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步摇这番话,槐序直接站起。
身为修补师,他当然知道此事的严重性。
城市的房屋上都附着很多管道。它们被市政部门细心保养,如同金属藤蔓生根发芽,给城市街头增添一种不可思议的工业化美感,同时也是这里的特色。
而它们的用途除了输送暖气,排除污水外,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作用:周期性地修改所有人有关付丧神的记忆。
之前槐序所知道的内容也仅限于此。毕竟修补师不会被修改记忆,而为了防止内容物泄露,他们也会参与管道的定期修缮。
但从刚刚步摇的话里,槐序敏锐察觉出端倪。
管道修改记忆的原理,应该就是将从罗织体内提取的以灵极度稀释后,以管道为媒介,输送到这座城市的角角落落。
槐序提出自己的猜测。
短暂沉默后,步摇承认:
“你说的不错。因为,只有不断消除人类关于付丧神的记忆,才能避免两者大规模地爆发冲突。”
平日,如果付丧神引发骚动,一般都会由步摇他们火速处理。经过一系列修改与包装,传到人类媒体与认知里的只是普通的社会事件。而真正的来龙去脉则会被锡奴整理归档,收藏于杂货铺地下的档案室以备记录。
何况这三十年来百器冢偃旗息鼓,大批付丧神又迁移到较为宁静的老城区,付丧神与人类并未产生太多摩擦。
可现在,百器冢死灰复燃,云端兵临城下,所有人神经紧绷。如果付丧神又突然发难,惊扰人类,整个城市很可能会陷入混乱。
槐序身为修补师,自然听说过三十年前的惨剧。对此,他不会反对。
他只是有些念念不忘。
“修改历史的付丧神……原来是指这样啊。”槐序若有所思,“那我们该怎么补救?有应急措施吗?”
“我们委托人手头还有些安瓿,可以小范围修改人们记忆。但如果付丧神的事情通过网络传播,我们也鞭长莫及。”步摇做了好几个深呼吸,终于平静下语气,“我马上和海柳面谈此事。鹤天说她今天请病假在家待着,正好我也看看业因的状况。”
“步摇,我有个问题。”槐序说罢,却欲言又止。
“什么?你说吧。”
“我非常尊敬阿函,我就是靠她的手稿才自学成修补师的。可阿函当年活跃的时候,这座城市的人类与付丧神,是知道彼此存在的吧。”
步摇一愣,如实回答:“的确如此。”
“所以有时候我会好奇,好奇那样的时代究竟是什么模样:付丧神和修补师可以在众目睽睽下行走,不用隐姓埋名,担惊受怕。”槐序鬼使神差感叹。事后细想,可能是当时葵的话引发了他的遐想吧。
“槐序,注意气氛。”墨斗小声提醒搭档。
槐序这才如梦初醒,赶忙打住:“我不是在否定你的努力!我只是身为后辈,好奇那时的盛世,没有恶意!”
说罢,他忐忑不安地等待。许久,通讯器那头才飘来步摇的叹息:
“我知道,我不怪你,因为现在只是无奈之举……但我实在是太害怕了。”
步摇的声音平淡如水,保持着她一贯的冷静。要不是槐序与她熟识,他甚至差点没有察觉出女孩语气里正带着哭腔。
“我真的很害怕。我害怕付丧神的存在暴露,又会重蹈三十年前的覆辙。我们辛苦经营的和平,也会被彻底毁掉。因为现在的和平,可是阿函,还有那些修补师他们用生命换来啊!”她的声音被哽咽打断。
在外人面前永远冷若冰霜的女孩,此刻,正隔着通讯器抽泣。
槐序无法想象她现在是什么表情。
“对不起!请原谅我说话不过脑子!我不该提这事!”槐序心揪成一团。
“没关系,你也不要多想。大家都去忙吧。”许久,步摇整理好情绪,故作轻松。
通话结束。悲哀却在空气里弥漫。
槐序知道,阿函对于步摇非同寻常。刚入行时,槐序总能听到阿函的名讳。起初他并未在意,以为阿函仅仅在修补师间大名鼎鼎。
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
正式入行修补师后,槐序接触到城市里很多付丧神。他们的性格迥异,喜恶天差地别,不一而足。
可渐渐的,槐序发现所有的付丧神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都或多或少得到过阿函的帮助,并对阿函深表敬意。
甚至敌视人类如百器冢,百索在孤儿院里都挂着纪念阿函的画像。
阿函没有遗产,也没有子嗣。她把自己毕生的积蓄捐献,用于城市的修缮建设,以及对付丧神的秘密资助。
