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我曾有夏无忧。
7、8月间,我和伙伴们痛痛快快玩一整天都不出汗;常年在户外,被紫外线晒得黑黝黝的,像青铜雕塑。早晚坐在阴凉地,老妈就要加衣。我深以为自豪,有过那么深远而湛蓝的广袤天空,像妈妈的手臂环抱在儿时的头顶;而阳光,像天上的农民,在收割金色的小麦,毫无保留地倾倒满世界谷穗的光芒,无比灿烂而明亮。
不说那青山绵延不断;不说那满城老杨树的重重浓荫;不说那夏日的云朵气势巍峨;单是儿时的大院草地,就有无穷的乐趣。草地里的红蜻蜓飞来飞去,蚂蚱特别多,总是躲在秘密的角落奏乐。野花星星点点,喇叭花、蒲公英、雏菊、二月兰、马兰花等等不一而足,把大片碧绿的草地,点染得像无边的花毯。雨后出现的水塘里,“翻车车”,一种古老的水生虫特别多,笨手笨脚,一蹦一跳,总是被我们的小巴掌追上,把它翻过来,让它挥舞着腿脚,无可奈何地挣扎着。
家家户户还没有电视机,所以夏天的傍晚,因为天长,大人们散步闲聊,我们小孩子要一直玩到星星满天。我真的应该夸耀那里的星星,像闪闪的钻石,大大小小,远远近近,镶嵌在夜空中,神秘地眨巴眼睛。那时候,全城都没有路灯。小巷里总是黑漆漆的,全院小孩子藏猫猫、抓特务、打游击战,你追我赶,笑声、尖叫声、喊叫声,不绝于耳。夜里藏猫猫比白天难度高,还有点吓人。因为除了怕被捉的人找到,还害怕鬼,时不时被突然蹿过来的黑影吓得尖叫起来。
四年级的一个夏日,夜里11点多,全院都熄灯睡了。四周暗黑,而天空的明月,格外硕大,格外精致,格外饱满。浮在深蓝的夜空中,一缕白云轻轻飘荡在月亮的脸蛋下,像脖子上围了一条丝巾,那么温柔,那么美丽。周围仿佛清亮亮的,却又是半透明的,像一层薄纱,裹着整个世界,透着神秘,透着朦胧,似有想,似无想。而我终于回家后,家有小院,晚上不挂窗帘。于是清皎的月色穿窗而过,照在被窝上、枕头上,胳膊和手都被照耀得柔白。清清月光,映得满屋都是温柔。不知怎的,竟使年少的我,伤感地落下泪来,悄声地哼唱起《彩云追月》。
最难忘的是火烧云,像火影在簇簇燃烧,慢慢地向上延展着,扩大着,风吹云走,染红了大半个天空。于是连同房子和树,以及地上的人们,全都染得红彤彤了。每个人的脸孔,都不由自主,透着生命的无限喜悦了。还记得那时我8岁,吃过晚饭,老爸拉着我的小手,在机关大院的青青草地上散步,说不出的愉快。火烧云仿佛天空演奏激荡的交响乐,老爸和我,都没说话。许多年后,我都记得老爸大手暖洋洋的,把我的小手轻轻握在掌心的舒服感。
长大后在北京,第一次经历了火热之夏。常常汗流如瀑,常常湿发淋漓,常常沾衣而渍,常常湿巾挂脖。于是专捡树荫下走,寻一丝丝凉。为了省下公交地铁费,和男朋友骑车去美术馆,看大师夏加尔的画展。揣俩包子和桃子,一瓶凉白开。到了美术馆,坐在树下吃桃啃包子。进馆,专心做笔记,期待有一天,自己的画也能进入美术馆。他给我买了一根小豆冰棍,凉甜透心,至今记得。
暑假,我负责招生,在军艺办美术班。周政委安排我住在走廊尽头的值班室。小屋无窗,闷热起来,唯有风扇。没有水龙头,也没有下水道。每天用脸盆打水擦身,再走过黑暗长廊倒出去。小煤油炉,我放在走廊,生起火,煮粥,炒菜,就着食堂买来的馒头,也很香甜。暑期的勤工俭学,能够赚到下学期的生活费。蝉儿在拼命地嘶叫,高高的天窗白亮亮地逼人,英俊的大卫石膏像,无论从哪个方向看,似乎都在静静地凝视我。
毕业后,我和先生去了福建,扑入亚热带的怀抱。先是在村里的木板房居住,因为不隔热,像睡在火炉中。到中恩学校报到后,我和先生住在五楼宿舍。一只老鼠蹿进来,半夜在屋里咔嚓咔嚓啃纸箱子。先生夜半开灯,一通搜索,终于逮住。后住一楼,夜开窗,凉风透入。一次,晚上睡前我嗑瓜子,皮堆在桌子上。半夜起床上厕所,一开台灯,赫然一尺长的大黑老鼠,嘴角流血,死在瓜子皮堆上,离枕头那么近。亚热带的老鼠大得惊人。
