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远连着天》第一 章 老荒地 3

老荒地村走了三十多号大人小孩,村子一下子空落了许多,就连那些爱在树木之间飞来飞去的鸟鹊,爱在村子里乱跑乱叫的狗和猫,也都变得不爱吵闹了。失去了伙伴的孩子们好象也受了这种影响,一段时间里都很少聚在一起热闹红火,女人们互相串门子的也少了,男人们一个个面如霜打,整天在干旱冒烟的山岭上走来走去。这种状况持续了一个多月,人们还是不能摆脱那一场离情别绪的影响,有意无意都觉出老荒地村的空落,正慢慢地演变成了一种荒凉和落败。要不是一场及时雨的降临,人们这种由心而生,潜移默化到干旱的山沟梁峁的荒凉感,还会进一步地扩散开来。

这场喜雨来得可真及时啊,先是连绵低沉的阴云把天空遮了个严实,然后便细雨如丝,一直下了三天三夜,把干旱的山野滋润成了一个水淋淋的世界。有人拿着锹头,在一面黄土梁上直挖下去检测,发现雨水透彻的深度,足有一米多厚。这么厚的湿度,让泥土中的草芽子,只一晚上就冒了出来,使原本枯黄一片,了无生气的群山生出了草色遥看近却无的隐隐绿意。

老荒地村的男女老少一下子鲜活起来,穿上了只有逢年过节才肯展示的衣服,淋着细雨满世界转悠。由于节令又正逢农时,雨中转悠够了的村人们,不等雨停下来,便都鼓足了劲,开始了满山遍野的耕种劳作。等地里的种子下种的差不多,第一场雨的墒情开始风干时,老天爷又是两场连绵的润山细雨,发芽的庄稼便揪了雨丝,从山梁到沟畔没命地长了起来。绿色便装裹了大山,清亮了蓝天,醉了流浪而过的风,大山又欣欣向荣起来。

这期间,耿老爷子把二儿名下的山地,交给了大儿和四儿两家耕种,自己则骑着家里的大灰驴,一座山巡视完了,又转到另一座山上。面对满目的生机,头发苍白的他喜不自禁,也和许多的村人一样,为那些没能熬过干旱而死的逝者,和远走他乡的家人长吁不已。

那一年久违的风调雨顺一直维持到夏粮丰收,秋粮也指日可期之时,村里的人们有了收成,吃上了饱饭,一个个脸上的菜色退去,光泽出了一种活泛的红色。在周边地区讨吃要饭的原老荒地的人,也都陆续返了回来,整个山村和周围的大山,又焕发了勃勃生机。

然而,就在天灾刚刚过去,人们忙着抢收秋季作物,心里踏实好年景时,一场人祸却接踵而至了。

说来话长,在离老荒地村东一百里外的白土沟,发生了一场兵匪战。一方是山西都督阎锡山的两连兵马。一方是盘踞多年,远近闻名的悍匪高大麻子一伙。起因是这窝子土匪抢了阎锡山的私家车队,还把阎家的一个家人给打死了。本来无心各地匪患的阎锡山对此雷霆大怒,派兵围了白土沟的匪巢,动用了十几门高射大炮。战斗打了一天一夜,盘据多年的土匪窝被端掉了,匪首高大麻子也死在炮火中,匪徒中的一部分死了,一部分四散逃了开来。

逃散的匪徒个个如惊弓之鸟,也疯狂的更加不可一世。他们中有的合伙裹了山中积蓄,收手回乡当良民的,也有的投往了其它的去处。最大的一伙有二十多人,在二寨主秃子吕彪的带领下,沿着一道川路向西溃退过来。匪祸的消息在山里传开的慢,等山民们有所风闻时,已经晚了,好多地方就遭了匪徒抢劫。

耿力贤老汉能识文断字的三儿耿福水,生得圆头圆脑,白白净净,从小就被送入私塾就读。中了秀才之后,他多次国考都无功而返,于是心灰意冷,住在离老荒地有二十多里路的哈镇上,教着十几个学生过活。

耿福水常看一种叫作报纸的东西,那上面说的都是天下的大事。而老荒地村的人们,平常最多接触的是咿咿呀呀的晋剧,和说书人夸夸其谈中的唐朝英雄,宋朝好汉。对当今天下的事却是知之甚少,有甚连地球是圆的都不理解,许多人的认识仍然停留在天圆地方的古说里。正是这样,村人们每每看见耿秀才回村,白日遇到了都要尊敬地打声招呼,伺到天黑后,大人娃娃都会攒到耿家大院,听他讲天南地北古今中外稀奇古怪的事。

