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原创非首发，首发于公众号Mingo布克，作者：Mingo，文责自负］

“我早在50年前就该死了。”

A

夜里气温逐渐下降，四周响起尖锐的虫鸣，嘶嘶啦啦地，如同生锈的琴弦被白骨划过，那是阎王爷来收人的前奏。只是不知道阎王爷这几天忙不忙得过来，还看不看得上我。

最后一颗子弹在前天的午后随着夕阳余晖逐渐扫过村口那棵老槐树的树干时被射出，不知道射向了哪里，那颗子弹是如此地孤独，和我一样，因为我们是知道彼此存在于世的唯一存在。

第一声枪响前，我就知道自己会死在这里，那是三天前，炊事班给我们炖了肉，没有人问那肉是哪里来的，大家闷头扒着自己碗里的几块带皮肉和棒子面饽饽，有的人吃得非常起劲，几下就把自己的碗舔舐干净，随后站起身去别的地方找水喝，喝足后就抱着枪随便找个地方栽倒下去呼呼大睡。凡是这种人，大抵是可以活过这场仗的，而那些和我一样，双手捧着自己的碗接住不断掉下去的眼泪，甚至用尽浑身之力在不停颤抖的，便是已经猜到那是最后一顿饭的将死之人。

吃过睡过之后，月光爬上树梢，村口那棵老槐树的树叶随风摆动，沙沙作响，摩挲着日间剩余的最后一点柔和，打磨锋利，准备迎敌。

如同预先获取的情报那样，敌人在傍黑摸进村子，从三面包抄。我们虽然占据先机，但人数与装备尽显劣势，只得不断偷袭，依靠地形优势，避免正面冲突，枪炮声从头顶正上方的月光下一直持续到旭日东升，又在弥漫的硝烟中渐渐暗淡，直到我发现对面那个和我一样大的人用枪指着我。

在战场上，我还是个新瓜，自从半年前在大街上被强征入伍至今才上到战场，谁知道刚刚被派来驻守这个村子就遇到强敌过境，和所有人一起接到了“死守”的命令。

我抱着仅有四颗子弹的步枪，跟在所有人后面且进且退，尖叫、枪声、嘶吼和口号掺杂着火药味，竟让一直处于混沌的我想起曾经过年的场景。逐渐地，我的耳膜被震伤，只能听到嗡嗡的尖锐鸣叫，面前的人墙越来越稀薄，不同人的鲜血喷溅在我的脸上，我的耳朵被一颗子弹击穿，好在没有流太多血。飞起的尘沙随着太阳的落山逐渐下沉，或许也是因为走动的人少了，准确地说，现在只剩我一个人还站着，手里拿着一把从一开始就卡壳的步枪。

我看向四周，穿着两种不同颜色衣服的人在地上摞着，浸泡在红黑色颜料中，摆出各种不同的姿势，有些在火焰中炙烤的尸体仿佛散发出昨天那顿白水煮肉的味道，我突然想起曾经听前辈说过战场上的尸体事后会用卡车拉走，但不知道到底拉去哪里。我的胃里一阵翻滚，同时嘴里尝到铁屑的味道，不得不撑着那杆冰凉的枪跪在地上疯狂呕吐。

一阵叫喊声在右手边响起，我擦着嘴抬头望去，是一个强撑着站起来的、年龄和我相仿的男人，他穿着和我不同颜色的衣服，左半边身子被全部染红，看不到左手，他举着和我一样的步枪，面露凶狠，眼中带着杀意，微微颤动。

有那么一阵子，我们两个人都没有动，他也没有再冲我叫喊什么，虽然我早已经做好了死在这里的准备。夕阳的余晖逐渐将这世界让给昏暗，在我们两人之间切割出一条分界线，并逐渐挪动，企图将我们一同划入黑暗。我的枪口仍旧杵在地上，他的枪口仍旧对着我。时间一点一滴流失，我看到他的面部逐渐松弛下来，眼中也没有了之前的狠劲，待烟尘渐渐散去，我才看到他左半边身子在不停地流着血，那个和我一样大年纪的男人，一脚踩在泥里，一脚踩在血里。

终于，他坚持不住，整个人向前扑倒，在倒下的最后一刻，枪响了，子弹从我的身边划过，飞向远方。我相信那是他走火了。在他倒下后，我在原地愣了足足有一刻钟，才终于站起身，走到他身边，我把他翻过来面朝天空，他的脸和我还真有点像呢。