难忘福州产的绣花油纸伞,可惜沾上雨水,没有打开晾干,从此就粘合在一起,废了;难忘我的凉帽,蓝地白花,撑开是伞,合拢一握,非常别致;难忘当地的裁缝店,只凭我的速写,就给我做了新款夏裙;难忘福州的鲜鱼丸,解馋又解饿;难忘栀子花盛开时,幽香扑鼻;难忘学生的大画展,我的骄傲与光荣;难忘我和同事爬石竹山的陡峭;难忘带学生去仙游古城的历险;难忘夏日带学生户外写生的种种操心记……
当时我23岁,先生27岁。福建酷暑再长,家里却只有尺把长的微型小吊扇,挂在蚊帐里,彻夜吹着睡到天亮。三餐吃饭,床上铺画板,放碗筷,只为小吊扇的习习凉风。
走过半个中国后,回到北京。如今,我觉得夏天太热的时候,总会有一记警钟敲响:“别忘记广州的夏天,难受程度是北京的10倍!”2018年的广州,炎夏从端午节前就开始了。预报最高温度33度。一出地铁,就感觉进入一个巨大蒸笼,湿气直逼人的毛孔,让中年的我,浑身落汗而不舒服。湿湿的闷,比北京的大日头直晒,要难受得多,像被热情的小狗用舌头舔住鼻孔,喘不过气来。从未体验过的湿热,在广州像潮水汹涌,将我没顶。
绿树浓荫夏日长。先生用自行车带着我,顶着热浪骑行,想租小汽车,带我去海边。一路穿街过巷,市无人声,就连街道两侧的商场,都关门闭户。我俩无知无畏,像蒸笼里的热馒头,勇闯“火焰山”。在没有晒成干馒头片之前,终于骑回,打开空调,咕嘟灌冰水。夜幕降临,广州街头好像同时上了闹钟,人潮汹涌。大街小巷,刹那间,灯火通明。各种各样的男男女女,都在五彩缤纷的小摊上,唱唱笑笑,吃吃喝喝。整个城在夜里,热切复活。
我俩在广州的一家大学旁边,路遇芒果林,落了许多熟透的芒果,有的被蚂蚁围着大宴。先生欣喜,他爱吃芒果,带着我去捡。没想到,穿着吊带短裙子,露出皮肤的我,被草丛中的猎手蚊子,来了个大包围,大轰炸。取出六神花露水,不喷则已,一喷蚊子更来劲儿。我急急逃到大路旁,拼命挠痒痒。捡来的35个大芒果很甜,肉稍薄,和超市里卖的芒果一样好吃,存冰箱吃了好几天。丛林草野再美,也不敢进去了。
先生租的房子,大蟑螂在厨房成群结队,比北京蟑螂大五倍。天天喷专用蟑螂药,只能清净一会儿。餐具顿顿细心消毒蒸煮。淘宝上的蟑螂屋,它们丝毫不上当。先生归京,我再三警告,别把大蟑螂带回来。不出所料,寄的东西一下车,大蟑螂就爬出来行凶,在我家猖狂两年,才被德国蟑螂药彻底断根。
广东的有名荔枝妃子笑,是我在回来的卧铺车厢里的奇遇。遇到家有荔枝树的邻座女子,热情掏出大把荔枝,她说刚刚摘下来最好吃,到北京吃,味道恐怕要差一点。赶着好时刻,请我尝鲜。我一品,大为惊艳,甜醉了牙齿,甜醉了舌头,甜醉了我浑身的每个细胞。回想和先生在广州的斑斓夜市,吃的种种馋人美食;回想和先生坐珠江的渡船领略两岸风光;回想和先生去游览巍峨壮丽的石室圣心大教堂;回想和先生在老建筑街上徘徊留恋……夏日的广州,虽湿气逼人,蚊蟑猖獗,却也有另一分可爱。
如今在北京,想起广州,立刻就开始微笑了:“当年的福建真不算热,小风扇就对付了。北京的夏天再热,湿度也很适宜。北京的蚊蟑根本不算事儿。比起广州,已经舒服太多。幸福,是只有对比过,才能享受到啊!”
但是,北京的夏天,又如何能和内蒙古草原相比呢。在我的半生中,草原永远都是夏天的理想天堂,我长大的地方,父母长眠的地方,看不够,住不够,想不够……有夏无忧。
2024.7.1于夏北的最后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