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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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机在前排用山西土话喃喃着。路瑞安没有听懂。路妈也没有。是不是过了。普通话。声音大了些。这次懂了。

路瑞安说。过了。他以为司机是要在前边掉头。上一次来这还是二十年前。二十年足够让一切都变了样。双向六车道。比奥斯陆绝大多数车道都要宽阔。滴滴右侧一辆黑白相间的物流卡车卷起的黄土冲进车窗扑到路瑞安的眼睛里。后边紧跟着的油罐车带起更多的黄土。路瑞安揉了揉眼睛对司机说。没事。不着急。看看前边能不能拐吧。路瑞安给车窗留了个小缝。别撞。

急转。掉头。压双黄线。别撞上了。我还不要这么早去见老爷子。路瑞安还没来得及这么想。另一辆物流车。路瑞安彻底关上了窗。师傅麻烦您开一下空调。昨天从高铁站出来的时候另一辆网约车也是这么闯过双黄线掉头来接他和路妈的。司机黝黑的皮肤比他见过的一些黑人还要黑。他来的那个地方人们不说黑。说深。那也并非肌肤的颜色。是染在肉上的复日一日的生活。司机用标准的普通话问。零儿幺六。对。去县城。

路妈问。尼还知道在哪啊。

刚才看到咧。路边儿有个牌子写着刘村。喏。就这个。

滴滴拐向牌子。

额记得这以前是土路么。

你上次撒时候来滴。路妈发觉儿子的陕西话比在南京上学的时候更怪了。

三年前。不对。五年前。和尼姨。

记忆里漫天黄土仍在。脚下却成了柏油路。路瑞安不知道自己现在正在哪里。

汽车穿过几栋住宅小楼几座废弃厂房接着就是黄土坡。两座并不遥远的黄色土包中间夹着一车宽的小路。这才是他记忆中的黄土高原。他记忆中埋葬爷爷的地方。

向日葵。路妈说。

黄土坡夹着小路小路夹着工厂工厂夹着庄稼地。路瑞安顺着路妈的手看过去。

最近正想找向日葵呢。前两天吴老师发了朋友圈。

那咱现在下去拍。路妈笑了。

这不好看么。那么小一点儿。两边都是土。

吴老师的照片里可没有这么多土。天也是蓝蓝的。你爷还等着呢。

路瑞安的头磕到了前排座椅。

咋咧。你好着莫。

前边堵住了。司机有些抱歉地说。

一辆小型挖掘机挡住了只有一车宽的路。旁边有个年轻人正在把地上散落的大小树枝扫到铲斗里。

好像在锯树。不行就走过去吧。你认不认路。

路瑞安拎了拎手边的包。想起包里塞着两瓶酒还有不少零食。这也许不是个好主意。

先看一下。

年轻人没有抬头只是扫了眼这不速之客的车牌。晋M。本地车。这个时间到这里来干嘛。他没有思考的兴趣也没有和车里的几个人说话,只是默默加快了手臂运动的速度。

是这吗。司机问。

路瑞安答。好像还在前边。不论是滴滴小程序还是百度地图都显示不出村里的街道。

路妈说。好像还在前边儿。

滴滴拐过一个弯停在一片楼房围出的半大广场上。定位是这。司机说。

是这。

路妈走向坐在楼房阴影下的几个困惑地看着路瑞安长发的老人。

师傅我问一下。随民的商店在哪。


刚才窝老头儿。人还怪好的。

是啊。

另外几个就不怎么样。路瑞安不喜欢别人盯着他的头发看。在挪威也许长发并不特别。但他的肤色是特别的。从来没有人盯着他的皮肤看。

额给尼讲过没。额去罗马滴时候。在圣——。路瑞安想不起来骑士团的名字。医院骑士团。他改用普通话说。在医院骑士团门口有一个老头。我从他那买了一盒橄榄。装在那种一次性塑料杯里。特别难吃。老头还给了我一把开心果。老头一点英语都不会说。就比划。那橄榄特别难吃但我还是吃完了。就是因为老头人很好。我现在都还能想起他冲我笑。

哦。路平应了一句。他怎么非要说陕西话呢。又说不好。有时根本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路瑞安想到。他哪个前女友说过。外国老爷爷总是很友善。讨厌的都是老太婆。他好像没怎么遇到过讨厌的老太婆。

