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里的合欢树开花了,红艳如血、娇翠欲滴,吞吞团团的花儿在树梢迎风飘摇轻舞,她坐在树枝上,晚风吹散了她的长发,吹皱了她的一腔心潮,不觉令她回想起多年前的往事……
那一年初夏的清晨,依旧在这株盛放的树下,他们第一次相遇。其时,他不过是个六七岁的男孩,又瘦又小、眉目清秀、一脸一团的稚气。他不像平日所见的孩子那般淘气顽皮,只呆在合欢树下安静地站了好久,方才默默仰头望着树梢上的那个陌生的女子轻轻发问,“请问,这是什么花啊?”那孩子的声音尖嫩细润,午后划过树梢的清风拨动心弦,一曲又一曲的和声雅乐荡漾开去。
她迎风独立,红衣胜血、长发凌乱无序、衣裾飘动、忽上忽下,如壁画中的华彩山魅,笼罩着些微的鬼气,倒显得树下那孩子越发的伶仃孤单。一向寡言的她向下瞥了一眼,只单单一眼便是天涯无度,那孩子的身影仿佛瞬间长大,与心头百转千折、苦思冥想中的故人合而为一。她再定睛细看,刹那间万物无声,片刻的天长,片语的地久,如怨如慕的风鸣中,她抑制不住地视线模糊,风中摇曳生姿的不单是盛放的合欢,还有无尽流淌的泪滴。
一别千年,终于,又见面了!
轻轻地回复了一句,“合欢”。甚至不能确认他听见没有。“合欢树!”他奶声奶气地重复着,声裂金石,锦瑟之音。人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孩子的声音也能清亮通透如此。
“那请问,能否摘一朵给我吗?”我不答话,只起身狠命在树枝上跺了两脚,合欢的花儿就像朵朵张开的小伞飘飘荡荡落将下来。朱红的、粉白的、血色的、淡金色的毛球渺渺蒙蒙,落红成阵,一番的花雨。他看得呆了,方寸大的小脸由吃惊到欣喜再到展颜大笑,嘴咧得越来越大,情不自禁地乐起来。只可惜,那却是最后一次见他无忧无虑地大笑。
合欢何欢?
这株合欢古树不晓得到底几千几百岁了,硕大无朋的一棵,堪堪地占满了整个院子,树腰横盘,树叶匝然,华盖亭亭,铺天盖地。
不知从何时起,这棵合欢树就被人谣传为缘定三生的神秘法宝,恋人们只要在树下许愿,必能前生后世永结同心。热恋中的人果然头脑发昏,无数情人不远万里前来许愿,用写满愿望的火红锦条绑在树枝上、树杈上,直至周边的铁架上。这更连带繁荣了周边产业,比如算命、解签、求神等,一时之间这株古树竟然被炒作成比月老、红娘还霸道的姻缘仙木。
每年初夏,合欢花开的时候,游人如织,不是虔诚跪拜,就是上香许愿,有人摸骨算命,有人抽签转运,有人山盟海誓,有人献祭还愿……你来我往好不热闹,生生把这个静幽清修之地变成了纷乱的菜场。而我每日的工作不过就是守在那树梢,整理情人们的许愿条。
“我叫何欢”,我纵身一跃,如零落的合欢花一般,落到他面前。他呆了一呆,立时抓起我的裤脚,“哇!何欢姐姐,何欢姐姐,厉害!”我笑着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这孩子毛发柔软细腻,心地纯良敦厚!我递给他一条崭新的血色锦缎,“只要你把愿望写下来挂在树上就能实现哦!”
