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儿,你去屋后拿点柴火来。”娘在伙棚里烙饼。
“哦。”我随口应了一声,却没有动,手里的小人书太吸引我。
喊了几遍不见我出去,她提着擀面杖进了屋。我一看架势不对,赶紧从凳子上蹦起来。
娘在后面骂我:“天天跟个应声虫似的,只答应,也不动。”
应声虫,其实在古籍中实有记载,但是在我们这里是对只口头答应却不行动的一种人的称呼。老人们经常说,懒散的人,肚子都有一只应声虫。我不知道具体是不是一种虫子,谁也没有见过,权且就叫虫子吧。传说,这种虫子寄宿在人体内,吸食人的精气,学人说话,日久天长,这个人就只剩下一具只会答应的躯壳。
娘说的应声虫就是这个意思。
最近,我从奶奶的抽屉里翻到了不少小人书,一有时间就入迷的看,功课也不认真做了,家里的活也不帮了,谁叫我我也懒得动。
晚饭后,父母出去串门拉闲呱去了,我继续趴在炕上看小人书。隋明明来我家找我玩,我正看到精彩处,也懒得理他,过了一会儿,他自己觉得没趣,刚要起身走,又停电了。
隋明明一下子蹦到我身后,俩手抓住我的肩膀趴在我后背上,声音哆嗦着说:“这次不会又有什么黄皮子仙吧?”
“哪那么多黄皮子仙?”他是被以前那次黄皮子仙事件整怕了。那次我因为惊吓,昏昏沉沉了七八天,隋明明和他奶奶则至少半个多月没能下了床。世上总是有很多难解释的事情,想不出头绪索性就不想了,后来也就慢慢的淡忘了,但这会儿一停电,特别是又跟我在一块儿,又给他勾起来了。
他在炕上哆嗦着,我不管他,从炕上下来,自顾自摸索着去前面的桌子上找蜡烛。摸了几把,总是抓空。不能啊,桌子就在炕边上,闭着眼睛我也能够着啊。我一边纳着闷儿,一边大幅度往前够了一下。这一下,结结实实的抓了一满把,但是马上知道抓着的不是桌子沿儿,手还不自觉攥了两下,手心里这东西像皮肤那么软,并且温乎乎的。
“妈呀!”我感觉整个胳膊都凉了,汗毛直竖,你就想象一下一只豆虫突然跳你手背上,然后一个翻滚,卷住了你一根手指,任你怎么甩也甩不下来那感觉。来不及多想,我下意识抡圆了胳膊就把手里的东西甩了出去。“啪”的一声,听声音是摔在隋明明脸上了,黑暗里就听见隋明明嗷嚎一声“黄皮子啊”,接着我感觉自己被狠狠的迎面撞了一下,又听得连续“咚咚咚”一阵脚步,隋明明一路鬼叫,直到我家院门“哐啷”一声巨响之后渐渐远去了。
我被撞得躺在地上一口气也上不来,喉咙里好像卡了什么东西,咳也咳不出,咽也咽不下。自己猛捶了几下胸口,好歹把气顺过来,咳嗽了一阵儿,刚要爬起来,来电了。
这个隋明明,吓死你得了。我心里暗暗骂着,扶着桌子腿儿站起来。刚刚手里抓着的是什么东西呢?肉肉的,还有温度,好像是个活物。
那个时候的灯泡瓦数特别低,屋子里也不是很亮,比蜡烛和油灯的光强一点。但不管怎么说,有了电,屋子里亮堂了,胆子就大了。
借着灯光,我去炕上刚才隋明明趴着的位置找了找,没有,又四处找了找,整间屋子就这么点地方,被褥底下,地上,桌子上,桌子底下,都找遍了也没有。喉咙里一直觉得不得劲儿,弄得我也没心情继续找了。转身去外屋拿了葫芦瓢去院子的水缸里舀了瓢水,一口气灌下去,顿时舒服多了。
这时,我父母也串门回来了,我娘一进大门就气势汹汹的指着我:“隋明明是不是来我们家了?”
“啊,是啊,怎么了?”我被问的心里挺没底。
我娘一把揪住我耳朵:“你是不是又吓唬他了?一路鬼哭狼嚎的,在南边胡同拐角儿把你爹撞了一个大跟头,好歹没吓死我们!”