到了。拨开门帘进去。一个和路瑞安年纪相当的年轻女人困惑地看着面前的两个陌生人。

路平认出了她。但她没有搭话。在商店里走了一圈。问路瑞安道。买撒呀。

妈没有搭话。也许是商店的雇员。就这个吧。他拍了拍手边的特仑苏包装盒。一人一个。

特仑苏多少钱。

五十。

要两个。路妈扫码付了钱。叫一下你妈。

随民女儿脸上的困惑更重了。

妈。

和商店相连的房间里又出来一个中年女人。她困惑的样子和随民女儿几乎一模一样。从她翻开的厚厚的门帘的空隙里路瑞安才看到原来商店后边是一串房间似乎还围着一个院子。

妈笑了。姐你还记得我不。

女人没有答话。

我是平娃。

女人卷起的眉头舒缓了一些还是没有说话。

五年前我和我姐一起来过。路平又补充了一句。给我爸上坟。

女人笑了。

这是我儿子。安安,来。叫舅妈。路平向着随民媳妇又问了一句。是叫舅妈吧。

舅妈。

随民媳妇被疑惑撑圆的眼睛终于恢复了正常的大小。那是由这两个明显不属于刘村的生面孔造成的。是平娃啊。她扫了一眼这个留着奇怪长发的年轻人。他的头发几乎要比萱萱更长了。大姐最近好吗?

好。好。路妈说。路平指了指路瑞安手里提着的两箱特仑苏示意儿子把他们放到商店的柜台上。

这个是给你们的。这个给随俭。你有空咧给他们拿过去。

随民媳妇揉了揉眼睛从晌午的困倦中又清醒了一点。

进来坐一会儿吧。喝口水。

她的普通话带着蹩脚的口音。像路瑞安说着英语的挪威家庭医生。他是他唯一一个不会讲挪威语的病人。非说不可。

进来措一会儿吧。喝口水。

不坐了。路平说。不坐了。

路瑞安看着随民媳妇撩起的门帘。坐一会儿吧。不碍事。比起山西话或者陕西话,路瑞安在这种蹩脚里感到一种难以察觉的温柔。

是媳妇还是。随民女儿去了里屋。路瑞安担心人家可能是要去做饭。

随民媳妇说。是女儿。知道地方不。等会让她带你们去地上。

路明承的坟在她夫家的地里。

找得到。找得到。路平和路瑞安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

随民女儿扶着一个干瘦的老人从里屋走了进来。

他比几年前更瘦了。上次来他走路还不要人搀。

哥。叫舅舅。

舅舅。

好。好。咳咳咳。

路随民咳得停不下来。随民女儿又把他扶走了。

看着两人走远了路平问。现在还能下地。

有时候可以。下来走一会儿对他好些。其他时候都睡着。随民媳妇看着两人离开的方向像是在谈论一件与她无关的事。就不留不你们吃饭了。先去地里。让她带着你们去。

不用。真的不用。我们找得着。

路平转头看向路瑞安。是吧。

路瑞安的眼光穿过随民家的小屋和院墙望向远处的黄土塬。层层叠叠的黄土坡上一个四处张望的小孩无助地站着。天还没亮。下着大雨。黄土和枯叶和成了泥黏在他的鞋帮和裤腿上。

嗯。找得到。


我在街道。路娟说。放假回我爸这住几天。下午就回去了。

回运城嘛。

不回运城。我在兰州上班。

路瑞安把目光从路边院墙上的广告语移过来。她看起来和其他村里人没什么两样。精神病抑郁症治疗。我吃了三年药。雷电法王的精神病院也许就是在这样的村里。

路妈说。那还怪远滴。

还好其实。坐高铁也就四五个小时。四五个小时连卑尔根都到不了。但他从来没去过卑尔根。刘西说一定要夏天去。世界最美火车线。冬天天黑得早。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路平问。你多大咧。