“真的吗?”他的眼眸晶亮,如昨夜星辰。“可,可是,我还不会写字啊。”怯生生地回答。
“那你说,我来写。”
“我,我想去上学,想出门去玩,想吃蛋糕,还想……”这算哪门子愿望,平常的孩子们不都是如此?我满肚子狐疑为何他的愿望如此卑微,话音未落之际,那孩子忽然被人抱起,几个黑影腾腾满满地落在我的周围。
反光的墨镜、灰黑色的道服,还有整齐划一快如闪电的手法、身法,都映得那几名黑衣人像暗夜里的蟑螂或甲虫,令人遍体生寒、浑身不舒服。我不知所措地看着这画风奇特的场景,只暗暗祈祷那孩子千万不要受伤害。
“放下这个孩子!”我含着气,一字一顿地说。“他的话没有说完,愿望也没写完。”
“不行!”为首的那个黑衣人冷冷一笑。“正一门式微,家主虽年幼,但绝不可任妖欺侮。”
我!帮他许愿,也叫欺负孩子?他!这个小孩,竟然是道修主派正一门的家主?他,这么小,还能记得起千年之约吗?我的思绪一团乱麻,心中百转千折,理都理不清。我怔了良久,无言以对,默默地朝天翻了个白眼,打算先出手拦下这个孩子再说。
“何欢姐姐,我不想回家!”那孩子桀桀地怪叫起来,声音忽高忽低、又凄厉又悲凉。我心中像被人狠狠地戳了一刀似的,绞痛如割,千年前他毅然决然地转身离去似乎就在眼前。他怒甩衣袖大跨步地出了门,那一刻的心悸无助,千百年来的辛酸懊恼,熬得我几乎油尽灯枯……
不,我不能,也不会,再失去他了。
妖气陡然盛发,身后的合欢古树如暗黑中的巨型怪兽,散出光芒万丈,耀得人双目难睁,疾风中妖气涨至暴裂,如刺似刀,流星风雷般飞向黑衣人,趁着他们疲于应付之时,我转身擎起那个孩子,重回到了合欢树枝上。
“此妖强大,不可犯险,众人速退!”风云大师不知何时立在门口,他双目微闭,厉声喝道。黑衣人一脸悻然,可依旧不甘示弱,负隅顽抗。
风云大师不疾不徐地缓缓走来,“何欢,小檀越是贵客,能否看在我的薄面上,将这位小檀越还给正一门?”姜还是老的辣,风云大师修道多年,功力深厚,刀剑般的妖气不能伤他分毫,他犹如闲庭信步般走到树下坐定,慢悠悠地问道。
“哼!”我冷笑一声,“为何要还?他本就是故人。”我怀中的那个孩子面色苍白惨淡,清寒露重,他穿得又分外单薄,看得我着实心疼,想来正一门定是委屈了他。树叶团簇成了张小床,我把孩子放在其上,捏了个迷梦诀,指尖轻点他的额头,只盼他能安寝无忧。
“你和他有夙缘!”风云大师不动声色地说。“这孩子的确天赋异禀,只可惜是个天煞孤星。若你还希望他健康长大,与他再续前缘,只怕是竹篮打水啊!”
“你!老牛鼻子,胡说些什么!?”我心中的隐痛被他毫不留情地剪开,几乎气炸了,可风云大师所言非虚,这孩子若果真是他的转世,我们的前尘往事他又能回忆起多少来?
“可有破解之法?”我不觉低声下气地问询。
“无法可解、无计可施。”风云大师就是这么乌鸦嘴,“不过,若你肯顺其自然,风云愿损耗修为,以瑶琴锦瑟为柱,还你们个清明。”
“呸!”我唾了一口,“你上坟啊!还清明!?我要与他一生幸福康健!自由自在!”
可不知为何,我的心底里涌起一股无限苍凉悲意:真可怜,太可怜了,故人归来,前尘如梦,他何曾记得你?
为什么?我绝望又愤懑地冷笑:是人是妖有什么稀奇?我是妖又如何?到底犯了什么弥天大罪?千年的清修都不能换来我和他的再次携手同游吗?等了那么久,盼了那么长,我只是不希望再次错过!难道这样微茫的愿望也不能实现吗?苍天有眼,世事无情,那一刻我死死地盯着那孩子,没人知道我心底里想的是什么——千年来谨小慎微,千年来清修久候,千年的沧海桑田、狼烟四起,千年的风霜苦寒、夜夜难眠,那些年……我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苦得连我自己都不敢回想。如今终于等到他了,可所有人都不予、都不允、都不让!这又是为何?或许,没有人、没有妖能逃脱世事无常、岁月的遗弃。即便深情如许,我也只能自言自语:只要,只要,他回来就好!
“何欢!适可而止吧!”风云大师当头棒喝,如雷炸耳。
半晌,我闭了眼,清泪两滴滚入花间。我颤巍巍地挥一挥手,终于狠了狠心、点了点头。“那今日就暂且让我与他作伴?日落时分,我便带他回来。”
“甚好!”风云大师面无表情,脸色白得像纸糊似的。
我的气力好似被人抽走似的飞快褪去,心中又钝又痛的麻木感开始慢慢升起,不等任何人反应过来,就身影一闪消失在了合欢树中。我静静地看着树床中的那个孩子,仿佛透过他看见千年前的那名小道士的身影。真好!今日故人来!