这一天晚上也不例外,耿福水吃过了晚饭,在十几个村人的围拢下,侃开了自己的所见所闻。他说:“咱们国家现在是积弱难返了,东边海上有个叫琉球的小国,现在改名叫了日本,实际上就是古书中常说的倭寇,从中国的东北侵略进来,现在又打进咱们国家一个叫上海的大城市,飞机天天投炸弹,坦克在大街上看见人就追,追上就跟人对虱子一样往死了辗。报纸上说,那些鬼子惨无人道,把不知道多少的中国人围起来,用一种叫机关枪的武器通通地全部打死了,还把小孩子用刺刀串在刀尖上玩,街面上人的血都流成了小河……”

耿福水讲的如天方夜谭,听得人们目瞪口呆,面面相觑不敢言声,联想中仿佛就看见了一幕幕悲惨的画面。有人就低声咕哝说小鬼子是从墓里跑出来僵尸恶鬼,要不然就不会叫小鬼子了。耿福水听了说:“你说得对,据见过小鬼子的人说,他们一个个都青面獠牙,专门追着喝大姑娘的血。”听者中也有思考的人提疑问:“咱们大清国老佛爷,那是通天的佛啊,为啥就不派人消灭这些祸害的东西呢?”耿福水批评说:“五东,你还活在哪个朝代啊,现在的天下早不是大清国了,现在都改名叫大民国了。皇帝也不叫皇帝了,叫总统了。你说的那个老佛爷,早死得不知那辈子的事了。”

谈古论今一直说到半夜,人们都开始犯困了,耿福水才说起了白土沟土匪的事,提醒大家白天到山上干活时要小心。围听的村人对土匪的事早已经司空见惯,谁都没往心里去就散了。耿福水上了趟茅厕,回到了爹妈入住的大房子里。

三儿回来,家里人肯定少不了,所以天一黑,耿老婆子就到下窑睡安静觉去了。耿老爷子则坐在屋里纸糊的窗子前,抽着水烟,听着儿子在院里和人们嘻嘻哈哈胡说八道,心里喟叹人还是念点书好啊,不说别的,这个三儿小时候送出去念了书回来,虽没能光宗耀祖考上什么功名,可人家懂得就是多。他能懂这么多,还不就是从书本本上念的嘛。其他的几个儿子,要说刚强还属老二福地,要说心劲还属福山,可他们都没上过学,受苦种地是一把好手,但见识就远不如这个三儿了……

耿福水回屋睡觉,老爷子训说:“听听你都给人们讲些啥,尽是些瞎编排的故事。我给你说,再以后多给人们讲点老古人训妻教子学习成才的事,让人们也好有个进取的念想,学习的榜样才对。”耿福水笑说:“我还以为爹早睡了,原来一直也在听啊。”耿老爷子说:“你们吵得我哪能睡着。”

耿福水三两下脱了衣服,睡在热炕热窝里。耿老爷子问鬼子侵略的事是真的?耿福水说:“那都是报纸上说的,当然不会假了。咱们这地方落后封闭,外面的消息传不进来,其实现在国家发生了许多的大事,到处闹腾的可厉害了。”耿老爷子听着,长叹一声说:“天下大乱,遭殃的还是老百姓哟。”耿福水说:“爹的话说得对,古诗上说的好,‘兴,百姓苦,败,百姓苦。’现在的老百姓,咱们这穷乡僻壤还好,南方地区那真是水深火热。”

耿老爷子问起了土匪的事?耿福水说了白土沟兵匪大战,土匪四处流窜,人们要提高警惕,最好把贵重的东西找个隐蔽的地方先藏起来。黑暗里,耿老爷子瞥了儿子一眼说:“咱们这个家哪还有贵重的东西啊?这几年的干旱,一家子没有饿死人,那都是老天爷保佑了。”老汉以为儿子是想借题了解点什么,所以对土匪之说也没太在意。

第二天晌午前,耿福水正在家里说着土匪的事,计划好中午吃了饭,等天凉爽点回哈镇去。耿力贤老爷子一生经见了太多的兵祸匪事,许多预防措施都做在了平时,所以并没有去准备啥,只是嘴上一个劲地念叨家里的入不敷出,问儿子私塾里的收入都干啥用了?耿福水说:“爹,你不知道,这几年镇上好几家大户都搬走了,能念得起书的娃越来越少,每年收得那点学费不长反降,要是照这个势头下去,儿怕是私塾也开不久了。到时候可咋办呢?”耿力贤吧嗒着水烟锅子,半天不说话,心想:“妈的,书都把人念得连句真话都没了。又不是问你要钱呢,哼!”