今年三十。

但他四年里也没来得及去过。跟在后边路平和随民女儿后边的路瑞安张了张口。没有出声。又闭上。

路平扭头看了一眼路瑞安微笑着说。那你和安安是一年滴。结婚了么。

儿子都上小学了。

弟弟。路娟拿不准该不该这么叫路瑞安。但她想不出别的叫法。村里人都这么叫。他说他刚回国。什么地方。北欧。北欧有啥国家。弟弟结婚了吗。

他连女朋友都莫得。路娟也回头看了一眼路瑞安。留到肩头的长发。长得不像女娃。却留了个女娃的头。他也许就是网上说的同性恋。你儿子几年级呀。

路娟把头转回来。开学五年级。

那咋没和你一块儿回来。

他爸陪着呢。在上兴趣班。给他报了个书法班。他字写得可好了。

路瑞安举起手机对准路边一户人家的楹联。拇指悬在相机App的虚拟快门按键上几毫米。门上一个不锈钢牌子。光荣之家。

他看着路平和随民女儿走远了。

她刚才说她叫什么来着。

反正是随民女儿。不礼貌。

他按下侧键锁屏。追了上去。

路瑞安小声插嘴说。现在孩子都可忙了。

路娟不确定他是不是在和自己说话。是。卷得很。

对。卷。国内的人都这么说。他想到自己的外甥女。卷得很。放假了总该让娃休息休息。

路娟举起手机。看。这是他写的字。这一张是毛笔写的颜体。划过去。这是硬笔。

屏幕上显示着一张奖状。兰州市青少年书法大赛小学组一等奖。路瑞安的字一直写得很糟糕。妈还说人家是农村人。他给奥斯陆华人孩子教汉语给中东移民教英语。路老师耻于在黑板上写字。

他也喜欢上。就给他报了。放假也有点事做。

刚才随民女儿好像说她儿子开学四年级还是五年级。那也就比朵儿小不了几岁。可她却和我一样大。我妈也二十九才生的我。

朵儿都没机会放假。只有我陪她玩。

朵儿?

他外甥女。菲菲的娃。你知道菲菲吧。

奥。路娟觉得这个名字有点熟悉。十八年前他们送二爷回家的时候这个菲菲好像也跟着一起来了。应该是二爷的外孙。肯定不是孙子。二爷就一个儿子。

菲菲是我姐的女儿。路平补充了一句。

路娟把手机继续划下去。他喜欢就让他上了。

我妈说你们也是晚上的高铁。是几点钟。我们可以一起走。说不定还是一趟车。

路瑞安说。六点多。

他打开12306App确认。

我也是六点多。我坐G238。六点十五发车。到兰州。你们是哪一趟。

路平挤到路瑞安旁边抓住他的手把他的手机抓到眼前。G238。1815。北京-兰州。

路平说。不是一趟。我们是六点五十。路平放开手。是吧安安。

嗯。

路平说。我们还要回县城。你就直接从村里去高铁站了吧。她看向路瑞安。

对。对。还要回去退房。路瑞安揉了揉拿手机的那只手手腕。四点之前要退房。

路娟的眼光向路瑞安的手机瞥了过来。只看到黑漆漆的一片。

嗯。我直接从村里打车过去。路娟心里感到有些舒服。应该是没法一路了。她笑着说。

还好装了防窥膜。路瑞安不知道妈为什么要撒谎。但他也不想和随民女儿有任何多余的交往。当然也不想和随民媳妇。或是那个干朽枯黄得仿佛黄土高原上旱死的空心枯树一般的路随民。

不论是兰州还是闻喜还是刘村离他都太过遥远了。比奥斯陆还要遥远。就像大姨曾调笑着说他的路和他们的路不是一个路。这话也许没错。

就连舅舅的发音也让他感到可笑。这个称呼的意义仅仅存在于开口的那一个瞬间。比他吞咽口水的声音还要微弱。它没有过去也没有现在。和活着的人们与死去的人都不一样。

他只是来看爷爷的。其他人都无所谓。

那我就带到这了。路娟说。四爸应该就在前边等你们。她举起手。就在前边那个高铁桥底下。

路娟把她妈和她说的话重复了一遍。回来了来家里吃饭。

有事打电话。路娟忘了路平和路瑞安根本没问她要电话。

黑色的路随俭在小路的尽头向他们招手。


路瑞安时常惊讶于自己对这片墓地竟然有着这么清晰的记忆。每每在遥远的异国流着泪从仅仅一人宽的宿舍床上醒来。他总能看到老爷子远远地站在这片黄土地上静静地看着他。就像他总把和解的希望寄托在那些遥不可及的弃他而去的人们和土地之上。柿子树下的爷爷头上白发稀疏。身上他总穿着的那身灰色中山装。爷爷像所有走过那个年代的知识分子一样。眼神里透露出一种看透一切的温和与宽厚。不大的封土包两旁一松一柏。是当年送爷爷回家时他们几个孙子一起种下的。如今也该长成参天大树了吧。大人们给爷爷选了块好地方。靠山望水。背后是绵延不绝的黄土高原。前面土塬的脚下竟然还躺着一方青色的湖。路瑞安不必闭上眼。就能看到老人向他招手的样子。二十年过去了。一切反倒更加清晰。