山下有市集、客栈、酒店和各类游乐场所,只要他喜欢,我一定要带他玩个遍。哪怕只有一个白天就好,我要带着他尝尽天下的滋味,我要带着他玩遍千山万水,这些或许都不重要,只要我能在他身边陪着他一道便好。
我,不过是棵苦修了5000年的合欢树妖。而他,是我心口的朱砂,曾经的执念。可惜物是人非、人妖殊途,我不能强求,不能逆天而为。毕竟,人的一生实在是太过短暂了!而妖却可以恒久绵长、万古长存!
千年之约
北宋西京洛阳城外,有山拔千仞,中有龙潭,高居山巅,四周俱是烟云紫雾,水泽深润,时幻五彩,灵气逼人,一片的安详静谧中,一道红光破空而起,惊起树林中鸟雀走兽,落荒而逃。
我颓然倒在树丛中,双手捂着胸口,气短头晕,呼吸一阵紧似一阵,周身的骨节都好似碎裂一般,心头更像有千万只毒虫正在撕咬,想言语呼救,口中又实在出不了声。只在朦胧模糊中看见一个道士执剑向前,“树妖,你可认输了?”
“哪里输了?你不还没杀我吗?怎么,舍不得了?”我不顾肩上那把冷气逼人的利剑,硬撑着含起笑,花枝乱颤地向他飞了个媚眼。
“不知好歹的妖孽!”那青年道士冷着脸哼了一声,“除妖伏魔本就是我辈责任,你再牙尖嘴利,我便立时收了你!”
“噗嗤。”我顾不得伤痛难耐,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了,这道士每天喊打喊杀,净说着降魔除妖的怪话,可并不是个心狠手辣不分轻重的人,几年下来,除了大奸大恶的妖怪收服几只,其它的小妖莫不是轻斥几句,说些引以为戒的道理就放掉了,还真是个面恶心软的小道士。
“小道士,你放心吧,我受了重伤,跑不了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我总要问个清楚!你为何一直对我穷追不舍?让我死后做个明白鬼!”我的语气郑重,近乎哀求,闻者落泪,听者伤心,不怕那个傻道士不上钩。
小道士闻言愣了一愣,好似还没有想好说辞,抓耳挠腮之间,面红耳赤,倒更想不起要说些什么。看他微红的双颊,那又呆又蠢的样子,真让人发笑。要不是他那一身清灰的道袍,谁能想得到正一门领袖钟天师的高足竟然是这种货色?你猜怎么着了,这数年时间,他老是跟在我屁股后面,千方百计地追随我这树妖,是我魅力太大,还是他闲心无聊?天晓得啊?不是说人妖殊途吗?他怎么就这样死乞百赖啊?
不过我最看不惯小道士那副谁都欠他钱的棺材脸,他每天装模作样摆着张臭脸,有事没事就喜欢训我,从佛经法理讲到道德经,从因果报应讲到前世今生,每天净说些不着边的大话,什么不要伤天害理、要好好做妖,作妖还是很有前途的,只要静心修炼,还能修个地仙、鬼仙!这到底算是哪门子的歪理?说得好像他比我还像妖精,真教我怀疑,这辈子若是没有我们这群妖精,还真不知道他怎么过下去了。若是他真明白事理,晓得天下全是祸害,也就不会这般执着了!
“呆瓜道士!”我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用双手护住头脸,拼尽全身气力,滚落密林深处的龙潭中。那龙潭奇异非常,水雾笼罩,幻彩流星,说不尽的旖旎。昏昏噩噩中我回头看了眼岸上树丛里的小道士,他好像还是呆若木鸡似的杵在地上,真好,我又能不费吹灰之力就逃脱了。朦朦胧胧中我只觉得身子越发沉重,不知不觉中闭上了双眼。“何欢!何欢!……”那小道士的呼喊声余音未了,如泣如诉、不绝于耳。
我忽然感觉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整个龙潭似乎成了一池子温泉,水流如涌,风卷云散,一种看不见的气流排挞而来,拍在我的脸上身上,我能感觉一种贲张的强大妖气,一个庞然巨怪在池中逍遥地探出了头。哎!自从遇到那个呆瓜道士后,我的运气就变得如此之差了!千算万算还是漏算了这池中巨兽!看来今日,吾命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