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电磁炉上的火锅正在咕嘟冒泡。
辣椒漂浮,鲜红诱人。
桌前,槐序忙得不可开交。他之前亲自调好酱料,现在正身系围裙,把各色食材下锅,熟稔翻动,再用漏勺准时捞起。很快,羊肉,牛肚还有鸭肠纷纷盛进墨斗和子春的小碗。
墨斗乐开了花,吃得满嘴冒油,一边高呼人间美味。
可就算如此,槐序脸上还是愁眉不展。
因为子春两手托腮,盯着佳肴发愣,一口没动。
她碗里的食物已经堆成小山。
“你没事吧?”槐序小心翼翼打探。
子春摇头。
她现在有些恍惚。
自从回来后,她就一直这样。
“我记得你喜欢麻辣锅底来着?”槐序大惑不解,生怕又记错妹妹好恶令她鄙视,慌忙腾出左手,从兜里拿出小本子,翻查上面妹妹喜欢的菜谱。
“哎呀,别客气啦,都是自家人!”就在这个间隙,墨斗举起一勺辣椒虾滑凑来,“你哥说你最爱吃了,快来嘛!”
子春刚欲开口拒绝,墨斗就逮准时机,把虾滑不偏不倚送入口中。
子春好个措手不及,当场瞳孔地震,随后身子一仰载下桌去,浑身发抖,筷子落了一地。
“喉咙……喉咙烧起来了!”她痛苦挣扎,嘶哑呻吟,被辣得声泪俱下。
呻吟不消一会,女孩头一歪,不再动弹了。
墨斗僵在原地,目瞪口呆。而槐序的视线才离开一会就听见骚动,再看妹妹,她已经躺在地上不省人事,辣酱油从嘴角留下,酷似血迹,她身旁碗筷翻倒,一片狼藉,乍眼看触目惊心,还以为是什么命案现场。
“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漏勺落地,槐序扑到子春身旁,又是把脉又是掐人中,声嘶力竭呼喊妹妹。
“她……不是!我就喂了个虾滑!然后她就这样突发恶疾,给我整不会了!”墨斗在一旁手舞足蹈解释。
槐序刚想出言责骂,可转念一想,墨斗的行为无可非议。妹妹的确爱吃辣,说是辣椒当饭都不为过,这次不知出了什么差错,莫不是食物中毒?
见子春没有反应,槐序彻底乱了阵脚,竟要抓起电话叫救护车。墨斗见状及时拦住,两人争论不休。
而此刻,子春睁开眼睛,揉着脑袋欠起身。
“我……我在哪?”
她迷糊嘟囔。
“子春!你没事吧?”槐序欣喜若狂,撇下墨斗赶来。
“哥?你怎么在这?不对!”子春环顾四周,“我怎么在这?”
“被辣到失忆!?”槐序刚面带笑容准备抱上去,现在五雷轰顶。
“哈喽哈喽,是我墨斗,你还记得我吗?这是你哥,这里是我们的屋子,记得吗?哦对,这里你应该是第一次来。记得才怪。”墨斗语速极快,语气毫无波澜,凑到子春面前挥手。
“我当然记得!你这个勾引我哥,拆散我家庭的付丧神!”子春指着墨斗,怒气冲冲。
“看来没失忆,也没被夺舍,就是本人。”墨斗看向槐序,无辜摊手。
“可我不应该在书店门口吗?为什么在这?仙女姐姐呢?还有偶像他们怎么样了!”子春茫然喃喃,她怒气也被疑惑冲淡,比起质问,更像是求助。
“但你就是被坎祭鱼带来的,怎么都不记得了?”槐序又不安起来,思绪在“失忆”与“没失忆”之间反复横跳。
子春闻言,也开始思索起下午的经历,可记忆里一片空白,根本没有任何思绪。
而她短暂的疑惑,也被不和谐的骚乱打断了——
她的肚子正在抗议。
桌上,火锅还在咕嘟作响,与她的肚子里应外合。
女孩脸红了。
而她下意识一抹嘴,辣椒酱汁印在手背。
再环顾不大的客厅,仓皇空出的位置,自己碗里满满当当的佳肴,堆在厨房的食材,拉长的插排,墙上挂着仓促手写的横幅,写着“欢迎妹妹回家”……
客厅的灯光点亮火锅,也点亮了少女此刻的眼眸。
她突然觉得好温暖。
那是只属于“家”的那份温暖。
上一次感觉到这份温暖……究竟是多久之前了事情了?
爸爸,妈妈……
不知为何,子春突然鼻子一酸。
她咬紧嘴唇,抱住自己,似乎想用瘦弱的身躯多攒一些温暖。
之前嘴里的虾滑,应该也是哥哥为自己准备的。可自己完全没有印象,莫非是他亲自喂到嘴里的?