快到了。随俭说。

路瑞安一看到他就闻到他身上传来的酸臭味。那是汗水发酵的味道。和他身上隐隐传来的潘海利根裁缝香水的铁锈与皮革味产生了强烈的冲突。路平夹在两个男人中间微微作呕。

路瑞安惊讶地发现自己并不像几年前一样对这种味道厌恶至极。他从没在挪威人身上闻到网上常说的白人狐臭。甚至在健身房里他都很少闻到汗味。他的朋友们不论男女身上总是传来清甜的洗发水和沐浴露味。当然也很少有挪威人像他一样拥有四五瓶应对不同季节不同场合的香水。他没有像四五年那样毫不顾忌地掩住口鼻向空中喷洒自己的香水。反倒轻轻吸了口气。这是劳动者的味道。他为仍然没有工作也不愿工作的自己感到一些有限的抱歉。这是和他拥有一样语言一样历史的人的味道。它并不比香皂味更糟糕。

随俭用柴刀砍断一从挡住三人去路的灌木。就在窝上边。额得签到。就不去咧。你们完四咧来家里吃饭。

随俭的工作是高铁巡护员。每天三次固定时间在固定地点打卡。随俭说一个月两千不到。好处是离家近。总比种地好。他说。

路瑞安和路平的头顶高架上一列高速列车轰轰而去。

不知道我们坐的高铁走的是不是这条线。

路平没答话。她高估了自己和儿子的记忆力。如果不是随俭。他俩在地里走一天也找不到地方。

嚯口水。歇一哈。就在窝上边咧。远处有一棵柿子树。路平觉得就是那里。

但一切都和路瑞安记忆里不一样。

唯一让他感到熟悉的是逼仄的感觉。路边也的确有一棵树。通往墓地的路像他在奥斯陆睡了四年的学生宿舍一样。一样狭窄。一样缺乏立足之地。一样无处可去。路瑞安发现自己站在故土和梦想的交汇点上。那棵过去二十年始终存在今后也将要继续存在的树是虚构混乱矛盾中的唯一锚点。但那并非柿子。而是一棵石榴树。或许正因为他站在两者之间也因此彻底失去了立足之处。他所拥有的只有脚下长满杂草的干裂的黄土。路瑞安感到这土地和它所埋葬的历史与记忆像家一般无可捉摸。但似乎每个人都理所应当地拥有。