我疼的龇牙咧嘴,但心里挺乐的。那个倒霉蛋隋明明,估计今晚又睡不着了。这么想着,头上“啪”挨一大巴掌,“还笑!”我爹气的脸都拧巴了,我这才看清,他大半边身子全是土,龇牙咧嘴的吸着气,估计刚才被撞的不轻。
我纳闷的说道:“我没笑啊。”我刚刚就是在心里乐了乐。
我爹更气了,“你还说没笑,这不是在笑?”抬起手来就要再来一下,我赶紧躲开。
“行了,自己摔了别拿孩子撒气。”我娘吼了下我爹,又转头吼我,“你也是,不看看你爹都摔成啥样了,不说心疼,还能笑的出来?”
“我真没笑。”
看我辩解,我爹和我娘双双弯下腰就要脱鞋,我一看情况不妙,赶紧跑回自己屋里去。
往炕上一躺,顿时觉得身上乏得难受,很快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上学路上,隋明明老远看见我扭头就跑,小胖身躯跑了十几步也就跑了三米。我紧赶几步,一把拽住他。
“跑什么你?”
他眼神躲躲闪闪,却严声厉色:“张小九,以后我,我不跟你玩了!”
“为啥呀?”
“跟你玩准没好事!”他撇着嘴,眼睛斜瞅着我。
我眯了眼睛围着他上下打量,他被我看毛了,也跟着我转起圈来,手还不断的在我眼睛前面挥来挥去的。
“你,你看什么看?”
“我看你是不是被鬼附身了。不是,你是隋明明吗?说话怎么还结巴上了?”
“没,没有。”他眼睛很缥缈的看向远处,装作没事人一样。
我学大人那样捏着下巴,倒背着一只手,又围着他转了半圈,“不对,隋明明,你今天极其不正常。”
我这句话一说完,他的小胖脸动了动,眼睛里吧嗒吧嗒的掉下泪来,“你还说,昨晚我一晚上都没敢睡,你知道我最怕虫子,真不够朋友你。”
确实,隋明明最怕虫子,本来经过前两件事之后,他的胆子就更小了,昨晚那个也确实像虫子。先不说有意无意的了,给他道个歉他肯定就没事了,朋友嘛。我刚要开口道歉,他一下子指着我气愤的说:“你还笑?绝交!”然后头也不回的抹泪儿走了。
“我,我压根儿没笑啊?”昨晚我父母也说我笑了,可我自己很清楚,就是没笑嘛。
第一节课是我最怕的数学课,不是因为数学课多难,而是数学老师太严厉。虽然这样,我还是走神了。突然,老师敲了两下黑板,说道:“我请三位同学来黑板上做。”
别叫我,别叫我,别叫我,我心里祷告,低头拿着笔在练习本上装模作样。就在这时,我感觉周围气氛不对,教室里变得出奇的安静,抬头一看,全班同学正齐刷刷的看着我。
“张小九,你笑什么?你都会做了是吧?你上来做!”老师往上推了推眼镜,很气愤的样子。
我莫名其妙。
“老师,我没笑啊。”
“你没笑?”老师狠狠把教鞭摔在讲桌上,“全班同学都听见了,你还说你没笑?是不是同学们,他笑没笑?”
“笑了——”全班同学笑着拖着长音。
我顿时觉得很委屈,“我……”,话还没有说出口,同学们看着我哄的一声全笑了,有人站起来指着我,“老师,他又笑了,他又笑了!”
这节课被搞得乱哄哄的,我被赶到离教室很远的墙边罚站。隋明明远远的看了看我,想要走过来,又犹豫着走回教室去。经过我身边的几个老师都对我指指点点,说我犯了错误一点也不严肃,罚站还笑。站了两节课,心里的委屈渐渐转化为气愤,他们到底是怎么了,一个个都说我笑,可我真的没有笑啊。除非我疯了,要不就是他们都疯了。
“嘻嘻嘻,哈哈哈。”一串极低的笑声传来,感觉就在我旁边。
我四下看了看,一个人也没有。
“哈哈。”笑声仍然在。
“谁?”