不知为何，我扔掉手中的枪，躺在这个刚刚差点杀死我的人身边。

黑夜唤起虫鸣，繁星似乎比曾经更加耀眼，我第一次注意到原来星星这么好看。我拍了拍身边的人，指了指天空，他没有回应，我用力把他手中的枪掰出扔掉，拉起他的手指着天上的星星，他还是没有回应。我摸到他右手无名指上有一枚戒指。

在死人堆里睡了一夜过后，我决定就在这里结束我的一生。我静静躺在原地，想象自己已经死去，假装心跳慢慢停止，呼吸逐渐变浅，眼前的东西模糊起来，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以为自己已经死去，加入身边逐渐消失的灵魂一起飞往天上，成为一颗星星。

“你还好吗？”

耳边响起人的声音，我睁开眼，看到天空下站着一个女人。原来我并没有死去，只是睡着了。那个女人小心翼翼地看着我，不停看向我的全身，我意识到她是在确认我到底是敌人还是朋友。她的手里抱着零零碎碎很多东西，有碎饽饽、不成根的烟、水壶、靴子，背后还有一个大背包，里面鼓鼓囊囊的。

“我还活着。”我显然有些失望。那个女人看了看我，递过来一个水壶，我站起身，她随之向后退了几步，但还是没有缩回手，我接过水壶喝了几口，真甜。

“你没事吧。”女人问我，我注意到她穿着沾满灰尘的粗布裤子，脚上蹬着大概是刚刚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靴子，上衣看不出材料，大概和裤子是一块布料，外面套着一个小坎肩。她的脸比我稍微干净一些，草草剪过的头发沾满灰尘。

我不认识这个女人，自从来了这个村子，我就一直在兵营里，开始准备打仗后，村里的人全都向南边转移走了，我原以为此刻我是村子里唯一一个还在喘息的人。

“你……”我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女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意识到现在大概刚刚午后，天灰蒙蒙的，太阳并没有完全显露，眼前目之所及尸横遍野，恶臭开始冒头，撩动着鼻尖。

女人仍旧抱着那些东西，一手在上一手在下，扶着自己的战利品，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要交给她一些什么，我大概也是应该交给她一些什么的，她现在是这个村子唯一的主人，可我翻遍全身，什么都没有，除了那个被我早就丢掉的哑火的枪，我什么都没有。我很失望，像一个找不到玩具的孩子一样。

这时，我想起躺在身边的那个人，那个和我一样年纪，曾经用枪指着我的人。我看向地上的他，此时他的脸已经完全苍白，半开的眼中是深至地狱的漆黑，我跪倒在他身边，举起他的手，想要把他手指上那枚戒指撸下来，但他的手实在太过僵硬，死死卡住那枚银色的戒指，动弹不得一点。我瞄到他的身旁有一块石头。

昏沉的天空下，我一次次用石头砸向他的手，在大地上砸出一声声沉闷的呻吟，大地像是一个紧紧捂住自己嘴巴的人，用绝望的声音回复着我，而那个女人，仍旧抱着那些东西，斜着身子看向我。

终于，我摘下了那枚戒指，可惜已经被石头砸断了，我小心地把它对合回去，心想或许可以融化后重新铸造，那个女人自始至终没再说过一句话，一直在死死盯着我。

我慢慢站起身，看向眼前的女人，向她伸出手，手心里是那个已经断掉的戒指。

她腾出一只手接了过去，再次看向我的眼中消失了些什么。

B

“我早在50年前就该死了。”

老人颤颤巍巍地放下手中的啤酒，嘴唇上花白的胡子占了一层泡沫，看起来就像是一把用鸭绒做成的笤帚，可偏偏清扫着一张满是沟壑的脸。酒馆里灯光昏暗，可以看到他的耳朵上有一个洞，那是曾经的战争留下的痕迹，吧台前只坐着他和另一个年轻人。

“说来听听。”年轻人面无表情地问道。

“过去的事情就像一场梦一样，而这一切的根源却真的来源于一场梦。”

“你想让我相信，你因为一场梦就离开了我妈妈？”年轻人就像一块大石头一样，一动不动。

“我对不起你妈妈。”

