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落雪纷纷，风呼啸，路太远，酒不够，但幸好有月光，泼洒一地。

山路难走，雪道泥泞，湿了你穿的靴子和我的马蹄。

刀子似的风钻进肉里，雪花噼里啪啦的打在身上，我尚有皮糙肉厚的马皮，能抵御寒冷，可你只能用力的缩进衣服里，把大氅裹得更紧。

你迈着踉跄的脚步，走走停停，我一步步跟在你身边，在你歇脚的时候，等等你。

我这匹老马已经陪了你五年，消瘦的只剩下一副骨架，再驮不动重物，更别说驮着你。你很明白这一点，所以我只是你生活的一个陪伴。

买马的那天，别人都劝你，这匹马老得不能骑了，你还买它干嘛。

你笑着说，这种老马刚好配我这种老人。

我听懂了话一样，粗大的鼻孔冲着你喷出了两道热气，陪伴了你往后的日子。

江湖二十年，不多不少，它把一个风华绝代的李寻欢，变成一个憔悴的老人。

在山脚下搭一个木屋，种几亩田，栽几棵树。

你老了吗？我不觉得。虽然你的鬓角越来越苍白，身形越来越弯曲，可是你的眼眸依然明亮，你的故事在江湖里依然鲜活。

一个人的眼神还明亮，不管他多大年纪，都说明他的精神还未衰老。

风雪越来越大。

我快走了几步拦住了你，你明白了我的意思，笑着从衣兜里掏出苍老的手，把我背上的袋子解下来。

你以为是水，就喝了一口，我想到你会惊讶的停住了动作，但没想到你会转而豪声说到，好！我听你的，今天再喝一回酒，其实酒和水又有什么区别！

看着酒从你的喉咙流进了胃，我就放心了，因为别人越喝越醉，只有李寻欢越喝越清醒，今天你要赴一个约，我希望你拿刀的手能稳。

在今天，沉寂的江湖又焕发出久违的神采。

你的故事又重新散发出鲜活。

二十年前，上官金虹死在李寻欢的刀下。

二十年后的今天，上官金虹的徒弟想要复仇，挟持了阿飞和林诗音，为的就是将李寻欢引出江湖。

那天你听到这个消息，拍拍我的脊背说，走吧，最后在陪我一程。

我听出了你话里的凄凉，我不明白，你是李寻欢，就凭这三个字，100年后无人能够超越，就凭你的飞刀，上官金虹在世又有何惧，就凭你的情义，又吸引多少少年涌入江湖。

我看了看你的手，它在不停的发抖，我明白了所有的一切。

这些年，你再没有碰刀，只是种菜、种花、种树。

这些年，你再也不喝酒，只是喝茶。

这些年，你常常跟我说，你不管杀过多少坏人，但他们都是人命，是人命就总该不对。

现在，你停了下来，站在里在风雪中，不知是酒的作用，还是什么，你嘴角浮现出幸福的笑容。

小道弯弯曲曲通向远方，旁边是一个酒家。

“就是在这里，你知道吗，我遇见了一个叫阿飞的少年，他身材消瘦，拿着简陋的长剑，那时候他一心只想成名，他走的不快也不慢，他像一匹孤独的野狼。”

你想说的话哽咽在喉中，眸中泛着泪光。

一切仿佛回到昨天，你的眼中有一个少年在那里走着。你站在那，眼眶湿润了，一直盯着一个方向，像目送他渐渐远去。

我知道你要说的故事，我是一匹行走过江湖的老马，什么大风大浪我也都见过，你的故事我也都听说过。

后来阿飞成了你的朋友，永远的朋友！

道旁有一株梅花。

“那些年我为了练飞刀，手里总是雕刻着东西，可是不管我刻什么，最后都变成了一个女人的雕像。我总把它们埋在梅树下，我以为我去了关外，那里没有梅花，没有她，我就不会再想起，可是……