“舌,舌?哈哈哈。”
“隋明明?”能跟我这么恶作剧的,也就隋明明那个家伙了。
“俗,俗,隋,隋明明。”声音还是很低,但清晰可辨,听声音倒不是隋明明。
“到底谁啊?”本来就一肚子气,我没好气的问道。
“到底谁啊?”声音比原来高了些。
“别学我说话!”
“别学我说话!”
又有几个老师经过,转过头奇怪的看着我。
我环顾着周围可能藏人的地方,心里的火被彻底引上来了。
“到底谁啊?”
“张小九!你在干嘛呢?不好好罚站,跟谁说话呢?”数学老师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我身旁。
我刚要开口,那个声音大声说了一句,“隋明明。”
“隋明明?胡说!隋明明在教室上课,你现在撒谎都不带眨眼的了是吗?”
“老师,我……”我刚要解释,那声音又来了一句:“胡说!”
老师眼睛都绿了,我连忙摆手,“不是不是不是,老师……”
老师抻直了脖子,两根指头哆嗦着指着我,“好啊,你你你你你……”
那个声音迅速模仿着老师,“你你你你你,别学我说话!”
我一下子僵硬了,老师差点没背过气去,指着我哆嗦了一阵,半天没说出一个字来,咬牙跺脚的回办公室去了。
我现在真是百口莫辩了。他们都没冤枉我,那个笑声确实存在,听来源,好像还是从我肚子里发出的,并且现在不单单是笑声了,看刚才那意思,是在学说话呢,学的还挺快,都能跟人对话了。我突然想起昨天晚上自己喉咙里好像卡过什么东西,感觉不舒服,我还拿水顺了顺。莫不是停电的时候,我抓在手里的那东西?
惹了那么大的乱子,我不敢告诉父母,想偷偷搞明白,但是一直想不出头绪。过了段日子,我发现自己的声音越来越低,我自己都听不清了,又过了一阵,连话也说不出什么了,那个声音逐渐替代了我,再后来我连它的声音也听不到了。
我不知道它对别人说了什么,总之我看到别人看我的眼光越来越嫌弃,连我的父母都对我直摇头。身体越来越乏,脑袋也越来越木讷,什么也不愿意做,就想躺着。最后,学也上不了,门也出不去,天天躺在炕上。也来过几个医生,但都摇着头走了。每次我娘进来送饭,都叹着气暗暗的抹眼泪。我很想给他们指指我的肚子,告诉他们其实是这里面发出的声音替代了我,但我连抬起手的劲儿也没有了。
隋明明中间来看过我几次,他不像别人那样嫌弃我,还攥着我的手掉了眼泪。他在一旁跟我说了很多话,看他的表情好像在跟什么争吵。
有一天,隋明明神秘兮兮的在我眼前展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你肚子里有只虫子,他会说话,它让所有人都以为你疯了,但我知道你没疯,我要帮你取出来。”
过了几天,又给我看第二张纸条,“今晚你爹娘会出去,到时候我带你去外面,给你取虫子。”
晚上,我屋里没有开灯,自从我变成这样,屋子里就很少开灯了。月光很亮,白灿灿的从窗棂投到屋里来。也不知道几点,迷迷糊糊中,隋明明趴在我脸上,月光下,他的表情有点恐怖。看我睁开眼,拍了拍我的头,又把我扶起来,费了好大劲儿把我背到背上。
外面的月光更亮,仿佛白天一样,只是一切都没有了色彩,只剩下黑白。路上也没有几个行人,借着皎好的月光,可以模模糊糊看见几只猫头鹰的身影。我任由隋明明背着,转过几条胡同,来到了村后堆柴草的场院,场院边上堆满了柴草垛,柴草垛旁边有一个石碾。隋明明背着我往石碾方向走去,心跳声显得很沉重,估计走那么远也累坏了。
隋明明把我放在石碾上,站着喘粗气。月亮在他身后的高空,强烈的白光让我丝毫看不清他的容貌和表情,只能看到黑色的身影。我无力的靠在碾子上,就那么盯着他,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过了一会儿,他退后两步,胳膊好像在衣服里找什么东西,找了一会又很愤怒的挥舞了一下,在夜里划了一道银光。