“我妈妈最喜欢那枚戒指，她总是和我说，那个戒指是你给的，它是残缺的，但也是完美的，因为它是最合适的，也是有开始的。”年轻人说着，巨石开始稍稍颤抖。

“那个戒指是我从一个死人身上扒下来的。”

“妈妈说过，她看着你一点点把它砸下来，然后递给她，所以她没有杀你。”

老人一直知道，当初在那个女人的左手里握着一把手枪，就藏在女人抱着的一厚摞东西的下面。

“可我却希望你妈妈当时可以杀了我，这样我就可以不用再做那个梦了。”

酒馆里不知谁吐出的烟雾弥漫至两人之间，像极了四十年前的天空，老人打了一个冷战，险些从高蹬上摔下。他又想起那场噩梦，想起那个躺在身边的和自己年纪相仿的敌人。

C

大概是从和女人回家以后一个月开始，黑夜渐渐降临，我便会开始在睡梦中见到一把喷射着焰火的步枪，拿着它的手上戴着一枚银戒指，再向上看去，是一张苍白的脸，那是我的脸，完全没有血色，半开的眼中是深至地狱的漆黑。我会向着那烈焰走去，可还没接触到那股炙热，便被吸入眼中的地狱，从此永远坠落，再无安息之日。

我不明白那是什么意识，也没有和女人提起这件事。大概持续了一个月左右，我再也无法忍受，便在一个月圆之夜趁她睡着后爬起身，走出房门，再次来到那片战场上。那些尸体依旧和当初一样瘫倒在原地，仿佛他们也在睡眠，只是脚下时时爬过的老鼠和地上到处流淌的、混杂在一起的血液和屎尿提醒着我这里曾发生过的一切。我沿着记忆、沿着梦中的路线，找到了那个人。

他的脸已经被啃食得只剩一半，剩余的那只眼睛眼皮塌陷，看不见其下通向地狱的门，右手中指残缺，白色的骨头外露。

在不远处，扔着一把枪。

那把枪曾击发过，子弹贴着我的身体飞过，飞向远方，我本该死在战场上，我拿着一把哑火的枪跟随人群跑了一整天，而当面对本该结束我生命的子弹时，它却没有带走我。

身边吹过阵阵阴风，顺着地上那个人的眼洞被吸收进去，也在我身上吹出了一个洞，月光落在我的头顶，也落在他们的身上，我看不出我和地上的这些人有什么区别，若非要说有，大概也是我本该代替他们躺在这里。

我再次想起那天，想起我被枪指着的时候，那个和我年纪相仿的男人，那个和我只是穿着不同衣服的男人，那个现在躺在我的脚边，手指残缺的男人，他当时在想些什么，他本可以一枪结果我的性命，可是他没有，直到仅剩的最后一点生命被带走，一颗子弹才从膛中飞出，可却提醒着我——我还活着。

我再也无法直视地上的人，转身向着村口走去，路过那棵老槐树，它静静看着我走向远方。

我不知道自己该去哪，或许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死去吧。可谁知道，就在走出去的第三天，我再次被掳走，又成了大头兵，我被送到很远的地方，干着奇奇怪怪的工作，搬运着各种东西，等我再次上战场，发现敌人变成了曾经的自己人，我们之间的区别越来越少，肤色、身高完全相同，有时候甚至还能听到熟悉的叫骂声。我原以为我会死在战场上，死在一场场绞肉机里，但我却没有，手里的枪越来越快，头顶的飞机不断扔下炸弹，身边的人成批倒下，有个人被炸飞的脸皮弹到我的嘴里被我不小心咽了下去，可我就是死不了。

我们开始向南推进，天气越来越热，直到我上了一艘船，在和当年一样的昏暗的天空下，向着岛上驶去。

D

老人走出酒馆，走在黄昏下的大街上，这里和五十年前相比变化很大，可老人并不在意，有变化也好，没有变化也好，什么都好。没有他，最好。

女人一直在那个村子里等他，直到战争结束，直到翻天覆地，直到那枚戒指死在自己人手里。

身后，那个年轻人也走了出来，他站在老人身后，怒目圆睁，却含着泪水，他拿出枪指向走在前方的老人。老人知道，就像曾经知道女人偷偷藏了一把枪对准自己一样，可他并没有回头，就让那迟到的火焰燃烧吧，他迎着太阳，走在曾经出生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