耿福水试探地说:“爹,我二哥和六子他们都闯出去了,我也一直想到外面去闯一闯。”耿力贤说:“只要有本事,闯去吗。我又不管你。”耿福水说:“可是,兵荒马乱的,我不能拉家带口四处乱走吧。爹,我想把全家人先领回老荒地住着,等我在外边闯出点名堂,再回来接他们出去。”耿老爷子不言语了,眉头皱起,心事重重,临了才训斥说:“你们弟兄这些年都分开过了,山里面的地那要靠苦才能有收成的。你走了,你屋里的又不会种地,你一家子人回来家里,要吃要喝靠谁去!难道还要我跟你妈七老八十来照顾他们?”耿福水忙开脱说:“爹,我只是随便说说,你生什么气呢。”顿了顿又自语说:“其实,现在你们孙子光伟和光建两个人都能顶上劲了。要说受苦,他们比我强多了。”耿力贤说:“他们两个才有多大,正是学习的年龄,你不思好好培养,难道让他们将来也一事无成吗?”耿福水咕哝说:“现在跟过去不一样了,没了科举考试,学了知识不出去闯,在这山弯子里,啥结果都不会有的。”耿力贤丧气地说:“不要说娃们了,就你,这一辈子能有个啥结果呢!”

一时,父子俩没了话说。沉默中间,村子里突然响起了枪声,跟着一哇声地闹腾起来。

耿福水跑到窑后的山头上,就看见几个匪气十足的家伙正走过来,还有十多个挨家挨户地抢掠东西,逮不着乱飞的鸡,顺手就开了枪。他来不及多想,急慌慌跑回屋里。耿老爷子就慌神了,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没了主意。

进村的这帮土匪,正是从白土沟逃出来的残兵败将,领头的是一个圆头圆脑的家伙,他认着窑门脸就径直往耿家而来。十多个执枪的匪兵推开耿家的院门,往树阴凉地一站,有一个瘦子就对屋里喊话说:“老乡出来,我们过路讨一碗水喝,一顿饭吃。你们都不要怕,让家里的女人们给弟兄们做一顿饭,吃了我们就走。”躲在屋里的耿老爷子闻声,柱了枣木拐棍,装得老态龙钟而又坦然的样子,出来答话说:“几位爷,家里没有别的,粮食是刚打下来的新麦子,你们想吃啥只管吩咐。”匪头领坐在石磨上说:“先杀只羊后烙饼,有酒就拿出来,让弟兄们开怀一下。”

耿老爷子和兵匪打过多次交道,知道这些人杀人如麻,身上唯一的优点就是仗义,只要顺着意思奉承,一般是不会对人下手的。他顺口说:“羊到是有几只,可都赶在山上放去了。还有家里的女人们都到地里忙活去了,各位爷想吃饭,老汉我还得去叫人回来给你们做。”圆头土匪手捏着下巴,疑问地瞅着耿老爷子,头一歪使了一个眼色,一个家伙推门进了屋子,巡视一番出来说确实没人。圆头土匪就说:“你们朝天再放两枪,人自然就回来了,还用得着去叫他们。”说着伸了个懒腰,骂骂咧咧说:“操他奶奶的,这几天不知跑了多少路,累死我了。你们先弄饭着,我要进屋睡个大觉。没大事谁也不要扰我。”

耿力贤讨好地问一个匪兵说:“这位就跟活佛一样的大爷是你们的大王吗?”匪兵没回话,圆头往起一站,大笑说:“你这个老家伙到有意思。告诉你,我们是从白土沟过来的。要说佛,老子我可是一尊杀人的佛。哈哈哈。”耿力贤陪着笑,把圆头让进了自家的大屋。

村子里响枪,山沟梁峁上劳动的人都听见了,没娃在家的都躲得更远了,有娃和家人的,则纷纷赶了回来。那些到各家掠抢的匪徒有所收敛,从各处拎着鸡集中到了耿家大院。同时集中起来的,还有一些留在家里的女人和娃娃。

耿福山和耿仇氏扛着铁锨回到老爹住的院门外时,香味扑鼻的炖鸡肉味弥漫而出,做饭的是耿家大嫂和几个邻居婆姨。耿福山并没有害怕,坦然进院,把自家几个娃安排到旁边的空窑,要老婆也上手帮忙。这时,耿福天也一身灰土地回来了。

