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借阅《纪念陈寅恪先生诞辰百年学术论文集》一册,读其中蒋天枢《陈寅恪先生传》一篇,有两点心得,略述于下:
传中记曰:“先生在读《高僧传》时,别有论译经传播事业者:据《高僧传》前三卷,译经门正传及附见者凡六十三人,而号为天竺人者仅十六人。而此十六人中如摄摩腾、竺法兰、鸠摩罗什等,或本人之存在不无可疑,或虽源出天竺而居月支,或竟为龟兹人者尚有数人。然则自汉明迄梁武四百五十年间,译经诸大德,天竺人居四分之一,其余皆剡宾、西域及凉州之人,据此可知六朝文化与中亚关系之深矣。”
案:寅恪先生治史,惯于小中见大,此其一大特色。因其“小”,即于细微处、人所不经意处,见出史实之真,故读寅恪著作,往往如临历史当时之境,好像亲历者、过来人的忆往之言。因其“大”,即结论往往有关于所述历史社会文化的总特征或总趋向,故读者总能领略到一股居高纵论风云的豪气。此段短短的转述,正是寅恪一贯作风。
传中又曰:“(寅恪)又云:间接传播文化,有利亦有害:利者,如植物移植,因易环境之故,故可发挥其特性而为本土所不能者,如基督教移植欧洲,与希腊哲学接触,而成欧洲中世纪之神学、哲学及文艺是也;其害,则展转间接,致失原来精意,如吾国自日本、美国贩运文化中之不良部分,皆其近例。然其所以致此不良之果者,皆在不能直接研究其文化本原。研究本原首在通达其言语,中亚语言与天竺同源,虽方言小异而大致可解,如近世意语之于拉丁。按《出三藏记集》卷八僧睿大品经序谓:胡音失者,正之以天竺。盖古译音中如弥勒、沙弥之类,皆中亚语,今日方知。足证当时实此类之经本。然其所译,仍大抵是梵文,犹天主教人赍译诸书实皆拉丁之本,而音译名字犹存法、意土音也。由此可知中亚人能直接通习梵文,故能直接研究天竺之学术本源,此则间接之害虽有亦不甚深也。至其利,则中亚大、小乘俱盛。大乘盛于和阗,如朱士行在于阗,为彼地小乘所嫉,然实于其地得放光般若梵本,又经于阗僧无罗叉等之翻译。至东晋法显《佛国记》云:于阗众僧乃数万人,多大乘也。则于阗必已盛弘大乘。今所发掘区域,于阗近旁多大乘经典;而天山北路,小乘夙盛。卑摩罗叉,十诵大师,先在龟兹,弘阐律藏。玄奘《西域记》:屈支诸国皆说一切有部。今德人发掘库车诸地,所得有部律本甚多。可证六代李唐小乘之学行于天山北路,旧籍所记良不诬也。”
案:输入外来文化,须兴利除害:一是不失精意,从“小学”做起,通习外来语言,入于此文化之中心内核,故寅恪于语言工具特所注意;二是以本国文化为背景,融通外来文化之主流、旁流,主干、支节,大宗、异门。一文化在本民族,往往受宗教、政治、民族等等势力的影响,或互不相涉,或各有敌意,或根本对抗。一文化便不成整体,而成各有局限的门派,各门派门户隔绝,立言树义,范围狭隘,各堕一边。而一文化输入外民族,则上述局限尽消,整体意蕴反而清晰,再加与当地固有文化结合,往往开出一个新生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