这也是为什么在进入阿函的杂货铺之前,每一位付丧神都会自发鞠躬致敬;而付丧神之间如果爆发冲突,就算闹得天翻地覆,也绝不会波及杂货铺分毫。
这不是什么明文规定,而是城市里所有付丧神心照不宣的默契。
但是因为记忆修改,阿函在人类社会并无记载。因为从人们的视角看来,这只是一位匿名富豪散尽家财,捐献巨款——大家不知道目的为何,甚至连她姓甚名谁都不曾知晓。
哪怕她早已将自己一生,献给了她挚爱的一切。
她没有歌功颂德的雕像,也没有留下潇洒的签名。她唯一残留的些许照片,只是被步摇悉心保管,放在杂货铺柜台的相框里。
仅此而已。
槐序心神不宁。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墨斗问。
槐序沉吟半晌,接着开口:
“去杂货铺。我有些事情想去调查。”
此刻,两位云端带着子春在外面乱晃。
一路上,子春慢吞吞跟在两人身后,畏畏缩缩,时不时神经质地左顾右盼。
“我们不能走得太远。如果没有及时返回杂货铺,那些付丧神又该着急了。”坎祭鱼说罢,目光停留在街边的面包店里。
“对了,泽泻,人间的甜食非常好吃,我们去尝尝吧,子春你也来。”黑发少女脸上闪过欣喜,上前挽住恋人手臂,“我从步摇那里借了点钱,够花了。”
一听到吃,兑泽泻顿时来劲,可子春脸上却刷的一声苍白下来。见云端们要和她一起进店逛逛,更是挣扎着直往后缩。
“你怎么啦?”大家奇怪。
“没事没事,奴家……不对,我一个人待着就行。”子春贴紧墙壁,垂下目光嘟囔。
坎祭鱼皱眉,随即握紧兑泽泻的手:“那你在这等下。我们马上就好。”
子春独自留在店外。她悄悄挪动身子,站到远离人流的巷子口。她低下头,不敢看任何人,瘦小的身子只是全力收缩,恨不得把自己嵌入墙中。
她身上,灰烬缓缓飘落。
这时,有脚步声朝她走来。
女孩抬头,眼前是一位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
“哟,小姑娘,有些事情想劳驾一下。”
男子露出笑容。
子春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这个东西,之前是你发的么?”
只见男子伸手一挥,凭空摸出一张传单。
这正是此前子春在大街上散布的传单,控诉乱收补课费的老师害死了自己同学。
子春盯着传单,满脸困惑。
“虽然突兀,但关于这个老师的情报,能再透露一些么?比如她住在哪?”男子伸舌舔舐嘴唇,用手整理领带,“上班作息如何?家境怎么样?你势单力孤,掀不起波澜,那就由小生替你讨回公道,如何?”
“泉上清……你是泉上清对吧?”子春凝神细辨,随即大惊。
“什么?你知道小生?”泉上清也惊讶不已。
“你认不出奴家么?诶……也对,没想到这次居然会这样。”子春叹气。似乎她与泉上清早已相识,此刻浑身自在了些。
“那更好,既然见过面,咱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泉上清倒不以为意,他换了个姿势倚在墙边,摆出一副撩妹架势,“不知你还记得百索?就是你被家暴时救你的付丧神。她一直很担心你的情况,所以托小生来看看。你是修补师的妹妹,所以应该不会被抹掉记忆。”
“原来百索也来过?”子春更是瞪大眼睛。
“看不出来,你知道的付丧神还挺多?咱们找个地方详谈吧。这里怕是人多耳杂。”泉上清喜出望外,拉住子春的手走进巷子。
可就在这时,一小块蛋糕朝他狠狠砸来。
泉上清身子一扭,灵巧闪开。
蛋糕在地上撒成一朵花。
“谁在浪费粮食?差点砸到人啊!”他大声抗议。
“是我。”坎祭鱼站在巷口,她把兑泽泻护在身后,手里拎着装糕点的塑料袋,冷冷投来目光。
见状,泉上清的嚣张气焰顿时熄灭,他猫下腰赔个不是,讨好地搓搓手,笑容可掬:
“这……这位淑女,不知有何贵干呀?别这么大动肝火嘛,你看,那么漂亮的脸蛋,干什么要气冲冲的呢。”
说话间,他心虚地左顾右盼,看那个轮椅云端是否也在附近。
坎祭鱼则把塑料袋往地上一丢,大步流星撵上来。
还不及泉上清后撤,她便一把揪住他的领带,用力把他整个人扯到自己面前,逼得他不得不佝偻下来,仰视自己。
坎祭鱼瞪大深蓝色的眸子,面无表情道:
“焚风说过,之前有人袭击泽泻,还弄断了他膀子。这个家伙就是你吧?”