所以他必须前进。

要斯刚才问随俭要咧他滴砍刀就好咧。路平走在前边试图用她的双手从荒田蔓生的荆棘中间砍出一条路。

路瑞安选择了田地的另外一边。

斯喂个嘛。那坟头两侧虽然没有松柏。但至少确实被树荫荫庇着。

不斯。还在后边儿。喂个斯额四爸滴。

路瑞安不记得二十年前还有另外一座坟。他绕了远路。路平回到了他的身后。

这地斯额四爸滴。

你四爸斯随俭他爸。

对。

那这地斯随俭滴。

可能吧。谁知道。

把东西拿出来。放到这地上。你腿莫斯吧。

莫斯。

路瑞安抹了把小腿上被半枯的野草划出的血痕。伸手去拔墓碑前小腿一样高的荒草。

喂边还少一点。路瑞安说。

毕竟斯人家滴地。

用这个。路瑞安的右手开始流血。他把路妈递过来的塑料袋套在左手上。

差不多就行咧。

奥。

但是路瑞安没有停手。仿佛在一片荒地上用他写字的双手除草就是他穿横穿欧亚大陆来到二十年前的故乡的唯一理由。

路瑞安在拔不走的草根上放下贡品。

这盘子斯不斯可降解滴。

你不斯把橘子皮都扔地上咧。还讲究这个。

不一样。鸡蛋壳斯生物制品。

他刚到挪威的时候确实不会把橘子皮扔在路边的树林里。但就连Knut也那么做。

玉米淀粉做滴。

路瑞安在盘子里放上太阳锅巴。稻香村枣泥糕。旺仔小馒头。达利园八宝粥。

他接过路妈递过来的杯子。

这个也斯玉米淀粉做滴。挪威没有这种东西。

瓜娃子。这斯塑料滴。把你滴酒拿出来。给你爷倒一杯。

路瑞安带了两瓶酒。一瓶汾酒竹叶青。是路明承喜欢的。一瓶十三年麦卡伦。他和路平说要给他爷尝尝。

紫檀。陈皮。丁香。广木香。冰糖。酒瓶上没有配料表。这些是路瑞安能想起来的。即便从来没喝过竹叶青。但他能理解爷爷为什么喜欢这酒。就像他喜欢威士忌。陈皮和丁香都是经典味道。路瑞安往透明塑料杯里倒了满满一杯酒。绿色酒体迸发的芳香味物质比陈年苏格兰威士忌热烈得多。他喝了一大口。老爷子为什么会喜欢这种东西。

路平接过酒。从她记事起。路明承每次回闻喜。都要带一瓶这样的酒回去。有时心情好也会让她尝上一口。也正是因此。她二十年来再没喝过一口竹叶青酒。

是这个味莫错。把喂一瓶也倒一杯。

路瑞安早就倒好了。他并不真的喜欢十三年麦卡伦或者任意一款苏格兰威士忌。日本山崎和美国波本尚属可以忍受。他真正喜欢的烈酒是五粮液和干邑白兰地。五粮液挪威买不到。白兰地被他喝成了Brandy Habbit。玩猜字游戏时Knut曾经这么嘲笑过他。那正是他喝干邑喝得最凶的时候。路瑞安之所以喝Scotch更多。是因为他要带一瓶自己不喜欢的烈酒去图书馆写论文。刷b站刷到无力下笔但又不得不下笔的时候。毕竟他不可能在DDL前一天写完100页5万字英语论文。拧开瓶盖轻举酒瓶润一嗓子。他就相信自己可以开始写了。于是写了一个字。五个字。一行两行。一页纸。

Knut的女朋友说她都把酒藏在水瓶里。

我以为没人会在乎。路瑞安说。也从没人看我。

Knut说。那是你没看见。

路明承和路平也没有看见。路瑞安放下的是他倒的第二杯麦卡伦酒。

这个豹点了吧。

路平抓着一把焚香的手还在举着。

别把山给人家点灼咧。

路平没有说话。仍然举着手。

路瑞安看了看右手又看了看左手。再给额一个袋子。也不过是蹭破了皮。医生缝针技术很好。玻璃杯碎片插进去的地方只比周围皮肤颜色淡了些。她说今后十年只要不是出了车祸全身大面积擦伤。就不用再打破伤风了。路瑞安点着了香。

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

和你爷说说话吧。

路瑞安迅速抄起一罐已经打开的八宝粥吃了一多半把烧了不到四分之一的焚香头朝下塞进铝罐。

老爷子。

我好像没什么话非要和你说不可。


欺把菜拿来。路斌一局结束放下手机翻身起床。从厨房端来一碗装在塑料袋里的凉粉芥末。

哥。路瑞安进门时路随俭正在和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说话。路瑞安猜测那是他儿子。路斌从路瑞安身边走过。舅。奥。路瑞安下意识答了一句。路斌走了过去。他庆幸自己没有先开口。叫错了人。

路爽人呢?路平问随俭。折叠方桌旁坐他们五个人已经有些挤。再加上路爽那个胖子一定会坐不下。

他在县城。等会儿叫他开车过来。你们厝他滴车过去。就薄打车咧。

路爽是谁。是随俭的儿子。那刚才他喊哥的人又是谁。

路斌仍然在床上趴着打荒野大乱斗。厨房传来麻辣火锅底料的味道。比路瑞安在挪威吃过的闻起来还要糟糕。

路平问。孙子今年多大咧。

路随俭答。十八。

路平问。上高三。

路随俭答。学习不行。上滴中专。学滴汽修。

比我强。路瑞安想。剧场研究。算什么技能。路瑞安知道他并非不是趴在闻喜刘村土炕上的路斌。所以你四爸从朝鲜回来就当咧一辈子农民。路平让路瑞安给她四爸的坟敬酒。路瑞安放下酒。站着读墓志铭。你知道额啥意思吧。不知道。但路瑞安还是照他妈说的做了。村里的门道他不懂。路妈也不懂。但大概比他懂的多一些。