耿老爷故作轻松对两个儿子说:“人家只是路过咱们村子,吃了饭后就要走,你给人们都说一下,让各家大人娃娃不要心慌。”耿福山正准备照做,被两个匪兵拦住了。他解释说:“两位爷,我只是到村子通知大家一声,让人们不要乱跑,都听你们的话。”匪兵审视着,又看了看院中的大人娃娃,威胁说:“村子里只许你走动,告诉各家人,谁要是乱跑小心吃枪子。”

耿福山顺着村路一家家去通知,村前村后一走动,就发现了进村的这一帮土匪不简单,人家早在村里村外的高地上放了哨兵,人数足有三十多号。

土匪进村是前半晌,吃了饭、喝了酒、睡了觉后已是后半晌。睡醒了觉的圆头土匪,把耿老爷子叫进屋里。两人不知说了些啥话,老爷子从屋里出来时,脸色就不好看了,让平时带钥匙的老伴回屋去,说人家让开哪个柜子你就给开哪个,人家想拿啥就让拿啥。

屋里翻箱倒柜,藏在柜中的耿福水就被搜了出来。坐在炕上的圆头土匪吓了一跳,一通审问之后,踢了耿福水几脚,把人从屋里赶了出来,推到了耿家一族的人堆里。圆头签剔着牙,红光满面从窑里出来,审视着耿老爷子说:“你这个老汉,咋说也是这个村子里的首富,说吧,把银洋放在哪了,主动交出来我们不会为难你的。要是想当个守财奴,弟兄们过境一毛不拨可不成!为财丧命不值啊。老汉,给你一袋烟的工夫好好想一想。”一直蹲在墙角的老大耿福天,站起来说:“大爷说笑话呢,我们穷家败业的,这两年天旱的人差点给饿死了,哪还有那些东西啊。”一个匪徒不吱声地踅过来,劈脸就是一耳光,打得耿福天脸皮发麻慢慢重又蹲下。耿福山不服气了,刚想反抗,被耿老爷子一把拉住。

匪徒把耿家里外翻了个遍,只找到一些散碎的银两,和当时国民政府印制的不值钱纸钞,一个个脾气就大起来了,踢门骂人摔东西。时辰挨到了后半晌,被耿福山抟弄在空窑里的几个娃崽,有的嚷饿,有的要水喝,还有要拉屎尿。耿福山不让出来,几个娃先还闷声,后来哭成一片。院里的大人捺不住了,说了一通好话,征得匪徒的同意,招呼娃们出到院里。

刚刚会摇摇晃晃走路耿光祖,瞪着一双溜圆的眼睛,挨个看着院里的陌生人,最后就盯着圆脸头领不动了。感觉到了这份注视,圆脸猛地脖子一拧侧过头来,目光一对,嘴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渗渗的笑意。他出手抱起这个敢与自己对视的碎娃,往一侧的石碾子上一墩,躺着放到碾盘上,头对着青石大碾子。

突发的这一幕,让女人一片唉呀呀的尖叫,耿仇氏更是一嗓子哭嚎,身子瘫软在地上。耿福山冲过去想抢娃,被两个匪徒一个拦腰,一个从后腿弯处各击了一枪柄,身子顿时失了平衡,往前闪了两闪没有跌倒,刚站稳了,头上又硬硬的挨了一家伙。耳闻家人一哇声地叫唤,看着大哥和三哥跑到身边来,耿福山还想挣扎,一努力天旋地转就晕了过去。

等耿福山醒来,已是傍晚时分,他躺在家里的大炕上,头上缠了几层白布条,疼痛如一堆石头在脑子里挤挤擦擦。窑里的家人一个个垂头丧气,院子里老爹正在大骂:“妈那个B,这一帮子土匪,好吃好喝给他们管上,还绑人票。老天爷会用雷劈了他们的。”耿福山要水喝,耿仇氏拿了一个瓷碗,到另一个窑里去端。耿福山问起了躺在碾子上的小儿,大哥说:“娃没事。那帮没人性的东西,先是要用碾子碾娃,威胁咱爹要银两。爹说没有,他们就拿了几本古书,拉了你三哥走了,说十天后拿二千大洋赎人,不给钱就撕票。”

刚刚醒转的耿福山,被这个揪心的消息刺激的呼地坐了起来,头晕的天旋地转,又躺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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