约约会什么的吧。”
亚历克斯忍不住又笑了一回。“是啊,当个王子可是太难找到人约会了。”
亨利垂下眼,再次望向亚历克斯。“你挺惊讶的吧。”
“惊讶什么?你好像身边并不缺人?”
亨利还是望着他,长长地凝视了他几秒。“我想要的人…” 他艰难地一字一句地说,“都根本不是我可以选择的人。”
亚历克斯眨了眨眼,“什么?”
“我说我…有喜欢的人,”亨利的身体转向了亚历克斯,含糊而又意有所指地说,好像在暗示什么。“但我不可以追求他们,至少现在以我的身份来说,不可以。”
他们是已经醉到无法用英语交流了吗?亚历克斯恍惚地想,不知道亨利会不会点西班牙语。
“我不知道你他妈的在说什么,” 亚历克斯说。
“你不明白?”
“不明白。”
“真不明白?”
“我真的完全没明白。”
亨利的整张脸陷入痛苦和挫败,他的目光投向天际,仿佛在向这个冷漠的宇宙寻求帮助。“我的天,你真是块木头。”他说着,双手捧过亚历克斯的脸吻了上去。
亚历克斯冻住了。他适应着亨利嘴唇压上来的重量,还有羊毛大衣袖口刮蹭着他下巴的触感。整个世界模糊了,静止了,他的大脑几乎停转——在艰难地拼凑一些毫不相干的碎片:他们年少时期的剑拔弩张,摔得稀碎的婚礼蛋糕和半夜两点钟的短信,却依然想不出来这些碎片是怎么把他们带到如今这步田地的。好吧,令人意外的是,他不介意。完全,一点都,不介意。
他试图极度混乱之中在脑子里列个清单,但只列了一条:“亨利的嘴唇好软,”然后就短路了。
他试探着靠近亨利,回吻过去。亨利回应着滑开双唇,舌尖与他的轻触。天呐。这与之前和诺拉的吻完全不一样,与他此前经历的所有亲吻都不一样,他这辈子从未这么吻过一个人。他们吻得仿佛脚下的土地一般,深沉而厚实,流淌过他身上的每一寸,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了。亨利的一只手插进他的头发,抚着发根,将他的头顶揉进掌心,他听到自己发出一声喘息,打破了窒息的宁静。然后——
突然,亨利用力地放开他,向后踉跄了几步,小声咒骂着,嗫嚅着道了歉,睁大双眼转身快步踩着积雪走掉了。亚历克斯还什么都没来及说来及做,他就消失在了转角。
“哦,” 亚历克斯摸了摸嘴唇,终于虚弱地说出一句:“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