这上边写滴他31年生滴。那参加志愿军滴时候才十八岁。十八岁的路瑞安还在上高中。

对。打完仗就回咧老家。种了一辈子地。额四爸斯个老实人。你爷让他留在西安给他安排工作。他不愿意。

上回回来额四爸还在尼。他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滴。半夜起来上厕所发现旁边滴战友全死咧。他身上还压着一个四人。额觉得斯看滴窝打仗滴场面。看滴太多咧。就想回家。陪他妈。

如果爷爷当年大学毕业也回了家。他大概也能多陪在路妈身边一点。但老爷子不可能回农村。他是建国前的大学生。这次回国也只是短暂停留。即便他还不确定自己接下来要去哪。路瑞安看着趴着玩手机的。外甥。想到前几年网上流传过一张对比图。左边是侧躺着玩手机的大学生。右边是侧躺着吸鸦片的清朝人。路斌的姿势和图里人一模一样。而他也未必不是路斌。

路随俭坐在仿红木沙发上一动不动。路瑞安坐在他旁边。随俭媳妇端着散发着焦糊的廉价菜油味的火锅底料炒豆腐鸡蛋坐到桌前。

斌斌。来吃饭。

比路瑞安还高的路斌窝在没他半个屁股大的低矮木凳上。随俭媳妇递给路平一个一模一样的凳子。

你坐这。额坐凳子。路瑞安拿过凳子。坐在随俭媳妇和路妈中间。

你厝这么。随俭用力拍了下他的沙发。

额坐这儿。让额妈坐窝儿。

舅。你尝尝额给额爷带滴酒。妈。给额递一哈包儿。路随民把路瑞安放在地下的包重新拎起来安置在沙发角落。包上沾着地里的黄土和草屑。多半是路瑞安拔草时落下的。路瑞安抽出那瓶几乎还是全满的麦卡伦。这是洋人喝滴酒。叫威四忌。

洋人嚯滴酒。

这上边还有洋文尼。你看看。

给额看额也不认识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舅你把杯子给额。额给你倒一杯。

味道咋样。

好嚯。塑料杯里的酒消失了一半。路瑞安估算用他的4CL量酒器大概要量三四下。这洋人滴酒也挺好嚯。香滴很。

就是香滴很。

这酒多少度。路随俭喝得出这酒度数不低。

四十。超过四十度要收更多的税。所以欧洲的烈酒一般都是四十度。

不如咱滴汾酒烈。

确实不如。我知道你的意思是还有很多都不如。

路随俭满意地又抿了一口酒。

路瑞安明白了路妈的意思。路随俭在自家地里看到他二爸路明承坟前摆了一杯翠绿的竹叶青和一杯金黄色但不知道是什么的酒。他爸坟头却什么也没有。路平站在路边。她说。不好看。

