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那年我上大一,在一个不遥远,不繁华的城市。在城市淫浸一年的我,回到家乡的小县城时心里有一种巨大的落差感。我背着大书包站在嘈杂的车站里等车,烈火一样的夏日,烦躁像我头顶上毛剌剌的枯发,乱糟糟,横七竖八窝成一团。故人相逢在这种境况下。一辆三轮摩托开着功放机突突突从我身边驶过,又突突突倒回来。拉风的司机从车上跳下来,拍着我的肩膀大喝一声:“是你啊!”热情的架势吓我一跳。这粗喳的嗓门儿只可能是他。我回头去看,果然是他,黑红的脸庞,铜铃一样的眼睛,山一样壮实的臂膀。他穿着半新的汗衫,狗龇牙一样冲着我笑。我毛剌剌的心情顿时熨帖起来,我也鼓着一身劲回应他:“嗨!大炮!”
我跟大炮的情谊是从穿开裆裤开始的。彼时,他在月光下被五舅母——他的母亲摁在澡盆里搓泥条,我正坐在小板凳上肆无忌惮的笑话他。扔石头砸别人家屋顶上的亮瓦,偷山楂,偷苹果,下河摸鱼捉蟹,从来都是有他一份就有我一份。挨打时也一样,我在家里接受细荆条的爱抚时,总能听到隔壁杀猪一样的嚎叫。外婆总告诫我:女娃子要有女娃子的样子。可我照旧穿着白纱滚红边儿的裙子跟着大炮去山上翻蝎子,爬树上捉知了。
大炮本不叫大炮,叫亮亮。他性子憨直,嗓门奇大,才被叫做大炮。
初夏,正是万物生长的时候。上院的大舅母家孵出了一窝小鸡,毛绒绒,嫩黄嫩黄的一团,黑亮亮的眼睛,跟在母鸡身后,唧唧啾啾叫个不停。大舅母精心照管着,提防天上飞的红嘴鹊和老鸹,地上跑的野猫和黄鼠狼。终于,小鸡长到可以跳过门槛觅食了。大炮在家看完《西游记》出来,拎着一根二尺长木棍,一路上见花摧化,见草折草,心里得意得堪比花果山上的美猴王。这么一路行到大舅母门口,毛线团一样的小鸡正在满院子跑着觅食,大炮扬起木棍一通乱打,还未使出十八般武艺,小鸡儿已经撒着翅膀去了西天。大炮更加得意了,兴致勃勃地拉着大舅母的手引到院里,嘴里喊着:“大老妈,大老妈,你看我能一棍子打死一只鸡娃子。”大舅母还未反应过来,大炮又是一挥,可怜又是几只小鸡仔儿见佛祖去了。为此大舅母追着他跑了几里路,又好气又好笑,拧着他的耳朵,咬牙切齿不知拿他如何是好。大炮这名号就此叫开了。
我们一样不爱回家,热得要命的中午,还在河滩上游荡。太阳晒得石子滚烫,烤得我们肌肤黝黑油亮。捉一水潭鱼,又放掉,捞一兜蝌蚪又送回给青蛙,挽着裤脚在柳树生在水中的红色根须里摸索,被螃蟹夹,刺拐子鱼扎,蚂蝗钻进小腿里,吸饱了血才滚出来,还啥了着,浑然不怕。捡河滩上被磨平了尖利棱角的碎玻璃,宝贝一样裹一包埋在苹果树下,盘算着等长大了拿去换好吃的,换上发条就会跳的猴子。趁大人午睡时溜出来,盯着烈阳到后山的砖厂里,用破草席搭一个屋子,坐在里面唱歌,声音比知了还聒噪。
再大一些,上小学了,我终于学会了“有女娃子样儿”了,大炮依旧是大炮,他仿佛永远不知道如何乖巧,总挨打总也改不了。他总是欢快的,挨过打,干嚎几声,转过脸来又笑嘻嘻扯着嗓唱:“小小萤火虫,飞到西飞到东,这边亮那边亮,好像一盏小灯笼。”他不爱上学,初中读完就回家了,他正在院里挥舞着斧头劈一节枯死的油桐树,我听到他嘶哑着声音唱着:“你是我的爱人,像玫瑰花一样的女人……”飞溅的木屑落在他的头上,身上,衣服上。
听说他现在不唱歌了,开着三轮车送货,有时也接一些装修的活。我好久都不曾见过他。我如今也不再那山水间游荡,枯对着车水马龙怅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