你剧烈的咳嗽了。

吐出来的鲜血，在雪地的衬托下，像梅花一样刺眼。

我知道你说的是林诗音。

这些年你没有再雕刻的东西，我也没有见过你的飞刀，你的飞刀和那个人都被埋藏起来。而你心，也连同着埋了起来。

到了，那个地方。

在山顶，有三个人。

说书的，还在酒馆里，用三寸莲舌，翻阅出你前半生的故事。

小李飞刀，本身就是一件轰动人心的传奇。

今天，小李飞刀和夺命金环的故事又讲重新演绎，一个兵器谱的排名重新翻起。

每个江湖都不缺少看客，惊险的故事没发生在自己身上，却总想亲历。

今天，这一战，不管结果如何，一定满城风雨。

山巅之上，四周空旷，确实是个决战的好地方。

阿飞和林诗音都被堵住了嘴，捆在地上。

你看到，阿飞又胖了好多，一定是娶了个会做饭的好妻子，林诗音的头发也苍白了，但是她的模样还是没变。

你看见了他们，虽然一句话也没说，但比别人说了三天三夜，还要多。

金环套在上官的手臂，他斜视着李寻欢，这个现任金钱帮的老大，这个上官金虹的传人，他知道决战前要有绝对的自信，要在气势上压倒对手。

反观你，风一吹，就要倒地。

阿飞和林诗音，你只能选一个救，你选谁？他问。

高手之间的对决，比的是心态，在没有出手前，胜负就已经分出。

肮脏的上官西想要让你在决战前让你分心，你虽然是个老人，但你是李寻欢，你飞刀永远让人颤抖，他没有自信能赢你，虽然他年轻，他打败了武林中所有的高手，但是在你面前，小李飞刀永远让他恐惧。

你轻轻的一翻身，将大氅脱在雪地，你穿着白色的衣衫，露出单薄的身体。

你的衣衫纯白如雪，你的发丝霜白染鬓。

雪花漂漂落落，已是一个天涯，你张口做出的选择，将成为另一个天涯。

你说：

我已经有二十年没碰飞刀了，你还怕什么。

今天我不是来决战的，我是来送死的。

李寻欢不能没有酒，也不能没有朋友。

说完你喝了口酒，看了一眼你的朋友。

江湖之所有李寻欢这样的人，情义才不会被埋没，热血才不会凝结，一个个少年才没有磨灭向往，江湖所以才会动人。

来吧，你说。

上官的金环脱手而出。

我踉跄的马蹄飞一样的狂奔，这一刻我不再衰老，我用尽所有的力气，操纵着我的四个蹄子，跑到你身边，从你决定赴约的那一刻，我就一直闭着嘴。

我知道，这些年你没有碰过飞刀，但也没有把它们刻意的藏起来，这就意味着你并没有畏惧过去，你不是害怕以前的东西，只是它们在你眼里变的淡薄，就像醇香的酒，清澈如水，然而发酵之后，回味幽深。随着时间的流逝，你越来越平和。

我知道这些年的生活，让你忘记了你的名字，你的身份，忘记了你曾经是李寻欢。

甚至在决战的时候，你都忘记了拿你的飞刀。

以前的江湖和现在的生活是两个世界，现在的老人是今生，小李飞刀是前世。

但是我记得，我记得你不是老人，你曾经是李寻欢，现在还是李寻欢，以后永远是李寻欢。

我跑到你身边，挡住了上官的金环，从我闭着的嘴里吐出一把飞刀。

我倒在血泊之中，奄奄一息，但是我不舍得闭眼，我要看到你，不是老人，而是李寻欢。

飞刀不过是普通的凡铁，但是它到了你手里，仿佛像焕发出了生命，飞刀在不停的颤抖，它的刀柄在颤抖，它的刀身在颤抖，它的刀尖也在颤抖，它像找到了自己的亲人，自己的朋友，它像是在奏着一首欢快愉悦的歌曲，它像是重获得了新生，吞吐的呼吸。

渐渐地，地上漂浮的雪花在颤抖，大地在颤抖，仿佛万事万物都在颤抖，只等着你出手。

上官也跟着颤抖。

唯一没有颤抖的是你的手，手指修长，仿佛有魔力一样，捏住了颤抖的一切。

你没有出手，上官已经败了，他的额头湿了，冷汗淋漓，只有双脚用力的支撑，才不至于突然倒地。

走吧，你说。

天地间的一切又恢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