子春脸庞顿时通红。
如果真是这样,木已成舟,虽然有些害羞,但她倒也不讨厌。
如果还能回到过去,那该多好。回到那个从未有付丧神涉足自己家庭的过去……
只可惜,这抹温存,转瞬即逝。
因为墨斗死不要脸蹭过来,露出笑容:
“是不是都想起来啦?你嘴里的虾滑可还是我喂的哦!”
子春一秒变脸。
“呕!呸!哕!”她推开墨斗,连滚带爬跑到厕所去吐。
“哎!不是吧?小老妹你什么意思啊?”墨斗气得扯槐序袖子告状,“槐序你管管她!”
可槐序还在纠结妹妹是否失忆的问题,大脑超载运作,根本无暇他顾。
“啊啊不管了!”从卫生间出来后,子春彻底混乱,瞠目怒嗔,“我不管你们用了什么办法把我抓来,但我现在要回去了!”
“诶诶诶!你这咋还急眼了呢!”墨斗也不敢上去拦,只能眼睁睁见她走到门口。
就在这时,子春耳畔传来怯生生的低语:
“求求你,不要离开这里。”
是谁在说话?
子春吓了一跳,可四下再无外人。
她满腹狐疑,刚准备无视这个声音,开门离去。
可下一秒——
腿……腿迈不开了?
子春使劲抬脚,可小腿灌铅,竟有千钧之重,似乎被强力胶紧紧吸附在地面,根本动弹不得。
子春只觉毛骨悚然。
她伸手去够门把,可这个距离恰好触碰不到。子春手在半空挥了挥数次,都无功而返。
场面甚是尴尬。
见墨斗和哥哥都投来目光,子春双手抱臂,气呼呼嘟囔:
“我……哼,我累了,等会再走。”
可往屋内走,双腿又能动了。
子春内心直呼奇怪。转念一想,是那个叫墨斗的付丧神在捣鬼吧?
“你要不……先回屋里生会气?我和槐序打扫下这里。”见子春死死盯住自己,怕纷争再起,墨斗连忙示弱,给子春台阶下。
闻言子春环顾屋内,因为刚刚的骚乱,锅碗落地,酱料飞洒,一片狼藉。
虽然于心不忍,但她还是一言不发,扭头走进房间,关上门。
她熟练地绕过柜子,脱鞋走上地毯,坐上床,顺手揪来鲨鱼玩偶抱在怀里。
真是的,那个臭哥哥为什么还要和付丧神待在一起,就是付丧神让我们家庭支离破碎的啊!
她越想越气,狠狠掐住鲨鱼玩偶。
可下一秒,她愣住了。
因为一切都太自然,她甚至一度都没有注意:
虽然在饰品搭配等细节存在出入,但她此刻身处的房间,和自己曾经的卧室布局一模一样!
她触电般起身,因为震惊说不出话来。
不对,不对,一定是我自作多情了!
她用双手拍拍脸蛋。
清醒点吧!哥哥所做的一切,一定是为了那个叫“墨斗”的付丧神。因为她已经替代自己,成为了他新的妹妹,所以墨斗才能享受本该属于我的一切,有和我一样的卧室也不足为奇。
一定是这样。所以相比之下,我才是那个真正的局外人。
子春颓然坐下,浑身发抖。
“不是的。你哥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奴家可以保证。”此刻,熟悉的声音再度响起。
子春泪眼婆娑,抬眼观望,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奴家在这。”
话音刚落,子春眼前浮现出一位女子,身形飘动,如镜花水月。女子青丝披散,霓裳飘漾,周身猩红烟雾缱绻,书卷竹简环绕,她额头的花钿闪烁,散发妖艳红光。
“你是……”子春出于本能往后躲闪。
“抱歉令你受惊了。奴家名为罗织。”女子微微屈膝俯首,行万福礼,“不知你可有印象,我们在书店见过面。”
“罗织姐姐?可你怎么……”子春大喜过望,刚准备拉住女子手腕,邀她同床而坐,却发现抓了个空。
少女脸上,恐惧弥漫开来。
“啊!”
听见子春尖叫,槐序破门而入,手持拖把胡乱挥舞:“怎么回事!哪路妖魔敢伤我家妹妹!”
“有个名叫罗织的大姐姐在我房里,可我碰不到她!”子春吓得缩在床上。
“罗织!”听见这个名字,槐序心中一寒,墨斗也从客厅赶来,大家严阵以待。
罗织见状,却不为所动,只是微微低头,站在原地,似乎任凭发落。
槐序与墨斗摆出战斗姿态,愣了数秒才解除戒备:“她人在哪?”