舅来额给你满上。路瑞安也一口喝了大半塑料杯。咱俩干一个。

你慢点喝。

路平用右手肘顶了一下路瑞安。

你刚才都喝咧不少咧。安安和老爷子喝咧一杯竹叶青。那个苏格兰威士忌他好像也喝咧一些。安安说竹叶青没有他滴威士忌好喝。不知道他这些年喝咧多少。不知道他滴心脏咋样咧。

好好好。这不是和额舅高兴么。

路随俭想问路爽儿子你要不要也来点。不合适。路妈说。

这酒要多少钱。

三背多不到四背。不算太贵。差不多是随俭四天的工资。

随俭再喝了半杯酒。差不多了。路瑞安把酒放回包重新坐到沙发上。

路斌已经回到了床上。随俭媳妇已经把桌子折起来放回墙角。

他看到路随俭的眼睛跟着麦卡伦上边略粗下边略细的扁圆柱瓶子一起进了他的书包。

斌斌你去把族谱拿来。几杯四十度的洋酒不算什么。吃饭前路瑞安说他想看族谱。


路明承的老屋在村东头。路随俭家在西。路瑞安要去看。路斌也要去。路随俭走在最前带路。路斌从来没听说过家里还有这么个屋子。蹦跳着跟在旁边。路平和路瑞安走在最后。

这屋子你还记得哈。路平不确定十八年前送老爷子回家时是不是带路瑞安进过家里的老屋。那房子她自己都没进去过几次。钥匙也不知道在哪家人手里。

当然记得。一进滴四合院儿。进门就是照壁子。爷爷滴房额咋能不记得。

不光斯你爷滴。斯你爷和他兄弟滴。你爷就有一间。

那这房子斯额爷他爸滴。

对。

你见过你爷么。

么有。

他斯干撒滴。

私塾先生。

咱家四代人都斯老斯。但不算路瑞安。他想的是他那个在大学教书的哥。张教授。家里人都这么调侃他。从他当研究员的时候。到讲师。到副教授。

你爷滴爸。就斯额爷。死咧之后把房子留给额爸和他几个兄弟。

路瑞安现在仍然看到。就像他在挪威时经常看到的。路家的老房子坐在一尘不染的宽阔水泥马路旁。四合院白墙黑漆双开门。墙灰和漆面因为房子久未有人居住而有些干裂。整体仍然整洁庄严。周围农村的房子在记忆中隐去了。家里清末中了进士所以远门口还立着旗杆和下马石。旗杆风坏下马石破损。但就像路家读书的传统一样。它们到今天依旧屹立着。

不是清末。

路瑞安掏出手机打开相册放大。路煜丰。生于一七二八年八月十五。乾隆三十七年壬辰赐进士出身选送朔平府教授。

清末是路妈说的。路煜丰是老爷子的六世组。他是乾隆年间的进士。

到了。

路瑞安面前出现一条不到两人宽的黄土路。路的尽头是一个裸着上半身的汉子。路随民在和他说话。汉子背后有一座比路更窄的合页门。

路瑞安从汉子身边走过。在这里边儿。路随民说。

更窄的黄土路上长满比爷爷墓地前还要更高的不知名的荒草。

路平走了进去。路随俭和汉子说这是他姐和他外甥。他二爸的女儿和外孙。路瑞安看他没有再走的意思。开始鄙视打算把麦卡伦留给他的自己。路瑞安跟在路妈之后走进了和他常常被迫躺在上边做梦的奥斯陆学生宿舍制式单人床一样宽的黄土路。走向路的尽头的路家的历史。

十八年前送你爷回家滴时候就让你爷在这儿休息呢。路平透过锁着的门缝向院子里看。就斯喂个屋子。

这是咱家的屋子。

不斯。斯额四爸滴。额爷死咧之后他这四个儿子把院子分成咧两半。你爷和他另一个兄弟分咧另外一半儿。就这个。

路平转向紧挨着这扇破门的院墙和另一扇破门。两扇门上都挂着破旧而厚重的黑色链子锁。

你爷在西安。这房子他几个兄弟盖房滴时候把房子里滴木头都拆咧卖咧。

路瑞安抬头看到门楣下的雕梁隐藏在干涸的黄泥下。

看来他们忘了这个。

下马石和旗杆尼。

早都不见咧。

不是二十年前还在。

啥二十年前。

送爷爷回家不就是二十年前。路瑞安记得很清楚。爷爷是他十岁时走的。今年他三十岁。爷爷一百岁。

斯十八年前。

那时候不是旗杆还在么。额还记得和额哥在窝下马石上玩儿。

你记错咧。额小斯候额爸带额回家这石头就莫有咧。都斯他给额说额才知道滴。

路瑞安推了推路家老院锁上的门。朽坏的两片木头比他在挪威宿舍的双开门冰箱也大不了多少。门楣上的黄土随着门板的晃动落在他的长发上。他仍然记得老爷子走后有一年大姨说你的路和我们的路不是一个路。他转头抛下母亲从路家祖屋院墙干燥的黄土上拧下一小块看着它们消散在从黄土高原尽头刮来的热风中。爷爷临走的时候把大姨二姨表哥表姐挨个叫到他身边。

有什么事啊爷爷。十岁的路瑞安抓着他的奥特曼娃娃从病房的角落小跑到八十岁的路明承床旁。

大人们都笑了。

他永远不会知道那天路明承和其他人都说了什么。就像他已经忘记了老爷子和他说过的话。二十年后的路瑞安只是确切地记得。从那天起路明承的所有外孙都和他一样把他唤做爷爷。即便老人从此只能在记忆里向他们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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