“误会都说了是误会!小生可以解释,给小生个机会啊!”泉上清慌忙求饶,同时不停挣扎,想伺机摆脱束缚。
可随即他发现不对劲。
他挣脱不开。
难以置信……这个云端刚来人间时,小生可以把她轻易打飞,可才短短数日,她的力量已经远远凌驾小生之上!必须警告其他人才是。
“女侠饶命女侠饶命!小生不是来搞事情的,只是为了帮那个姑娘!”见逃脱无望,泉上清只好实话实说。
“你要帮她什么?”坎祭鱼挑眉。
“她班上老师有受贿嫌疑,而且可能与同班女生的自杀案有联系,小生想帮她查查嘛。”泉上清没指望她能理解,此时说出只是为了自保。
“我知道这事。”坎祭鱼语气平淡如水。
泉上清一愣。
“那为什么要帮她?”坎祭鱼继续逼问。
“没办法,谁叫小生菩萨心肠,见不得别人受苦受难……”
坎祭鱼显然已经失去听他耍贫嘴的耐心,作势要把他往墙上怼。
“好了,请放过他吧!”子春和兑泽泻异口同声。
坎祭鱼看了眼他俩,又看了眼欲哭无泪的泉上清,松手。
泉上清踉跄逃开,直喘粗气。
“你又为何会在这?”坎祭鱼对泉上清依旧高度警觉。
“哎呀!小生才被抓去发布罗织的悬赏通告,连气都来不及喘,又过来日行一善!你们不随喜赞叹便罢了,倒反过来欺辱小生,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得找个东西把你嘴巴堵上。”坎祭鱼撸起袖子,准备翻找路边的垃圾桶。
“小姑娘,云端的恶鬼凶神恶煞,你一定要替小生做主啊!”泉上清躲在子春后面哭诉,借机把她当做盾牌。
“行了,不和你闹了。”坎祭鱼叹气,切入正题,“看来你的消息有些滞后。虽然意外,但罗织已经被消灭了。”
闻言,泉上清突然沉默。
随后,他若无其事大笑道:“原来如此!既然罗织被消灭,那大家的工作也结束了,何不开开心心散去?”
“罗织是你的同伴,你为何能笑出来?”坎祭鱼满脸冰冷。
“很简单。诸位有所不知,因为罗织最大的愿望……”泉上清笑容不减,“就是自我了结呀。”
子春闻言,埋下头去。
“什么意思?就算是百器冢,也有求生的本能吧?”坎祭鱼愈发觉得这个油面小生在胡言乱语。
“她认为自己是戴罪之身,背负成千上万因她而丧命的亡魂。虽然有些牵强,但某种意义上,她的确杀害了数不清的人类。这个战绩,连小生都望尘莫及呢,所以她被视为百器冢,也在意料之内。”泉上清眉飞色舞介绍起来,也不知他是如实相告,还是虚张声势。
闻言,这次轮到坎祭鱼陷入沉默。
“她……究竟做了什么?”许久,坎祭鱼颤声问。
她脸色苍白。
可仅仅是泉上清一面之词,就能让这云端花容失色,冷酷尽失?
虽然不知缘由,但泉上清敏锐捕捉到这丝破绽,趁机跳到远处,作揖坏笑:
“那无可奉告,小生话已传达,恕不奉陪!”
话音刚落,泉上清身体崩解,只见金光闪烁,铜钱四散,伴随无数清脆声响,它们滚入路边缝隙或是阴沟之中,转眼间悉数消失。
在场众人看向坎祭鱼。
本以为她会为此愤怒不已,没想到粗眉少女眼神空洞,浑身不住发抖,竟还没从刚刚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无数遥远的回忆在她眼前闪烁——
高大的王座。
王座之上,云端领主正襟危坐。
王座之下,是她和其余八个黑影。
俯首称臣,听候调遣。
眼前的景象风云变幻:
漆黑的城市残骸。
雾气萦绕的湖面。
血红色的夕阳。
数也不清的尸体。
浅浅流淌的河滩。
还有……
兑泽泻正看向自己。
他的面庞沾满鲜血,杀气翻腾。
被恨意与疯狂沾染。
头痛欲裂。
她死死抱住头,不住呻吟。
“祭鱼,你没事吧?”兑泽泻从背后小心翼翼发问。
话音刚落,坎祭鱼突然转身,紧紧抱住自己的恋人。
“什么都不要说,也什么都不要问。我刚刚想起了一些非常可怕的东西。”她哽咽着,把兑泽泻埋在怀里,“就这样让我抱一会。我好害怕,我真的好害怕……”
兑泽泻只好不解地抱住女孩,拍拍她头,让她别再哭泣。
可这一折腾,子春突然也跟着哭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都是因为奴家,都是因为泉上清提了奴家的事情,才让事情变成这样……”
兑泽泻顿时要同时安慰两个人,此刻六神无主,阵脚大乱。
就在兑泽泻手忙脚乱找纸巾的时候,他瞥见一张黄铜色名片被塞在子春口袋里,露出半个尖角。
之前分明没有这个东西。
在兑泽泻的提醒之下,子春抹着眼泪,拿出名片端详。
下一秒,她脸色煞白。
只见上面写着一串号码,以及几行留言——
“等你玩够了,就联系小生。你比谁都清楚,如果继续附身下去,这个小姑娘必死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