“她就在那啊!”子春指着前面大喊。
槐序和墨斗面面相觑。
墨斗刚准备开口嘲讽,却被搭档捂嘴嘴巴。
之前坎祭鱼救下坠楼的子春,却被围观群众误认为害人凶手,槐序就因为没有听取妹妹的辩解,差点冤枉好人,也让兄妹关系降至冰点。
所以这次,他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听妹妹的话。
可之前槐序的住址已经泄露,但他不愿搬走,所以根据鹤天的建议,屋子已经布下强力符咒,外来付丧神除非得到邀请,否则无法进入。
种种迹象表明,罗织不会进来。
沉默稍许,就算眼前根本没有罗织,槐序依旧满脸严肃开口:“我的确没有看到。但我相信你……”
“不对!你根本不相信我!”子春打断,“你迟疑了那么久,只不过是怕我生气,所以你才这样说,对不对!你根本就对我不关心!”
槐序无言以对。
面对妹妹的任性胡闹,他只是低下头,默默承受。
但是有人忍不了。
“你这瓜娃子怎么和你哥哥讲话的!三个人里就你看到了罗织,怎么想有问题的都是你吧!而且槐序刚刚还在打扫客厅,现在又来保护你,饭都没顾得上吃,你究竟是什么态度!”
墨斗狠狠一拍柜子,怒吼。
柜子上的玩偶散落一地。
子春吓得浑身哆嗦。
但很快,这种惊吓变成了愤怒:
“你还有脸!要不是你来我家里,我的父母根本不会出事,我哥也不会辍学,还挤在垃圾场旁边的公寓里!你现在居然还敢说我!”
“那又怎样!”墨斗气血上头,一掌推开前来劝架的槐序,双手叉腰冲到子春面前,与她对视,“我承认是我的错,所以我在弥补!你哥哥的衣食住行全是我来照顾,我给他买菜做饭,给他存钱买礼物,冬天晚上还能帮他暖被窝呢!你呢?你又做过什么?自我中心、自私自利,除了发牢骚外,就像巨婴一样成天撒泼打滚,你还会什么?说啊!倒是说给我听啊!”
墨斗一串高强度连珠炮下去,槐序根本插不进嘴,只能默默退到一旁。
而子春自知理亏,却不想认输。她面红耳赤,呼吸急促,一边搜肠刮肚,努力从腹中拣出最恶毒的诅咒,可刚欲开口,耳畔罗织声音再度传来:
“请别再吵了。他们的确看不见奴家。这不是他们的错,奴家也不想看到这样。”
话音刚落,子春只觉喉头一紧,千言万语竟像是被堵在口中,再也说不出话来。
可这股怒意不会凭空散去,它无处可去,横冲直撞,只好顺着喉舌呼啸而上直冲鼻腔,化作涕泪如泉涌出。
两位女孩的争吵,终于在一方的哽咽声里告一段落。
槐序这才姗姗来迟,把墨斗拦住:
“行了。都消停点吧。”
墨斗本着“穷寇莫追”的原则,颇为大度地见好就收,她双手抱臂,头一昂,表示对此不再发表意见。
槐序满脸陪笑,不敢再说什么,赶忙把墨斗推出屋外。
屋内再度安静下来,
子春呆呆坐在床上,大脑一片混乱。
刚刚光顾争吵,现在细细想来,她好像真的被那个付丧神替代了。
子春悲痛欲绝。
这时,红裙女子再度在眼前浮现:
“抱歉,因为奴家很害怕别人争吵,所以刚刚被吓得躲起来了。”
她的模样战战兢兢,毕竟这场争吵因自己而起,她很怕子春因此迁怒过来。
“没事。”子春却异常平静,只是红着眼圈,一张张扯来纸巾,擦干眼泪。
纸团散落在她脚旁。
“他们没有说错。因为现在只有你才能看到奴家。很抱歉……”罗织面露难色。
闻言,子春看向她:
“罗织姐,难道你是幽灵?”
罗织摇头。
“是神仙?”这种猜谜游戏显然分散了子春注意,让她不再那么悲伤。
罗织再度否认。
子春又报了一系列名字,都没有猜对。她猜不出来了。
而犹豫许久,罗织终于轻启朱唇:
“奴家……是付丧神。”
子春眼里的光芒黯淡下去。
“这样啊。”她的语气明显冷漠下去,“那能请你立刻离开这里吗?”
“奴家做不到。”罗织埋下头去。
“为什么?”子春有些生气。
“因为奴家……”罗织抬头,眼眸里悲伤闪烁,“已经是你的一部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