“你肚子里有只虫子,我要帮你取出来。”
我想起他给我看的纸条上的那些字,他这是要给我隔开肚子吗?不能吧?但看架势,再联系到他的智商,估计是要那么干。
我试着挣扎,却一动也没动,想说话,嘴巴更张不开,我的身体已经不属于我了。隋明明不断对我做着各种手势,估计还在跟我肚子里那个声音理论。夜空被他手上的银光划得粉碎,看得出他极其愤怒。最后,他停下了所有的动作,慢慢的走到我面前。我看清楚了刀的样子,是一把很尖的剔骨刀,月光里,那闪烁着的惨白的刀光,让刀子看上去格外锋利。
他把我的上衣撩开,露出肚子,拿着刀横着比划了一下,又竖着比划了一下,好像在盘算到底怎么切开合适。我要是能动,这时候肯定狠狠的踹他一脚。月亮映着他的影子,整个影子都在哆嗦,我此刻肯定哆嗦的比他还厉害,只是感觉不到吧。最后,他下定决心似的,俩手握刀,朝着我的肚子猛扎下去。
我就那么眼睁睁的,看着大半截刀身倏地一下没进了肚皮。
看着扎在我肚子上的刀,再抬眼看看隋明明,用仅存的一点意识猜测着他下一步的动作。好,有种,我看你接下来让我怎么死。只见他俩手哆嗦着慢慢离开刀把,一步一步往后退去,然后一个转身,很快的跑走了。
那把刀安静的扎在我肚子上。
隋明明,你****(此处省略四个字)这算怎么回事?你这是帮我取虫子?我张小九今天算是死在你手里了。心里的眼泪哗哗的流下来,把隋明明骂了无数遍。
没有一丝疼痛,过了几秒,血顺着刀锋汩汩的涌出来,顺着肚子流到石碾上。算了,就这样吧,反正我在别人眼里早就像不存在一样。鼻子里突然飘进浓郁的柴草的香味,再看看月亮,已经爬到了场院那边的树梢,我第一次觉得夜晚竟然这么美。
我想象过很多种赏月的美好情景,但是做梦也没想过自己敞着怀肚子上插把刀躺在石碾上赏月的样子。
又过了一会儿,肚子表面有点异样,鼓起一个包,越来越大,从肚子中间慢慢的往刀口那边移,接着,刀口一点一点的扩大,爬出一个肉乎乎的小东西,像个土豆那么大。那个小东西伸展了一下,慢慢站起来,竟然是人的模样。他看了看我,从我肚子上跳到石碾上,又跳到石碾下面去了,只在肚子和石碾上留下了几个细小的血脚印。
这应该就是那个说话的东西了,莫非真的是老人们口中所说的应声虫?寄宿在人体内,能模仿人的声音,靠吸食人的精气存活,让人最终只剩下一具躯壳。
休养了两个月,我的身体完全恢复,肚子上留下了一道明显的疤痕。后来,大家知道了实情后也都对我表示谅解,数学老师也原谅了我,还给我补了功课。最高兴的除了我爹娘,当然就是隋明明了,只是他始终怀着深深的自责,总觉得自己差点要了我的命。
当我问隋明明从哪得知救我的方法时,他说只是他自己想出来的,我听得一身冷汗。不管怎么说,他还是变相的救了我,做了我的“雷丸”(古籍中记载的《本草纲目》里根治应声虫的药),但我很严肃的跟他做了一个约定,以后不管遇到什么情况,都不要擅自再做那种不靠谱的傻事。
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只是我再也不敢偷懒了。
我平时特别留意一些角落,也曾跟隋明明多次去石碾那里去寻找应声虫的踪影,可是除了那些极其模糊的小脚印,实在是没有别的痕迹了。时间一长,我经常怀疑它是否真的存在过,但肚子上的疤痕不会骗人。
有时候我不禁思索,应声虫到底是什么呢?也或许它真的不存在,那个最初的不具形态的物体,也许只是我们身体中最原始最单纯的另一个自己,而逐渐趋于人型会吐人语的它,可能是正在慢慢丢掉纯真和勤奋的我们自身。如此解释的话,那每个人的身体中都有一个应声虫,我们要做的,就是努力不让它有机会发声。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